第5章 缠她粘她(一)~(二)
第5章 缠她粘她(一)
进入内里的第一天就是那么不平凡,听说当晚领头管事差点被赶出去,玄珠恼他将凝碧殿弄脏,当场就要他收拾包袱滚蛋。领头管事那么大的年纪,哭成个泪人。后来还是别的弟子劝解,说他在这里做了二十年,也算个老人家了,总得给他几分面子,才保住他继续做内里管事。
众杂役见识了玄珠的威严,顿悟内里原来并不是什么仙境宝地,反倒比外围还要可怕。人家管事二十年的老脸面都没人理会,何况他们这些庸人?自此专心干活,男杂役们舍弃一切勾搭之心,女杂役们脱下所有精心打扮,将那些胡思乱想的心思尽数收拾起来。
所幸内里地方大,房子多,每两人住在个空荡荡的大院落里,待遇比外围好了十倍不止。
那天晚上,除了翠丫一直懊恼关键时刻再次晕倒,没见到紫辰和玄珠两位大人,让覃川的耳根不得清净之外,其他一切都还是很顺利的。
隔日起个大早,各自拿着令牌去临时开辟出的杂役房领工具,覃川因见翠丫依旧嘟着个嘴,闷闷不乐的模样,便笑:“你到底是气没被九云大人亲到,还是气没见着玄珠大人他们?”
“都有。”翠丫揉着眼睛,这孩子一夜气得没睡好,眼泡肿的好似被人打一拳,“川姐,你说我怎么那么没用,总在关键时刻丢人现眼?”
覃川心里有鬼,呵呵干笑两声,试探着问:“那……那要是你真的被九云大人亲了,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亲就亲呗……我又没想要嫁给他,要个吻也算圆个梦。”
原来……原来人家这么想得开,倒是她多事了。覃川想起自己昨天险些被傅九云认出来,这次轮到她懊悔了,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临时杂役房门口已经排了老长的队,杂役们有条不紊地凭令牌取工具。轮到覃川的时候,交出令牌,却只拿到一个小瓷瓶,一只长柄银勺。她仔细研究了很久,也没弄明白这两个东西怎么用。
“照料花园,难道不用水桶啊扁担啊什么的吗?”覃川虚心向女管事请教。
女管事很年轻,很漂亮,一脸天真地反问:“水桶扁担要来怎么用?”
“就是挑粪水啊,灌溉花园,没肥料花怎么开得好看?”
“粪水?!”女管事花容失色,“那么脏的东西怎么能带进琼花海!你、你千万不要乱来啊!”
覃川赶紧低头承认错误:“小的不敢,请管事赐教。”
女管事心有余悸:“琼花海种的都是仙花仙草,每日只需用瓷瓶去天上池舀满了水,分花草的种类一日一滴到数滴不等,很简单的。”
果然很简单。
覃川觉着自己在女管事的眼里,左脸印着粗鄙,右脸印着浅薄,额头上大大的“俗人”二字闪闪发光,于是俗人很聪明地告退了。
走了一半,突然又折回来,小心翼翼赔笑:“那……请问天上池又在哪儿?”
女管事看着她的眼神,让她明白自己头顶再添“蠢货”二字。
覃川上两次来香取山,一次只是粗粗而看,一次是无心观看,八成以上的地方都没去过。今日既然可以站在内里,索性坦荡荡看个够。仙山福地,诸般景致不但美,更多的是令人惊叹其违反常理的设置。譬如这琼花海,在严寒气候里照样绽放绚烂,每朵花都有巴掌大小,粉紫霞红,团团锦簇,一直铺到看不见的视界外。这般五彩缤纷,过于明丽的花海,少了一份仙家肃静,却多了一丝富贵喜庆。
花海四角尽头,甚至不需寻找,是个人都能看见那四条自虚无半空直坠而下的细细瀑布,仿佛四条银光闪闪的龙,那便是天上池了。
覃川随手折了一朵大红花,放在鼻前一嗅,没有一点香味,莫非仙家品种的花草是没味道的?把玩着朝东角的瀑布走去。
仙花碧水中,有一座白石小亭。亭里坐着个紫衣男子,乌发如檀,双目微阖,手里端着冻石杯子,正在独自摆着棋盘。一道细细瀑布自亭后湍湍而泻,飞珠溅玉般,却在离地面三寸处归于虚空,半滴也不会溅出来。
覃川像被雷劈了似的,转身就走,到底迟了一步,左紫辰清冷的声音自亭中传来:“外围杂役,怎会来到这里?”
躲不过去,隔着重重鲜花,她缓缓行礼,声音平静:“见过紫辰大人,小的刚来,不识得路。惊扰了大人的雅兴,罪该万死。”
他没有回头,捻着一颗竹棋子放在棋盘上,淡道:“你要去哪里?”
“回紫辰大人的话,小的在找天上池,打了池水去灌溉琼花海。”
“这里就是天上池,过来打了水,速速离去吧。”
覃川答应了一声,垂头走到瀑布旁,灌了满满一瓷瓶的水。耳中先时犹如擂鼓般,咚咚直响,慢慢却平静下来了。
四周是那么寂静,她可以清楚地听见他指间竹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响声。记得从以前开始,他就爱自己跟自己下棋,她那时候年纪小,缠着他非要对弈一盘,他拗不过她,只得神色古怪地答应了。连下三盘,他败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她简直不敢相信,呆呆地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脸,结巴道:“你……呃,你是不是在让我?”他别过脸,面上闪过一丝懊恼,冷冰冰干巴巴地说:“你方才不是问我为什么总是自己与自己下棋么?这就是原因。”
左紫辰能干聪明,做什么都是最好,可他偏偏棋艺烂透,下几盘输几盘,纵然心底十分喜欢下棋,也只能自己跟自己下了,大抵是为了遮丑,顺便塑造高不可攀贵公子的形象。
不知过了这么些年,他的棋艺是不是提升了些。
覃川觉得自己现在可以平静地想起这些往事,手不抖,呼吸不颤,眼泪不流,实在太厉害了,自己都忍不住要佩服自己。
小心翼翼捧着灌满水的瓷瓶,她面朝左紫辰,倒退着走了十步,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往前走,刚松下去的那口气突然又被提起来,覃川险些被呛死,急急忙忙捧着瓶子跪在路边,叩首于地——行的是国礼。
“小的见过玄珠大人。”
对面施施然众星捧月般走来一行人,为首的正是玄珠。对跪在地上的覃川,她看也不看一眼,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却微微停了一下。
身后的婢女立即会意,冷冰冰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徘徊,打扰紫辰大人的雅兴?”
覃川十分乖巧地说道:“小的是负责照料琼花海的杂役,今日来此是为了取天上池的池水,不敢打扰紫辰大人。”
玄珠这才瞥了她一眼,继续往前走去。
那婢女冷道:“既然是职责所在,玄珠大人也不会责怪你。明日起,不许再来东角这里取水。”
覃川说个是,默然看着一行人走向白石凉亭,左紫辰放下棋子,起身挽住了玄珠的手。她平淡地移开视线,花海的风好大,吹得双眼发涩。她眨了眨眼睛,缓缓起身,将衣服上的尘土拍净,加快脚步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以前玄珠就一心一意缠着左紫辰,对所有靠近他身边的女子都心怀仇恨,如今大约终于得偿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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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瓷瓶里的水倒出两滴,长柄银勺盛了,撒在蔷薇花丛里,只一瞬间,那些蔷薇仿佛被仙水洗涤过,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变得莹润妩媚,花瓣上依稀还残留着微尘般的晶莹水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覃川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这也太神奇了,两滴水而已。
脑后的发辫突然被人自身后捞起,傅九云醇厚里带着酥软的声音冷不防在她耳旁响起:“怎么?今日用的还是廉价桂花油?”
覃川惊得差点把瓷瓶砸了,几乎是跳着转身,瞬间就退了三四步,扑倒在地,大约是为了掩饰失态,声音特别的响亮:“小的见过九云大人!”
傅九云抱着胳膊,笑吟吟地:“咦?你很怕我?”
覃川赶紧摇头,讨好地解释:“九云大人亲切和善,小的怎会害怕?小的是为了表达内心的尊敬之意……”
傅九云笑得更欢,柔声道:“香取山下人虽然多,你却是第一个这般热情表达仰慕之情的。大人我很感动。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覃川忍着背上一片片窜起的鸡皮疙瘩:“小的叫覃川,今年十八岁了。”
傅九云又好笑,又有些嫌弃地打量她瘦弱的身体:“十八岁?不像啊。”
“这个……小的自幼体弱……生得瘦了点……”
他点点头,半晌不说话。覃川以为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不由心生警惕,谁知他却转身飘然而去,醇厚的声音被风吹动,直送到她耳朵里:“小川儿,桂花油擦再多,也做不了美女的。”
覃川愕然抬头,他早已去得远了。
当晚,年轻漂亮的女管事领着一行敲锣打鼓的抬轿杂役,众目睽睽之下来到了覃川所住的那个小院落。
“覃川,你出来。”女管事高声叫她的名字。
覃川忙了一天,累得连饭也没吃,躺在床上半睡半醒,翠丫一个劲推她,如临大敌:“川姐!快、快起来呀!管事点着火把来找咱们麻烦了!”
覃川一头雾水地披衣出去,外面黑压压站了一片人,有看热闹的,有羡慕嫉妒的。
“大人,那个……小的是犯了什么错吗?”她小心翼翼地问女管事。
女管事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摇摇头,朗声道:“九云大人传下话来,兹有杂役覃川,为人甜美可爱,谈吐活泼,吾心甚爱之,命她今晚前来伺候。”
“哗”——周围顿时和炸开了锅似的,吵吵嚷嚷,覃川傻了,直到有人过来用布条要蒙住她的眼睛,她才急忙一跳:“等……等下!管事大人,这是怎么……”
女管事叹了一口气,又羡慕又好奇地打量她:“别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还想问你。九云大人到底是看上你那点?”
她一挥手,立即有人上前不顾反抗,硬是把覃川的双眼用布条蒙上了,然后将她塞进轿子里,一声起轿,众杂役又和来时一样,敲锣打鼓放鞭炮地轰轰烈烈离开了,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傅九云今晚要找一个外围女杂役来伺候。
一路摇摇晃晃,不知走了多久,覃川只觉轿子停了下来,有人过来搀扶,领着她绕来绕去又走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停下了。
她内心惶惶,不知傅九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布条覆在脸上难受的很,也不敢抬手取下来。呆站了半日,不见有人来招呼,她怯怯地伸手出去乱摸,忽然摸到一把头发,下意识地拽了拽,对面立即传来“哎”一声,正是傅九云的声音。
覃川一把摘下布条,仆倒在地:“小……小的见过九云大人!”
第6章 缠她粘她(二)
这里是一方庭院,积雪皑皑,月贯中天,满目皆是琉璃色。
傅九云架着二郎腿,正坐在石椅上剥橘子。他不说话,覃川也死死闭着嘴,怔怔看着他把橘皮慢条斯理剥下。他手指修长有力,偏偏把橘皮剥得如此暧昧,拇指抵在橘腹下,食指在橘皮上轻轻破个口,将薄软的皮小小撕下一条来,仿佛在为心爱的女子宽衣解带。
一整张橘皮光溜顺滑地被剥下,放在石桌上。傅九云又开始专心致志撕橘肉上的白色筋络,忽然低声道:“小川儿,女人和水果差不多。有的外面长了许多刺,胆小的男人便会远远躲开,譬如凤梨。只有胆大不怕扎,方能体味其中无上的美味。有的从里到外都是甜美柔软,大多数男人都喜欢,譬如草莓。”
覃川暗暗忐忑,不知他到底什么意思,只得干笑道:“九云大人的话高深莫测,小的浅薄之极,听不懂。那个……天色不早了,您找小的,莫非有什么要紧事?”
傅九云没有回答,径自将橘子剥得干干净净,只剩橙色柔软的果肉,这才放在掌心掂了掂,含笑道:“橘子这种水果最坏,外面圆滚滚金灿灿,看着怪喜气,谁想暗藏坏心,橘皮酸涩辛辣,不能入口,兴许里头还包着一团烂肉。眼下,这只橘子被我剥光了,你说说,是甜还是酸?”
覃川低眉顺眼,一本正经地回答:“这个……大人如果怕酸,小的愿意先为您效劳尝味。”
傅九云委实没想到,她回答得这么油滑,直接回避了一切敏感的发展。他笑了笑,把橘肉丢在她怀里,覃川赶紧接住,却见他起身朝自己走过来,伸出一只手。她本能地把眼睛一闭,那只手却只是在她头上摸了摸,他声音很温柔:“小川儿,我喜欢机灵的孩子,你就挺机灵的。今晚随我出去赴宴吧?”
覃川松了一口气,原来他所谓的“伺候”,是这样的。她正要点头答应,傅九云又笑道:“不过你这模样实在寒碜,洗个澡换身衣服再说。”
她急忙摇手:“啊?要洗澡换衣?这……小的还是不去了……”
傅九云蹲下来,伸出手指将她的下巴抬起,细细打量:“我说了,美女可不是擦桂花油擦出来的。小川儿,不如让大人我教你怎样做个美女?”
覃川硬着头皮:“小的立志做好杂役,美女什么的……天资不够……”
傅九云“嗯”了一声,站起身来,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一个人去。小川儿要做好杂役,便替我把院里的衣服洗了。”
覃川顺着他的手指回头,只见庭院角落足足装了五大盆衣物,每个都有小山高,她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此人究竟堆了多少年的衣服在这里?
“对了,”仿佛突然想到什么,傅九云回头继续交代:“记得洗干净点,我不爱穿着脏衣服。劳烦你了。”
眼见他笑得两眼眯起,覃川恍然大悟,什么伺候、赴宴、美女丑女橘子草莓,都是耍她玩儿呢!他只是喜欢折腾她,看着她拼命挣扎的模样,大约觉得很好玩。
覃川暗暗咬牙,干笑道:“能为大人洗衣打扫,是小的前世修来的福气。”
一辆自空中飞来的金碧辉煌的马车将傅九云接走了,覃川仰头望着渐渐在月亮里消失的那个小黑点,长长吐出一口气。回头看看,五大盆小山似的衣物正在月光下无声地向她招手。
嗯,洗衣服是吧?覃川和气地一笑,摞起袖子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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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九云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然蒙蒙亮。他素来善饮,千杯不倒,此刻只是身上略带酒气。因见庭院里静悄悄地,不像有人在,他不由略感意外。莫非她胆大妄为,竟敢擅自走人?
沉着脸朝后院走去,忽见小书房的门大敞着,傅九云探头一看,却见覃川正捏着一块抹布,很努力很小心地擦拭着书架上的古董小花瓶。她个子不高,踮着脚站得颤巍巍,花瓶也被她擦得东倒西歪,摇摇欲坠。
傅九云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不拿下来擦?”
覃川吓得大叫一声,那花瓶直直掉下来,很清脆地在地板上裂成了千万个碎片。她痛哭流涕地扑过来抱大腿,眼泪鼻涕糊弄得满脸都是,纵然老练如傅九云,都禁不住吸一口凉气:“你……可真脏……”
“九云大人!您可算回来了!小的罪该万死啊!”覃川简直痛不欲生。
“怎么了?”傅九云又好奇又好笑,眼见她的鼻涕眼泪要落在自己衣服上,他一把推开她,“去,到那边把脸擦干净。”
覃川颤巍巍地取了手绢揉眼睛,一边揉一边继续哭:“大人您吩咐一定要把衣服洗干净,小的不敢怠慢,奋力搓揉。可是您衣服的料子特别软,搓两下就烂了……”
傅九云脸色一变,不等她说完,拔腿就往后院跑。后院竹竿上晾满了湿淋淋的衣裳,随风无精打采地晃动着。他随手捞起一件长袍,迎风一展,背心处赫然一个大洞。再抓起一条长裤,膝盖处惨兮兮裂了好几条口子。整整晾了一后院的衣服,居然没有一件是完好的。
他猛然转身,覃川正怯生生地站在后面,两眼通红,眼泪哗啦啦往下掉。
“小的见把大人的衣服洗坏了,吓了个半死,可又不敢逃,所以只想要将功赎罪,便打水替您做些擦洗收拾的活儿。可、可是……”
“不用可是了。”傅九云打断她的话,像看怪物似的瞪着她。他不笑的时候,神态里隐隐有种森冷,映着眼角的泪痣,显得既忧郁,又淡漠,“你去了哪些房间?说。”
“呃……就是左手边第一间,右手边一二两间……小的是诚心实意想为您办点事!悠悠我心,可昭日月……”
傅九云自走廊上回来的时候,脸色铁青,毕竟谁一大早回到自己家,发现东西被砸得乱七八糟满地碎片,那心情都不会很好。
“九云大人……”覃川怯怯地看着他,“您责罚小的吧……小的罪该万死……”
他淡淡瞥她一眼:“……看来,你辛苦了一整夜。”
“多谢大人嘉奖。”覃川低头抹着眼泪,吸了吸鼻子,“可是小的笨手笨脚,什么都做不好,不值得夸奖。”
傅九云忽然笑了,笑得又温柔,又甜蜜,好像眼前假惺惺掉眼泪的小杂役不是把自己的庭院弄得一团糟,反而替他做了件大好事似的。
“没关系,”他体贴入微,暖如春风,“咱们……慢慢来。”
覃川顶着两只大大的黑眼圈回到自己的小院落,这会儿天已经亮了,翠丫正拧着毛巾擦脸,一见她回来,尖叫一声便扑上来。
“川姐!”她叫得特别响,跟着又猛然压低声音,兴奋得满脸通红,“怎么样怎么样?昨晚九云大人他是不是很厉害?你是不是欲死欲仙啊?”
这孩子到底是从哪里学来这些不正经的词?
覃川无力地推开她,自己也拧了个热毛巾擦脸,喃喃道:“他确实很厉害,我也几乎要欲死欲仙了。”
翠丫又是一声尖叫,满脸梦幻向往:“川姐我好羡慕你呀!我早知道九云大人和别的大人们不一样,从来不会看不起咱们是外围杂役。”
“……那叫饥不择食才对。”覃川把毛巾往盆子里一丢,揉着眼睛出门干活。
“川姐你别这么说……”翠丫赶紧追上,“咱们自然是没资格嫁给这些大人们,再说了,谁也没想过这事儿。大家趁着年轻,男欢女爱,只求圆个梦想而已。”
覃川停住脚步,看了她一眼:“你还真把这里当皇宫,把这些修仙弟子们当皇帝了?皇上临幸下面的宫女还得记牌子呢!想要谁就要谁,直接一顶轿子抬走?山主怎么不管管……”
翠丫像看老顽固似的瞪着她:“你可真老套,都什么年代了?山主从来不禁止这些事,修仙又不是禁欲!再说了,还有男女双修呢!”
覃川没力气和她辩,她眼睛疼得厉害,一是累的,二是哭的,眼下浑身发软,只想找个地方狠狠睡一觉,奈何干活的时辰快到了。
“川姐!”翠丫继续追上,脸蛋红红的,“那什么……你和九云大人,昨晚到底……”
“昨晚他耍主子威风很厉害,我干活干得欲死欲仙。”
覃川一句话把她打发了。翠丫愣了半天,失望地喃喃道:“干活?不是伺候他么?莫非九云大人他……不行?”
临时杂役屋今天很热闹,人人都在讨论昨晚覃川的麻雀变凤凰奇遇,像是要向整个香取山宣布覃川从此是他傅九云的人,那一阵敲锣打鼓鞭炮响,真是惊天动地。一百年也未必有一次这种热闹。
覃川来了之后,所有声音突然消失了,人人都让到一边,空出一条大路来给她走。众目睽睽之下,覃川显得分外淡定,她的脸皮经过千锤百炼,城墙也自叹不如。年轻的女管事含羞带怯看着她走过来递上令牌,眨巴着眼睛把她眼底下的黑眼圈狠狠看了好几次,这才继续含羞带怯地把工具给她。等覃川转身走了,她便和身边的人小声赞叹:“九云大人果然天赋异禀,精力过人……”
覃川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耷拉着眼皮,两脚感觉是飘着走,一路来到琼花海,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在花丛里,竟然也不知道疼,打着呵欠睡着了。
不知为何,却梦到了左紫辰。当年她一怒之下刺瞎了他的双眼,彼时还暗自发誓绝不低头,绝不回头。可是没过几天,却又不得不放弃一切自尊,冒雨飞马赶来香取山跪地求饶。人的自尊是个很奇妙的东西,有时候千金难换,有时候却一文不值。你将它看得很高,捏得太紧,一旦送出去,却未必能换回自己想要的。
和做买卖不一样,金钱可以拿回来,自尊却是送出去就要不回了。暗自悔恨也好,硬着脖子假装不在乎也好,背过身子决定遗忘也好,失去就是失去了,简单又残酷。年轻气盛的她,那时候才明白,有时候不是跪地求饶承认错误,双手捧上自尊,事情就可以圆满解决的。
只是,她那个时候所剩的也只有自尊了。
鼻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没办法喘气,覃川拧着眉头,把手不耐烦地一挥,喃喃:“好大胆……拖出去扇耳光!”
有人在耳边吃吃的笑,热气喷在脸上,轻声道:“你要扇谁?”
覃川一下子从梦里惊醒过来,猛然睁开眼,就见傅九云一张大脸离自己不到两寸,几乎是额头贴着额头,他两只眸子里,流光灿若星辰。
她傻了,呆了半天,嗫嚅道:“小……小的给九云大人请安……”
唇间发际幽香四溢,傅九云笑得更加和气,捏着她的鼻尖低声道:“我抓到一个偷懒的小杂役,要怎么惩罚?”
覃川终于清醒过来,不着痕迹地想推开他,奈何对方纹丝不动,她只好苦着脸,声音委屈:“小的昨夜一刻不敢歇息,故而今早实在撑不住,请九云大人宽宥。那个……您能让小的起来么?”
傅九云把身体斜过来让了让,她像只兔子似的哧溜爬起来,掸掸头发上的草屑,尴尬地笑:“大人找小的,是有什么吩咐?”
傅九云替她把衣服上的草屑捻下来,一面道:“你把我的衣服都洗坏了,瓷器花瓶什么的也砸了个稀巴烂,难道不该赔给我吗?”
覃川更加尴尬:“该赔该赔……可小的只有二钱银子……”
“没钱……那也没关系。”他笑眯眯地看着覃川阴转晴的脸,又加了一句:“做苦力来还就行了。”
第7章 东风桃花
雪后的香取山是许多人的最爱,山主的弟子们平日里要摆出高高在上的模样,实际上大多数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个个爱玩。覃川一路过来,已看了不下几十个雪人,许多堆得稀奇古怪,猜不出是什么东西。
里面有个雪人却做得极好,纤腰楚楚,皓腕薄肩,虽然做的那个人没有雕琢出五官来,却已尽显风流姿态了。
覃川伸长了脖子频频回头看,脑后突然被什么东西砸中,冰冷的雪水顺着脖子往下淌,冻得她“哎哟”一声,一个劲哆嗦。
“跟上,到处瞎看什么?”
傅九云在前面招了招手,他手里还捏着个雪球,作势要对她脑门来一下。覃川暗暗咬牙,小碎步跟上,赔笑解释:“大人,您看那雪人……怪好看的。”
傅九云笑了笑,道:“看不出你一个小杂役还挺有眼光。”他看看那个雪人,又回头看看覃川,上下打量一遍,才又道:“那是我做的。”
覃川极口夸赞:“原来是大人做的!小的就说,那堆雪的手法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堆个雪人都可以堆出国色天香的味道来,九云大人好手法!那雪人没有五官,是大人还未做完么?”
傅九云却没立即回答,淡淡瞥了她一眼,过了片刻,方道:“美人似真似幻,至今尚未让我见到她的真容。索性让她做个无脸人好了。”
覃川仿佛一无所觉,只连连点头称是。一时间两人倒是无话,踏雪行过一片小花园,迎面飘来断断续续的丝竹之声,曲调只隐约可闻,却是悠扬婉转,犹如春莺脆啼,清泉流泻,令人顿生悠然向往之意,忘却严寒之苦。
覃川似是听得入迷,喃喃道:“这是东风桃花曲……”
“你倒有些见识,”傅九云背着双手,加快前进的步子,“东风桃花曲乃是东方大燕国乐师公子齐所作的群舞之曲,舞姬不单要舞尽天女之态,还要辅以琵琶,不知难倒了天下间多少绝色舞姬。”
覃川扯着嘴角笑了两下,轻声道:“是啊,反弹琵琶之技,百人里也未必能出一个。”
“知道的还真清楚。”傅九云摸了摸她的脑袋,“莫非小川儿做过舞姬?”
她赶紧摇头:“小的笨手笨脚,哪能去跳舞!只不过……只不过小的故乡是大燕国,小时候有幸见识过一次东风桃花曲……”
傅九云默然片刻,第二次摸着她的脑袋,声音柔和了些:“大燕国已灭,小川儿也吃了不少苦。”
覃川没说话。彼时那丝竹声已近在眼前,自一座玲珑殿宇内流泻而出。傅九云走到殿门前,只探头看一眼,里面便传来一声清叱,寒光一闪,一柄小小飞刀对准他的眼珠射过来。他一把接住,将那晶莹可爱的小刀在手中抛了抛,苦笑:“青青,轻些。险些杀了我。”
里面走出个绿衣姑娘,一张芙蓉面,长得极艳丽俊俏,似笑非笑看着他:“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前几天还听说你抢了个外围杂役,越发胡闹了。”
傅九云摇摇头:“我不过是请了个利索的杂役帮忙做些清扫收拾的活,谣言传得倒快。”
“信你才有鬼。”她笑了笑,下一刻却是春风满面,抢过他手里的小刀收回袖中,又道:“今天来这里做什么?看排练吗?”
傅九云含笑道:“来送个做事的杂役,她能干的很,你们只管使唤。”说罢朝覃川招了招手。覃川原本见架势不对,闪身就躲到了安全的地方,幸灾乐祸地看热闹,冷不防他扯到自己,只得点头哈腰地出来行礼:“小的覃川,见过青青姑娘。”
青青略打量她一番,有些嫌弃地皱皱眉头。
“……就是她?”她问傅九云,他点点头,青青便笑道:“那也罢了,你这眼高于顶的家伙会看上这样的货色,比天塌了还不可信。九云,咱们许久没见,原本今晚约了姓江的小子,但你若来,我便推了他。”话说到这里,神色已然妩媚之极。
傅九云淡淡一笑:“既然约好了人家,何必推掉。最近我有事要忙,你自己玩得开心吧。”
说完把胳膊从她手里抽出来,拍拍她的脑袋:“我还有事,告辞了。这孩子今天就留在这里干活儿,你好好督促,别叫她偷懒,更不许她离开这大殿一步。晚上我来接人。”
青青也不纠缠,直接答应:“好,那你去吧,空了记得来找我。”
覃川登时明白他是借着做苦力的借口,要把自己困在这里,心中不由暗惊。但仔细回想,不觉自己有露出什么破绽,他是怎么发觉的?
这个问题当然没人会告诉她答案,傅九云施施然离开,忙自己的事了。青青脸一板,指着殿内满地桃花吩咐:“你发什么呆?快去收拾呀!”
一进门,暖风香气扑面而来,殿内或站或坐几十个妙龄女子,长袖蜿蜒,垂髻妖娆,正在排演东风桃花曲。青青站在最前,怀里捧着一把金色琵琶,玉指如梭,铮然拨动细弦。那琵琶被她或抱或举,时而抡,时而倒置,音色却纯而不散,令人眼花缭乱。
曲调越来越明亮欢快,青青手里的金琵琶仿若变成了金蝴蝶,穿花翩跹,忽而倾倒于地,琵琶为她反举在身后,五指轮弹,犹如骤雨急下,揪着人心,吊着一口气,舍不得吐出来。
腰身一折一弯,人已从地上立起,开始转动,由缓而急,流云般的长袖舞成了一道绿圈,里面粉色桃花纷纷四散落下,如雨如雪,引证的是天女散花的典故。
覃川忽然摇了摇头,叹一口气。下一刻,音色便乱了,青青懊丧地把金琵琶摔在地上,怒道:“什么反弹琵琶!根本是为难人!”
周围的女弟子们纷纷过来安抚,青青大发一场脾气,金琵琶也被她砸成两截。
下个月白河龙王来作客,听闻这位龙王也是个好风雅的老人家,同样养了许多俊美少年男女,还给他们分许多部,专擅歌舞。为了不落人后,香取山的弟子们便排演起东风桃花曲,奈何最后的反弹琵琶太难,怎么也无法做成功,青青连着弹错三次,自然气急。
“我就不信有人能跳完这个破曲子!”青青满头大汗,虽是气急,看上去倒有些可怜。旁边有个女弟子接口道:“怎么会没人能跳完呢?公子齐能做完这首东风桃花曲,也正是因为当年大燕国有人能跳完,我前几年还见过一回……”
话未说完,门外便有人笑吟吟地说道:“不错,确实有人能跳完,而且能跳完的人,还是个公主。”
语毕,殿内便走进一行人,为首的却是玄珠,先前说话的,是她身后的一名婢女。
青青当场就冷下脸,淡道:“哦,我说是谁呢?原来是这位公主陛下!公主陛下自然厉害的很,岂是我们这些荒野小民能比的?”
玄珠在内里弟子们面前,倒不像面对杂役时那么高傲冷漠,她居然带着一丝笑,施施然行了个万福,道:“青姐说笑了,婢子胡言乱语,何必与她一般见识?”
青青别过脸,假装与别人说笑,居然半分面子也不给她。她身边先前说话的那个女弟子倒是拍手道:“说得不错,我前些年见的正是大燕国的小公主!听说那年她刚满十三岁,在朝阳台上跳了一曲东风桃花,我在下面看着……呵呵,说来惭愧,居然看傻了。自那之后,再也不见有人能将东风桃花跳得如那位小公主一般美妙。”
青青立即转过头,笑问:“咦?是那个被灭的大燕国?大燕国的小公主?玄珠,你好像也是大燕国的公主?那个小公主,该不会是你吧?”
玄珠脸色淡漠,声音亦是淡淡的:“惭愧,我只是大燕诸多诸侯国中一个公主罢了,怎及得上帝姬?只是如今大燕已灭,往事多说也无益。青姐何必揭人伤疤?”
青青微微一笑,走过去将她扶到殿中,柔声道:“开个玩笑,不要当真。玄珠既然来了,自然也是想为下月龙王做客做准备。那东风桃花曲我自知无法跳完,妹妹何不试试身手?”
玄珠客气含笑道:“小妹能有什么身手?只是近日总是闻得东风桃花曲,难免勾起思乡之意。跳得不好,青姐莫要笑话。”
青青咬牙退到了外围,挥手让女弟子们奏乐,玄珠脱去外面的黑色罩衣,内里却是一袭水红长裙,捧着备用的金琵琶,凭空便多了七分妩媚之色。
覃川缩在人群后面,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挥袖抡弹。玄珠向来是好胜心强的人,从不肯被人压下,当年更是为了把帝姬的东风桃花比下去,练舞练到要吐血。一个人如果宁可死也不认输,总是想尽一切方法在别人面前展示自己,那总不会令人感到舒服,玄珠无论从前还是现在,这点都没变。
殿中人人都被玄珠曼妙的舞姿吸引住目光,覃川趁人不备,轻手轻脚往殿外爬,她可不认为青青会好心到放自己出去解手,这种时候,果然还是得自力更生。
爬啊爬,终于爬到了殿门口,覃川蹑手蹑脚站起来,回头看看,大家都忙着看玄珠,没人理会自己,她转身便走,谁知迎头差点撞上一个人,惊得退了两步,正打算跪下去赔罪,却听那人低声道:“此处是歌舞排演的地方,外围杂役怎会在此?”
是左紫辰的声音。
覃川顿了一瞬,缓缓跪下:“小的见过紫辰大人。是九云大人吩咐小的在这里收拾杂物,教大人们练舞的时候省心些。”
“起来。”他向前走了一步,“既然收拾杂物,为何又要离开?”
覃川顺从地起身:“小的早晨喝水多了,正要去方便。”
左紫辰沉默片刻,突然道:“等一下,你……把头抬起来。”
覃川只觉胸膛里那颗心脏又开始疯狂擂动,耳中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她缓缓抬起头,定定看着左紫辰,他的双眼是闭着的,长而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注了细微的阴影。不错,当年是她刺瞎了他的眼睛,可是现在他又能看见东西了,是因为修炼的仙法吗?
左紫辰很久都没说话,双目虽然紧闭,覃川却分明能清楚地感觉到他是在打量自己。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道:“姑娘,我们以前……曾见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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