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第二次进入长乐街。

此时她正站在一栋其貌不扬、甚至有几分破败的居民楼前,墙角氲了几团深灰色水渍,看上去年岁久远又阴冷潮湿,可以直接征用为恐怖片的拍摄场地。

大门没关,她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室内传来男人歇斯底里的叫骂:“整天摆着张臭脸给谁看?都把客人吓走了,没用的东西!”

紧接着便是一串闷响,仔细听去,居然是用脚踹在身体上的声音。

江月年听得皱紧眉头,暗自思忖间,想起阿统木对这次任务对象的描述。

【那家伙的名字是姜池,整个就一大变态。封越虽然手段狠,但做事好歹有理有据,姜池就完全不一样了,是个纯粹的疯子。】

提起这个名字时,系统表现出了明显的排斥情绪:【他是鲛人和人类的混血种,母亲生下他就死了,偏偏老爸又是个人渣。那男人从头到尾都只是贪图鲛人流泪落下的珍珠,用花言巧语哄骗他老妈当摇钱树,后来她死了,就让儿子来赚钱。】

【这还没完。那混蛋不仅把亲生儿子锁在家里,每天靠殴打让他流泪产出珍珠;还把姜池当成了供人参观的玩具,只要付一点“门票费”,任何人都能在半小时以内跟他共处一室,并且被允许做任何事情。】

听见最后那句话,江月年摸摸鼻子,声音小了一些:“‘任何事情’?”

【你满脑子都在想什么呢?鲛人有很强的自我修复能力,就算受了特别严重的伤,也能在一段时间后愈合。恰恰长乐街里又有很多生活不如意、只想找地方发泄一下的家伙,对于他们来说,姜池就是不二之选——

所以那家伙的前半段人生,是在没休止的殴打和虐待里熬过来的。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他才会对人类怀有非常强烈的憎恨心理。】

江月年若有所思地开口:“那我应该怎么帮他?向警察举报?”

【笨,我不是说过了吗?鲛人自愈能力特别强,每次虐待结束后,姜池身上的伤口都会恢复原貌,就算报了警,也根本找不到证据。】

阿统木啧啧叹气:【不过别担心。除了从姜池身上赚取钱财,那男人还加入了一个异常生物贩卖的地下组织,在半个月后进行交易时,会被警方当场逮捕。这个罪行够判他好几十年,也就是在那之后,姜池被警察发现并送进了孤儿院。】

江月年乖乖点头,听它继续说:【由于对人类极端缺乏信任感,他在进入孤儿院的第一天就逃走了,在那之后一直生活在河流和下水道里。等叛乱爆发,理所当然成了个暴戾嗜血的杀人魔。

姜池可不会像封越那样乖乖跟陌生人回家,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努力提升他的好感度,然后在姜池逃出孤儿院后把他带回家,慢慢矫正那小变态的三观。】

当时的阿统木就是这样对她说的。

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江月年推开门走进屋子,望见从一处小房间里溢出的猩红鲜血时,还是忍不住后背发凉。

这幢房子并不宽敞,昏暗大厅里弥漫着黯淡的白炽灯灯光。地面和墙壁似乎很久没清理过,蒙了层层叠叠的灰尘。

至于那小房间就更加狭窄,像个阴暗逼仄的方块。拥有苍白肤色的少年坐在陈旧浴缸里,被跟前的男人抓着黑发提起来,一下又一下地猛踢腹部。

或许是听见脚步声,男人面色不善地回过头,在见到江月年的瞬间露出疑惑神色:“你……来看人鱼?”

她看上去实在太乖,跟这条街搭不着边。

见小姑娘点头,男人露出一个懒散的嗤笑,像丢垃圾一样,把手里的少年狠狠推开。

姜池脑袋撞在墙面,发出巨响。

江月年心情复杂地交了所谓“门票钱”,男人心满意足转身离开,等房门被关上的砰响传来,狭窄空间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个。

这是她头一回亲眼见到鲛人。

姜池气息微弱地靠坐在浴缸里,不久前应该有其他人来过,身上仍然有着被鞭子打出的长痕,猩红血渍笔直往下淌,把浴缸里的水染成红色。

他与人类无异的上半身不着片缕,皮肤白得几近诡异。少年人纤细的腰身下便是深蓝色长尾,勾勒出流水一样干净利落、凹凸有致的线条,泛着微光的鳞片有被撕扯的痕迹,从缝隙里渗出丝丝血迹。

再往下看,能见到鱼类半透明的尾鳍,那是薄薄一层的银中带蓝,似乎正感受着无法忍耐的痛苦,在荡漾的水波里轻轻扇动。

忽然他抬起眼睛。

鲛人少年的眼眸掩映于黑发之下,黯淡得瞧不见丝毫光彩,如同深海中夺人性命的漩涡,满带着阴戾与深沉。

自己被当做肆意折磨的商品,姜池本应感到愤怒。可他却只是懒洋洋勾起唇角,毫无血色的薄唇如同一把蓄势待发的弓箭,妖冶却杀机四伏。

江月年被他看得心下一寒,硬着头皮开口:“你好,我——”

她刚说了三个字,对方挑衅与嘲弄的神色就愈发明显,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到姜池挑眉冷笑,从浴缸边缘拿起一把小刀。

然后没有任何犹豫地,把刀锋刺进自己手腕。

鲜血狂涌,刺破视线。

在迅速弥漫的血腥味里,江月年倒吸一口冷气:“你、你干什么?”

“你不就是想看这个吗?”

明明手腕上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少年目光却麻木得如同木偶,眼底含了浓郁的讽刺:“还是说,你想自己来?”

她才不想自己来呢!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为了欺负你。”

眼看姜池又要在手臂划上一刀,江月年慌乱上前一步,试图将他制住。没想到浴室地板上满是水渍,她毫无察觉,脚下一滑。

扑腾便摔进了浴缸。

她与姜池距离很近,如果笔直扑进去,一定会让他的脑袋撞在墙壁上。

男人把他摔在墙上的巨响仍然回旋在耳畔,要是再被她猛地一撞,大概率会剧痛难忍。江月年来不及思考太多,在跌落之际猛地咬牙,伸手护在少年后脑勺上。

接下来便是意料之中的落水。

以及意料之中地,被她扑倒的姜池向后仰倒,脑袋狠狠撞在冰冷墙壁,好在有手掌作为缓冲,并不算太疼。

就是江月年小同学实在疼得厉害,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她被浴缸里的水浸得浑身发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等意识从紧绷的状态缓过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如今尴尬的姿势——

与言情剧里暧昧又色气的动作如出一辙,她恰好伏在鲛人少年身上。因为空出的那只手有所支撑,江月年并没有直接与他产生肢体接触,只是距离很近,视线所及之处只有姜池晦暗不明的深蓝色眼睛。

至于“有所支撑的那只手”——

正好按在他胸口上。

江月年整张脸滚烫得过分,脑袋里思绪乱成一团。心里的小人一边哭着喊着哇哇大叫,一边失了智地想,原来鲛人的皮肤摸起来是这种感觉。

几乎没有体温,光滑得如同上好丝绸,因为浑身浸了水,柔软得不可思议。

好像身体就是用水做成的一样。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快振作起来啊江月年!

她赶紧把按在对方胸口的手抬起来,本想起身站好,被姜池压在脑后的右手却又痛又麻,动弹不得。

于是江月年小小声告诉他:“那个,能让我把手抽回来吗?”

姜池没应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凌乱的漆黑发丝湿漉漉搭在额头,向下垂落遮住双眼。他的模样在昏暗灯光下有些模糊,只有掩映在黑发后面的幽蓝瞳孔隐隐发亮,生出午夜大海一样深邃的光。

江月年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

仿佛是为了验证她的预感,姜池从嘴角勾出一个戏谑的冷笑。

少年音带了点沙哑,语气是漫不经心的讥讽,如同逗弄猎物:“还是说……你喜欢这样?”

冰凉的触感沿着脚踝延伸,经过女孩纤细的小腿与弯曲的膝盖,继续向上蔓延。

蟒蛇一般湿濡又危险的气息透过皮肤深入骨髓,好像连浴缸里的血水也渗了进来,冻得江月年心头发颤。

——原来姜池抬起了尾鳍,轻轻贴合在她腿上,一点点往上移动。

她在轻轻颤抖。

鲛人上挑的长眸愉悦眯起,尾巴移动时传来极轻微的水声。

整个空间里只有窸窣水声,还有女孩低低的气音。

“你停下!”

江月年从没和异性有过这样亲密的接触,被尾鳍撩拨得脸色通红,她又羞又急,头脑发热地迅速抬起右腿,把鱼尾压在小腿之下。

顾及姜池身上的伤口,她没用太大力气,小腿轻轻按压在鱼鳞上,被鳞片剐蹭得微微发痒。

尾鳍与脚踝挨在一起,当泛着浅蓝色柔光的尾巴随着水波晃动,就会悄无声息地扫过她皮肤。

等砰砰跳动的心脏趋于平稳,江月年开始认真思考此刻自己的处境。

很好,她从被动的那一方成功逆袭,变成了霸王硬上弓的姿势,差点就着了这小子的道,好险好险。

——但姿势果然更加奇怪了好吗!这有什么值得庆幸的地方啦!明明是来刷好感度的,为什么第一次见面就会变成这种局面啊喂!她绝对会被狠狠讨厌吧,绝对是吧!

【哇塞,浪漫!】

阿统木尖叫如鸡:【就是现在,快对他说一些撩人的漂亮话,让这小变态在第一次见面后就对你魂牵梦萦不离不弃,啊,fantastic!】

什么漂亮话。

“小妖精,你在诱惑我”?

“男人,自己挑起的火,自己来灭”?

江月年觉得,她没那么厚的脸皮。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近在咫尺的两人四目相对,能感受到彼此温热的气息。带着血腥味的凉水打湿裙摆,女孩的小腿别扭动了动,惹得姜池的尾鳍也随之一颤,胸膛微微起伏。

在浪漫的仲夏之夜里,江月年看着少年深邃如海洋的眼睛,无比坚定地张开薄唇。

随即一字一顿地认真告诉他:“我手麻了,你让一让好吗?”

阿统木:……

阿统木:【一句话毁气氛,你有事吗小垃圾???】

对方没动。

江月年破罐子破摔地深吸一口气。

紧接着扭头指向窗外:“快看!有飞机!”

阿统木咆哮出声:【你是白痴吗!】

姜池皱起好看的眉头,眼底幽光浮动:“你是白痴吗?”

江月年:不是。

她只是有点害羞,而且右手真的好疼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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