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很荒唐的围剿。

人数上诸葛青这一边显然是占了上风, 但一动起手来, 他们这数十位高手和躺在地上的叶明冬也根本就没什么两样。

诸葛青的手掌被削断, 同样的疾剑无痕, 同样的滴血不漏,诸葛青也终于相信丹童子正是被这样一柄快得不可思议的剑削断了脖子。

他很幸运, 只是断了一只手掌。

原本他以为自己已经很不想活了,但当漫天剑光袭来时,他才发觉自己还是很想活的, 哪怕生不如死地活着也是活。

诸葛青跪倒在地,满面痛苦, 雨水与汗水齐齐流下,地上的血水汇聚成一股股往地势更低处流淌, 他咬着牙关避免自己痛叫出声。

方才叶明冬是怎样死的,他看得很分明, 这人大约是嫌叶明冬叫的太吵了。

雪无我对自己出手时的分寸依旧不甚满意,他只想削断诸葛青的手筋, 没想到还是削断了他的手掌。

“有伤药吗?”雪无我对脸色疼得变形的诸葛青道。

诸葛青艰难地点了点头。

雪无我搜走了他身上的伤药,同时摘了他的斗笠, 回身进了山洞, 他毫不避讳地将后背暴露给众人,但众人没有一个生出偷袭的心思来。

过了片刻, 雪无我背着孟乐天出来了,孟乐天的确受了伤,脸色很白, 眼睛却依旧很亮,他头上还戴着诸葛青的斗笠,笑嘻嘻地看着诸葛青,语气柔和道:“诸葛青,你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请这么多人来追杀我,我用头发丝也能猜到你必定受人指使,这面古镜能请得动你们这么多人,一定是件好宝贝,我会好好收藏的,谁想要就尽管来吧。”

诸葛青死死地盯着孟乐天,但他只盯了一瞬就移开了目光,因为他一盯着孟乐天,雪无我就看向他。

雪无我一看他,诸葛青就立刻恨不得自己没长眼睛。

雪无我背着孟乐天走了,之后赶的几天路一路风平浪静,无人追杀,乐天已和雪无我混得很熟了,他和雪无我聊得越多,就越觉得奇特,雪无我实在是很健谈,也许一开始他与乐天并不熟悉,话还少些,现在已完全暴露了话痨的本性,仿佛这辈子都没跟人说过话似的。

“这就是钟鸣山,你住在山里?”

雪无我背着乐天抬眼望去,山上的绿林密密麻麻几乎到遮天蔽日的程度,大鸟从林间扑簌簌地飞过,林子里有雾一般的瘴气。

乐天道:“是啊,住在山里有什么奇怪,山里可以住飞鸟走兽,为什么不可以住人?”

雪无我与孟乐天相处了几日,孟乐天的脾性已摸了九成九,其中最突出的就是脂粉气,像个小公子,他虽嘴上没有抱怨,却的确是受不得一点苦痛的。

这样的人应当住在雕梁画壁的大宅子里。

雪无我没有把自己的猜想说出来,因为孟乐天是个很喜欢斗嘴的人,而他斗嘴的功夫虽然精妙,却常常最终还是会气到自己。

雪无我顺着孟乐天的指引一路往林深处走去,他的身影一出现,山林里的野兽都害怕得躲了起来。

“你想到点什么了吗?”乐天趴在他的背上道。

雪无我道:“没有。”

他的记忆就像是蒙上了一层赤红的血雾,好像一下就能看得清,但其实却还离得很远很远。

“哦,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你就当你从棺材里出来是刚出生,重新开始生活。”乐天不在意道。

雪无我道:“娘胎和棺材的差别还是大了些。”

乐天道:“那你是打定主意想找寻自己的过去了?”

雪无我道:“是。”

作个浑浑噩噩的人也许对有些人来说很幸福,但绝不是对他。

乐天叹了口气。

雪无我问道:“怎么了?”

进了这林子之后,雪无我一直很平静地迈步,因为快到了,所以也不着急了。

乐天道:“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的过去并不美好。”

雪无我微微笑了一下,“那我岂非该很庆幸那些不美好都已过去了?”

乐天道:“你说的有理,若是我的过去也不怎么美好,但要让我真全忘记了,我也不会感到快乐。”

雪无我道:“正是这样。”

没有过去的人就好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尽管能飞得很无忧无虑,却总少了命运的牵绊。

茂密的山谷中仿佛无穷无尽的瘴气逐渐变得稀薄,雪无我知道该到地方了。

果然当孟乐天指挥着他踏出一步时,眼前景象忽然变幻,脚下平坦的土地骤然凹陷,四周下沉的地面里有一间三层竹屋,没有院子,面前就是一汪溪水野花盛放。

乐天已欢快地喊道:“翩翩姐!”

竹屋里急匆匆地走出来一个女人,她穿着水蓝色的长裙,乌发高束,杏眼又明亮又活泼,看见孟乐天便先叉腰骂道:“小兔崽子,活腻歪了你,还敢带野男人回来!”

乐天笑嘻嘻道:“这是我的朋友。”

林翩看一眼雪无我,眼睛像是利刃一样剜过雪无我的脸,“朋友?偷来的?”

乐天大方道:“从棺材里偷来的。”

林翩轻哼一声,“也就只有死人才肯与你做朋友了。”

林翩是江湖上知名的圣手医仙,她的师父便是大名鼎鼎的鬼医莫肖问,但却没人知道飞盗是鬼医莫肖问的儿子,莫肖问死前给两人定下了婚事才咽的气,当时孟乐天才十四岁,现在孟乐天虽然大了,两人却都还没有履行婚约的意思,他们之间还是姐弟情谊更多些。

“下来吧,装模作样的。”林翩一眼就看出乐天的腿已无大碍了。

乐天笑嘻嘻地从雪无我背上滑下来,满脸骄纵道:“你以为他不知道吗?故意这样点破我,巴不得我没朋友好独占我是不是?”

林翩脸刷的一下红了,气道:“谁要是稀罕你,谁现在就死,一刻也不耽搁!”

乐天笑得更开心,“哦,没关系,我的朋友本来就是个活死人,他是很稀罕我的。”

雪无我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听到孟乐天说他是‘活死人’才打断道:“什么是活死人?”

乐天说漏了嘴,也不慌张,“有翩翩姐在,不管你是什么人,她总有办法看透的。”

雪无我看了一眼林翩,“你好。”

林翩不理他,对乐天道:“进去梳洗,脏死了你。”

乐天不动,“他是我的朋友。”

林翩杏眼一瞪,“我数三声,一……”

乐天二话不说就往里走了。

待他进了竹屋,林翩才转过脸打量雪无我,十五年前她虽然只有九岁,但她却绝不会忘记这样一张英俊的过分的脸。

林翩淡淡道:“你来干什么。”

雪无我道:“你知道我是谁?”

林翩这才真正吃了一惊,她看到雪无我时也并没有非常惊讶,因这世上如果还有谁知道雪无我活着,那么这人就一定是她。

林翩按下心中的震惊,“你……你该不会不记得你自己是谁了?”

雪无我点点头,“你认识我,我是谁?为什么会躺在棺材里?我是活死人?为什么?”

林翩张大了嘴,良久她才合上了双唇,神情也恢复了平静,“你的名字是雪无我。”

“雪无我……”

雪无我将这三个字在脑海里转了一遍,却并不觉得亲切,质疑道:“这真是我的名字?”

林翩翻了个圆润的白眼,“反正我听我师父是这么叫你的。”

雪无我道:“你师父?他与我有什么关系?”

林翩干脆道:“你是活死人,我师父是死人,大约就是这样的关系。”

雪无我当然不信,他已听孟乐天提起过他的师姐林翩是个医术很高明的人,她的师父大约也是。

“你走吧,总之我师父与你的关系并不大,你若想知道自己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只需向外头的任何人报上你的名字,那么你就能知道了。”林翩冷淡道。

雪无我的确是个很可怕的剑客,林翩也不是当年九岁的小姑娘,看到他就吓得金针都拿不稳了,如果雪无我在这里动手,她有自信能全身而退。

雪无我静静地站在那儿,“那么让我与朋友道个别吧。”

林翩的脸色并不好看,冷漠道:“不必了,他不需要你这样的朋友,而你这样的人原也是不需要朋友的。”

雪无我很不明白她的意思。

他这样的人是什么意思?

雪无我并不觉得他这样的人不需要朋友,他分明很喜欢交朋友。

雪无我站着不动,依旧道:“我想与他道个别。”

林翩已经拧眉了,大声对竹屋喊道:“孟乐天,出来!”

乐天刚洗漱完,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听林翩在叫,连忙跑了出来,他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披散在耳后,秀美得简直像个小姑娘。

“干什么?”乐天同样大声回道。

林翩黑着脸道:“你的朋友要走了,跟他道别吧。”

乐天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忙提了口气一跃落到雪无我面前,“你要走了?”

雪无我点头,“你是我醒来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所以我想与你道个别。”

乐天:“你不准走!”

林翩:“孟乐天!”

乐天表面看上去怕林翩,实际上却是林翩拿他没办法,乐天直接抱住雪无我的手臂,瞪着眼睛对林翩道:“我好不容易偷来的朋友,偷到手的就是我的了。”

林翩咬牙切齿道:“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乐天:“谁?”

林翩一字一顿道:“雪无我。”

雪无我成名的时候孟乐天才六岁,但孟乐天绝不会不知道这个名字,因为他的父亲有段时间经常念叨雪无我,说那样可怕的剑客真是世间罕有。

也就仅此而已。

乐天转过脸对雪无我道:“你有名字了?”

雪无我微微笑了一下,“看来是的。”

乐天道:“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雪无我苦笑了一下,“我已很后悔没让你替我取名了。”

乐天哈哈笑了一声,“你现在认我作娘,我也不会答应了。”

林翩见他口无遮拦,急道:“孟乐天!”

“干什么?”乐天不满道,“他是雪无我怎么了,若不是他,我别说腿受伤了,命都要没了,他是我的朋友,过命的朋友,我就这一个朋友呢。”

林翩咬牙道:“好吧,你尽管要这个朋友,别要我了。”

乐天也气道:“我方才说我差点没命了,你怎么问也不问,你不再关心我了!我去告诉我爹!”

莫肖问死后,林翩依照他的遗愿火葬,将骨灰洒向了竹楼溪流之中,只见孟乐天扑到溪流旁边,对着水面哀哀哭泣道:“爹,你睁开眼睛看看师姐吧,她要把我欺负死了……”

林翩气得发抖,“你这兔崽子,我不管你了!”说罢,转身几个起落消失在了林间,她的轻功也并不比孟乐天弱。

乐天抬起脸,面上哪有半点泪痕,起身对雪无我骄傲道:“这母夜叉终于被我气跑了,哈哈哈,这间屋子是咱们俩的啦。”

雪无我原本心里有些萧瑟,在孟乐天快活的笑声中也跟着笑了一下,他想:不论如何,他现在总是有一个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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