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怀仁春风得意地走在琉璃厂街上,陈福庆隔着窗户看见他过来,忙不迭地从慧远阁跑出去打招呼:“宋会长,您成啊,眼下在琉璃厂可就数您了啊,维持会长,还是日本人封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往后我们慧远阁有事儿还得靠您罩着啊。”

“哪里哪里,回见。”宋怀仁脚下没停,直奔荣宝斋。进了铺子,他四处扫视了一遍:“东家没来?”

伙计们都装作没听见,各自忙着手里的事。宋怀仁过去问李山东:“东家哪儿去了?”

“哟,宋会长,东家可不归我管,我不就是个伙计吗?”李山东没好气儿地说道。

宋怀仁恼怒起来:“你……”

徐海怕李山东惹事,赶紧接过话来:“东家出门了。”

“出门了?”宋怀仁微微一愣,“怎么也没打个招呼?什么时候回来?”

“没听说。”

“嘿,怎么这么不巧啊,井上先生那儿我都答应了……”宋怀仁自言自语着往外走。

王仁山从后门进来:“怀仁,先别走,铺子里的事儿咱们得商量商量。”

宋怀仁已经到了大门口,他回过头来:“嗨,还商量什么呀,您瞧着办吧。”说着,左脚迈出了门槛。不大一会儿,宋怀仁又折回来,他探进半个脑袋:“经理,这两天维持会那边事儿多,我就先不过来了。”

王仁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是着了什么魔了?”

回到虎坊桥的地区维持会办公处,宋怀仁不禁长叹一声:“唉!”

橘子皮正在屋里闲坐着,他凑过来:“会长,您出去的时候好好的,怎么一回来就唉声叹气的?”

宋怀仁愁眉苦脸:“嗨!井上先生托我传个话,他中午要约我们东家吃饭,我都答应了,可东家又不在,让我怎么跟井上先生交代呀?”

宋怀仁还没想好该怎么交代,井上村光已经进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日本士兵。宋怀仁和橘子皮赶紧起身鞠躬。

“宋先生,约好了吗?”井上村光问道。

宋怀仁哈哈腰,满脸尴尬:“井上先生,对不住您,我们东家今天不在。”

“哦?”井上村光思索了片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单子,“那只好改日再说了,宋先生,我找你还有别的事,请你仔细看一看,这上面列出的字画,你要尽快帮我找到。”

宋怀仁接过单子迅速地扫了一眼,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井上村光注视着宋怀仁:“请把此事办好,对你的忠诚,我们会给予回报,你明白吗?”

宋怀仁鞠躬:“我尽力,一定尽力。”

送走了井上村光,橘子皮搭讪着:“会长,我不认字儿,那上头儿写着什么呀?”

宋怀仁不耐烦地挥挥手:“去,没你的事儿。”

“嗨,我说,刚才这儿还替您说话呢,怎么遇到好处就没我事儿了?”橘子皮感到挺纳闷。

让伙计们从南京全部撤回来的电报发出去半个多月了,到现在,连一个人影儿都没见着,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南京城,民间不断传来日军疯狂杀人的消息,和张喜儿又联络不上,张幼林如热锅上的蚂蚁,寝食不安。明岸法师又接连写来两封信催促,何佳碧判断,老法师这么急着叫他过去,必有要事,张幼林这才启程去了潭柘寺。

到潭柘寺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在阵阵暮鼓声中,僧人们排着队依次走进大殿,不一会儿,殿里传来优美的诵经声。

张幼林在一棵古松下等待了片刻,明岸法师从大殿旁的甬道走过来,张幼林迎上去:“法师!”

“阿弥陀佛,张先生,你可算来了。”明岸法师双手合十。

张幼林还礼:“您急着叫我来,有什么事儿?”

明岸法师稍有犹豫:“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想让你在寺里小住数日,如何?”

张幼林松了口气:“多谢法师垂爱,这里是另一番世界,耳闻晨钟暮鼓和师父们的诵经声,能暂时忘却心中的烦恼。”

两人说着话,向寺院深处走去。

“法师,从上次在法源寺为家母做佛事遇见您到现在,又是十多年过去了,人生如梦啊!我很羡慕您,选择了皈依佛祖,过着世外桃源的清净日子,了却了很多烦心的事儿。”

明岸法师微笑着:“烦心的事该是你的,到头来还得找你,这都是因缘所致,躲是躲不掉的,其实,无论喜与忧,只要心不为之所动,二者就没有什么区别。”

张幼林思索了半晌,摇摇头:“这太难了,我是个俗人,到不了这样的境界,日本人一来,荣宝斋的诸多变故已经把我弄得七荤八素了。”

“乱世之中举步维艰,你也不容易啊。”明岸法师感叹着。

“没办法,混吧!”天色渐渐暗下来,张幼林侧目看着身边须发皆白的老法师,不觉心中一动,“法师,秋月在美国过得挺富裕,伊万在纽约开了一家银行,他们又生了一个女儿,要不是打仗,原本秋月打算回来看看。”

“一切随缘。”明岸法师手数念珠,心静如水。

张幼林原本就是个散淡之人,潭柘寺在群山环抱之中,远离俗世尘嚣,他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也暂时忘却了心中的烦恼,铺子里的事就全由王仁山支应了。

火车由于战事中途停驶,伙计们步行回到北平,王仁山的心放下了一半儿。又过了十来天,终于有熟人从南京辗转传来了消息:荣宝斋南京分店毁于战火,张喜儿和宋栓在店里坚守,没能逃出来。听到这个噩耗,王仁山一下子惊呆了,良久之后才回过神来,他放声大哭:“喜子、宋栓,我的好兄弟,你们这是何苦啊,什么也没有性命重要啊……”

东家张幼林不在,王仁山就自己做主了,他决定荣宝斋拿出重金抚恤张喜儿和宋栓的家属,还派出几个伙计到张喜儿和宋栓的家里帮助料理后事。为这两个人的死亡,全店的员工都很悲痛,毕竟荣宝斋没出过这种事,一下子就死了两个人,还是非正常死亡。

宋怀仁倒是很高兴,他琢磨着,张喜儿和宋栓已经不在了,那么,眼下除了王仁山,他宋怀仁就是荣宝斋名副其实的二掌柜了——王仁山虽说是个经理,可他和我宋怀仁是无法比的,我还兼着官差呢,好歹是地区的维持会长,日本人再横也得给我面子,不然谁替他们维持?

近来宋怀仁长了脾气,时常在铺子里对伙计们吆三喝四,横挑鼻子竖挑眼,弄得像徐海这样胆小的伙计见着他就像耗子见了猫,恨不得钻进柜台里藏起来。不知从哪天开始,王仁山也变得客气了,不但不再给他派活儿,甚至有时看见他进来,还把后院北屋主动让出来,自个儿找地方该干吗干吗去,这使宋怀仁感到心情很愉快,认为王仁山还算是个比较懂事的人。

宋怀仁又检查了一下井上村光交给自己的书画目录,有些事已经办了,可最难整的还是陈福庆的《四明山居图》,那是慧远阁的镇店之宝,陈福庆能轻易拿出来吗?

宋怀仁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个好办法,看看天色已晚,待会儿丰泽园还有个饭局,想到这个饭局,宋怀仁不觉又愉快起来:现如今,琉璃厂一条街上开铺子的都得拿咱当爷供着。前两天西头儿的“翠云阁”画店刚刚易了主,新东家铺子还没开张就上赶着请宋怀仁吃饭,对这类饭局宋怀仁有经验,说是吃饭,谁缺那顿饭吃?酒至三巡,菜过五味之后节目才真正开始呢,按这类程序,新东家的红包里没有一百块光洋就别想拿出手……

宋怀仁顺手打开了桌子上他刚抱回来的收音机,里面正在播放梅兰芳的《贵妃醉酒》:“……想你当初进宫之时,你娘娘怎生待你,何等爱你?至今日你忘恩负义,玉美人倒在鞧千驾上……”他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跟着戏文哼哼起来,赵三龙从门口路过,他好奇地探头往里看了看,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宋怀仁睁开眼睛:“账结啦?”

“山东正结着呢。”赵三龙惊奇地看着收音机,还伸手摸了摸,“这是啥东西?”

宋怀仁推开赵三龙的手:“别乱动,这叫话匣子,金贵着呢。”

“这玩意儿真神了,把那么大一戏台都装里面了,您哪儿来的?”

“日本人送的,人家看得起咱荣宝斋。”宋怀仁语重心长,“三龙,我告诉你,日本人也是人,你对他们客客气气,有事就帮一把,人家呢,也不会给你亏吃,这叫礼尚往来……”

张小璐踱进来,身子斜靠在桌子边,伸手把收音机关了,挑衅地看着他:“宋经理,日子过得够滋润的,上班时间不干活儿,听起戏来啦?”

宋怀仁下意识地站起来,他从张小璐的眼神里读出了某种不祥的东西。这位少东家虽说是清华毕业的,但可不是文弱书生,他从小就跟他爹练武,长得膀大腰圆,谁知道今天哪根筋不对了,再者说了,人家毕竟是少东家,荣宝斋这铺子早晚是他的,这位爷能不惹还是不要惹。

宋怀仁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少东家,您坐,您坐,我给您请王经理去……”宋怀仁赶紧逃走了。

王仁山进来的时候,张小璐还在活动手腕子,他愤愤地说道:“王经理,我真想抽宋怀仁这孙子。”

王仁山摆摆手:“少东家,不值当,别为这么个东西脏了你的手,你……有事儿?”

张小璐关上门,他看着王仁山,欲言又止。

王仁山给他倒了碗茶:“少东家,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张小璐接过茶碗:“王经理,实不相瞒,我有个同学出城参加了抗日游击队,想让我帮着搞些治枪伤的药,我到药铺里转了转,根本没有,日本人都控制起来了,您能帮着想想办法吗?”

王仁山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小声点儿,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儿。”他沉思了片刻,“你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张小璐摇摇头:“不知道,我妈去潭柘寺看过一次,好像是明岸法师没让回来。”

王仁山点点头道:“小璐,这件事非同小可,你容我想想。”

明岸法师一直把张幼林留到腊月二十三,在寺里过完了小年才放他回去。临走那天,明岸法师把张幼林送出了很远,分手的时候,张幼林不禁回首仰望,心中生出一些留恋:“乱世之中难得有这样安静的地方啊!”

明岸法师依旧是语调平和:“心净则佛土净。”

“在寺里这些日子,我把那些事儿基本上想明白了,就像您说的,一切随缘吧。”

“真能做到事事随缘,也就自在了。”明岸法师停顿了片刻说道,“幼林,我叫你来,是让你躲避一场杀身之祸。”

张幼林一下子惊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杀身之祸?为什么?”

“很快你就会知道了,多保重吧。”

张幼林疑惑地上了车,和明岸法师挥手告别,明岸法师一直望着汽车在山间的拐弯处消失,才缓步离去。

在汽车里,老安把一摞报纸递给张幼林:“先生,这是这些日子给您攒下的。”

张幼林接过报纸翻看着:“家里都好吗?”

“太太、少爷都挺好。”

“铺子那边呢?”

“王经理照应着,宋经理净往维持会跑,别的照旧。”

突然,张幼林翻动报纸的手停住了,他的脸上现出惊异的表情。只见报纸上,醒目的黑体字大标题赫然写着“康复器械夹带违禁药品,济慈医院院长潘文安被枪决”。

张幼林的眼前一黑,险些晕倒,他紧紧地抓住了座位旁的把手,泪水夺眶而出……

原来,张幼林和潘文安在六国饭店见面的时候,明岸法师正在禅定之中,他早已不是当年的杨宪基了,经过几十年潜心修行,他已经证到了极高的境界,对世间万物洞若观火。在禅定之中明岸法师看到了这件事的结果,潘文安命中必有此劫,他救不了,而张幼林倒是还能躲过去,于是明岸法师修书唤他到寺中小住,助他躲过此劫。

明岸法师送走张幼林后,自知来日无多,他再次外出云游,最后在终南山的净业寺含笑圆寂,七日后肉身火化,得五彩舍利子数百枚,被信众供养、珍藏。

张小璐踌躇良久,还是走进了父亲的书房,他在张幼林的身边坐下:“爸爸,有件事我想了好些日子了,还是得跟您说。”

张幼林放下手中的书:“是寻药的事吧?王经理跟我说了。”

张小璐皱着眉头:“我想了好多办法,都不行,看来只能靠您了。”

“小璐,这是掉脑袋的事儿,你跟谁也不要再提了。”张幼林语词严厉。

张小璐诧异地看着父亲:“您……”

张幼林叹了口气:“唉,咱们张家人丁不旺,眼下就你这么一根独苗儿,说什么也不能有闪失……”

张幼林的话还没说完,用人推开了门:“老爷,岳大夫来了,在客厅里等着呢。”

张幼林站起身:“我马上过去。”

张小璐也要跟着去,被张幼林拦下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这事儿你就别再掺和了。”

张幼林换了件衣裳来到客厅,岳明春微笑着:“张先生,您找我来干什么,我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张幼林在岳明春的对面坐下:“要是这样我就省得再说了。”

“王经理跟我念叨过,我一时也没琢磨出法子来。”岳明春摇了摇头。

“药搞到了吗?”

“现成的没有,不过可以拿中药配出来,可就是不好往外带,日本人控制得太严了。”

“我倒有个想法。”张幼林压低了声音,“我爷爷当年在没辙的时候,用松烟墨给朋友止过血,咱能不能把治枪伤的药加在墨里带出去?”

“墨里藏药?”岳明春皱起了眉头。

“《本草纲目》里有‘药墨’之说,我的意思是以荣宝斋的名义开个制墨作坊,把药混在墨里。”

岳明春恍然大悟:“这倒是个好主意,荣宝斋制墨是名正言顺的事儿,不会引起怀疑,回头我再查查《本草纲目》,琢磨一下加些什么药进去。”

“此事不可外传。”张幼林叮嘱着。

岳明春会心地一笑:“放心,我懂。”

晌午吃过了午饭,宋怀仁才慢悠悠地踱进了荣宝斋,他在后院逛了一圈,又到北屋眯瞪了一小觉,中午烤肉吃多了,嘴里直叫渴,他这才懒洋洋地爬起来,给自己泡了一壶浓香四溢的铁观音,端着紫砂壶去了前厅。

铺子里没有客人,宋怀仁坐在椅子上喝着茶,他四处看了看,发现少了个人,于是拖着长腔问道:“经理,这些日子怎么没见着三龙啊,他干吗去了?”

“噢,东家让他干点事儿。”王仁山边记账边回答。

宋怀仁翻了翻眼睛:“公事儿还是私事儿啊?可不能在铺子里拿着工钱,给他干私活儿。”

王仁山抬起头,还没来得及开口,李山东已经凑过去了:“副经理,您整天往维持会跑,为维持会办事儿,就不在铺子里拿工钱了,是吧?”

宋怀仁被李山东噎得涨红了脸,他正寻思着怎么收拾李山东,一旁整理柜台的伙计启贤一本正经地说道:“副经理,您近来可是跟从前大不一样了。”

“你觉着,我哪儿跟从前不一样了?”宋怀仁的注意力转移了。

李山东抢着回答:“自打日本人进了城,有人连走道儿,都这样儿……”

他夸张地比画起来,学着螃蟹的样子,横着走。

任启贤也撅起了屁股,点头哈腰的,嘴里念叨着:“太……太君……”

大家一阵哄笑,宋怀仁气坏了,他“腾”地站起来,手一带,紫砂壶“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

李山东收住笑容:“得,得,您别跟茶壶砸筏子,这铺子里的东西可都是东家置办的。”

徐海拿来笤帚,李山东接了过去,他在宋怀仁的脚底下扫着碎壶碴子:“宋会长,您让让,您让让啊……”

宋怀仁气急败坏,他恶狠狠地瞪着伙计们:“大家听着啊,以前的事儿我不计较,就算过去了,往后说话都留点儿神,李山东,我要是再听出你话里带刺儿,可别怪我不仗义。”

铺子里一时鸦雀无声,宋怀仁见压住了阵脚,又坐回到椅子上,不知在吩咐谁:“沏茶!”

伙计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站着没动,宋怀仁暴跳如雷:“哼,敢耍我?这是跟日本人叫板,还反了不成?”

铺子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谁反了?”张幼林迈进了门槛,他看了看众人,话里软中带硬,“咱是买卖人,做买卖、赚钱养家糊口是咱的本分,没事儿别在铺子里扯闲篇儿,今儿个我跟大伙儿说明白,谁要是嫌荣宝斋的庙小盛不下他,趁早另谋高就,我张幼林不耽误他的前程。”

大伙儿都不言语了,李山东瞟着宋怀仁,宋怀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王仁山走过来:“东家,制墨的事儿怎么样了?”

宋怀仁也赶紧搭讪着:“东家,您有事儿就吩咐,我去办。”

张幼林打量着宋怀仁没好气地说:“我也得抓得着你啊,这些日子你正经在铺子里待了吗?”

“嗨,维持会那边不是事儿多嘛。”

“好啊,那边事儿多你就先忙去,铺子里有我和王经理盯着就行了。”张幼林不再理他了。

宋怀仁一听话茬儿不对,赶紧往回找:“东家,眼下北平是日本人的天下,我出面当地区维持会长,咱铺子也沾光啊,不就耽误点时间吗?时间还不有的是?大不了我拉点儿晚儿。”

“哼!扯淡,有的人哪,就是乌龟进了铁匠铺——找捶!”李山东愤愤地把宣纸塞进柜台里。

宋怀仁装没听见:“得,东家,就按您说的,我先忙乎维持会的事儿去。”他走过张幼林的身边,讨好地趴在张幼林的耳边悄声说道:“东家,去年夏天,您让伙计往卢沟桥给29军送饭的事儿,有人向日本人举报了,可让我给压下来啦。”

“这不都是公开的吗,还用得着举报?”张幼林感到诧异。

宋怀仁的眉头皱了起来:“可别这么说,这事儿要是让日本人知道了,您身上可就是有砟儿了。”

张幼林缓和了语气:“噢,怀仁哪,这就对了,荣宝斋是我的,也是你的,是我们大家的,无论什么时候,你得记着,咱们是中国人,是中国人就得互相帮衬着,对不对?”

宋怀仁赶紧就坡下驴:“东家,您放心,您还不了解我?我能吃里爬外吗?”

“行啊,要是这样儿,副经理的位置我就还给你留着。”

“您留着,留着,我快去快回。”宋怀仁急匆匆地走了。

荣宝斋新开的制墨作坊在陶然亭附近一个中等大小的院子里,靠东墙砌着几个炉灶,炉灶上安着许多带拐脖的烟囱,院子的背后是一片松树林。

制墨师傅姚德有五十来岁,是个腆着肚子的胖老头儿,他正聚精会神地从一节烟囱里取烟,赵三龙扛着一大捆松树枝走进来,姚德有过去看了看,摇摇头:“三龙啊,你找的松树枝儿太嫩了,你这一大捆也取不出多少烟来。”

赵三龙擦着脸上的汗:“那得砍什么样儿的?”

姚德有放下手里的烟囱:“我带你去。”

两人向松林深处走去,赵三龙感叹着:“真没想到,制个墨还这么讲究。”

“这单是一行儿啊,荣宝斋不是卖墨的吗,怎么卖着卖着又想自个儿做了?”姚德有挺纳闷。

“咱一伙计,哪知道东家是怎么想的呀?让干啥就干啥呗。”赵三龙捡起地上的一块土坷垃,向树上的松鼠扔过去。

姚德有在一棵比他还粗的古松前停下,指着树干上渗出的松脂:“有松脂的古松最好,就砍这样的。”

赵三龙抬起头瞧了瞧,往手上啐了口吐沫,蹭、蹭几下就爬了上去。

姚德有仰着头:“留神,别摔着。”

砍完松枝回到作坊,不大一会儿,李山东肩上背着个大包,手里提着一小篮鸡蛋来了。赵三龙凑过去,两只眼睛盯着鸡蛋放出光来,右手已经伸到了半空中:“山东,这是咱的晚饭吧?”

李山东一瞧赵三龙这架势,赶紧把鸡蛋挪开:“别,东家让给姚师傅送过来的。”

赵三龙颇为失望:“敢情没咱的份儿啊。”

“你们东家还真上心,有鸡蛋加进去,出来的墨就不一样了。”姚德有把鸡蛋接过来。

赵三龙跟在姚德有屁股后面:“我说师父,鸡蛋这么贵重的东西,人还没得吃呢,往墨里加?多可惜呀。”

姚德有对李山东笑了笑:“瞧我这徒弟,嘴这份儿馋,这篮鸡蛋放这儿可就悬了,弄不好还没加到墨里,就全进他肚子了。”

赵三龙咽了口吐沫,眼睛终于离开了鸡蛋:“师父,我也就这么一说,您当我真敢吃呢?那不是给荣宝斋丢人吗?”

姚德有沉思了片刻,对李山东说道:“回去告诉你们东家,我再多待几天,等第一批墨出来再走。”

李山东拉住他:“千万别价,东家说了,您岁数大了,帮忙指点几天就得了,剩下的您给三龙交代好了,让他弄就行。”

“恐怕我不手把手教,他做不出来。”

“没关系。”

“怎么叫没关系?”姚德有指着院子里的设备,“花了这么多钱置东西,要是做不出墨来不是瞎掰吗?”

“东家说没关系,就是没关系,我这就送您回去。”

姚德有生气了:“你们这东家可真是的。”

此时橘子皮正在附近逮蛐蛐儿,他远远地看见李山东陪着一老头儿从一处孤零零的院子里出来,感到好奇,于是偷偷地摸过去,隔着门缝儿向里面这么一看,吓了一跳,按他有限的知识储备,橘子皮认为这分明是个炸药作坊。他连个愣儿都没打就跑去找宋怀仁了。

送走了姚德有,张幼林就迫不及待地来到制墨作坊。他是个急脾气,加之那天是十五,天上的月亮又圆又亮,张幼林就带着赵三龙热火朝天地干起来。他手里拿着和岳明春商量好的制墨方子,吩咐赵三龙:“松烟二斤。”

“松烟二斤——”赵三龙嘴里唱着,用秤称了二斤松烟,倒进身旁的一个大木盆里。

“胶十两。”

“胶十两——”十两胶也倒进了木盆。

按照方子把料配齐了,赵三龙用一根木棒子边在大盆里搅和边问:“东家,您的方子是哪儿来的呀?”

“韦诞的《合墨法》里抄来的。”

“韦诞是谁呀?”

“三国时候的制墨名家,字仲将,他做出了当时的极品墨,人称‘仲将之墨,一点如漆’。”

“墨还能像漆?”赵三龙似乎不大相信。

张幼林解释:“一般的松烟墨,颜色乌黑发暗,没光泽,韦诞的墨不但有光泽,而且附着力很强,所以叫‘一点如漆’。”

赵三龙思忖着:“咱要是照着韦诞的方子一点儿不差地做,是不是也能做出名墨来?”

张幼林摇头:“那可说不好,这就像做菜,使的作料儿都一样,不同的人,做出来的味儿能差着十万八千里。”

张幼林拿过大粗碗递给赵三龙:“把鸡蛋清儿和里头。”

赵三龙往大木盆里兑着鸡蛋清儿,把蛋黄儿扒拉到一边儿:“那鸡蛋黄儿呢?”

“待会儿当夜宵吃了。”

“好嘞!”赵三龙兴奋起来,他把大粗碗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大门口的灶台上,还凑上去用鼻子使劲嗅了嗅。

这当口,橘子皮带着一小队日本宪兵已经来到了制墨作坊的附近。由于是荣宝斋的事,宋怀仁耍了个心眼儿,他就不抛头露面了,由橘子皮带着日本宪兵去抓捕。橘子皮指着前面隐隐透出亮光的地方,趴在日本宪兵队翻译官张光灿的耳边耳语:“就是那儿。”

张光灿把橘子皮的话翻译给宪兵小队长西村武夫,西村武夫向他的部下挥了挥手:“悄悄地上去,把那个地方包围起来。”

日本宪兵迅速散开,摸向了制墨作坊。

院子里,赵三龙把切成了细末儿的草药兑进了大木盆,张幼林思忖着:“加进这些草药,出来的墨会是什么样儿呢?”

赵三龙咧嘴一笑:“反正又不拿它写字儿,爱什么样儿什么样儿。”

突然,不远处传来李山东的一声尖叫:“妈呀!”

“不好,有人……”赵三龙脸色大变。

“别慌。”张幼林抄起木棒赶紧在大木盆里搅和,赵三龙愣了片刻,接过木棒使劲儿地搅和起来,张幼林把装药的口袋迅速扔进了炉膛子里。杂乱的脚步声已近,张幼林从容地打开了院子的大门。

橘子皮带着日本宪兵冲进来,李山东的双手被反绑着推搡进来。

赵三龙放下手里的木棒,他一眼就发现了橘子皮,立刻火冒三丈:“橘子皮,你小子真他妈阴,这事儿我跟你没完……”

赵三龙向橘子皮走去,日本宪兵把手里的步枪一横,拦住了赵三龙:“八噶!”

西村武夫四下看了看,使劲嗅了嗅鼻子,对张光灿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日语,那意思是,这里有股奇怪的味道。张光灿也用鼻子嗅了嗅,皱起了眉头。

西村发现了地上的大木盆,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张幼林见日本人对木盆里的东西感兴趣,就主动端起桌子上的油灯,给他照着亮儿。

西村武夫看着木盆里黑乎乎的东西,皱了一下眉头,问张光灿:“这是什么东西?”

张光灿问张幼林:“这东西是干吗的?”

“制墨呀,我从古书上看到个制墨的方子,想自个儿做着试试。”

张光灿眯起眼睛打量着张幼林:“你是谁呀?”

橘子皮在一旁抢着答道:“琉璃厂,荣宝斋的东家。”

张光灿给西村作了翻译,西村蹲下身子,用手捏起一点盆里的糊状物,仔细看了看,又扔下了。他站起来,扫视了一眼院子,指着东墙的设备问:“这是干什么的?”

张光灿看着张幼林:“皇军问你,这是干什么的?”

张幼林走过去,取下一个拐脖儿拿过来给他们看:“取烟的,我要做的是松烟墨,在炉子里点松树枝儿,让烟存在烟囱里。”

西村伸出一个指头在拐脖儿里探了探,粘出了点儿烟油子,又伸到鼻子边闻了闻,表情显得很疑惑:“这个味道和盆里的不一样。”

张光灿翻译:“皇军问,为什么这个味儿和盆里的不一样?”

张幼林指着木盆:“这是原料,盆里的兑上了胶,还有鸡蛋清儿,朱砂……”

西村武夫松了一口气,他练过毛笔字,知道墨是干什么用的,他转身对橘子皮吼了一声:“你的情报有误,这里不是做炸药的。”

橘子皮一听就傻了眼:“皇军……皇军,我可真不是有意蒙您,我……我看他们在这儿鬼……鬼鬼祟祟地捣鼓,就以为是做炸药害皇军……”他吓得不轻,浑身直哆嗦。

西村武夫拍了拍橘子皮的肩膀:“你对大日本皇军很忠诚,这很好,不过,你需要学习一下做炸药的基本常识。”

橘子皮听罢,连着给西村鞠了三个躬:“谢谢皇军!谢谢皇军……”

西村武夫挥挥手,带着部下向门口走去,橘子皮愣了一下,也慌忙跟了上去,路过灶台时,他把盛着鸡蛋黄的大粗碗碰到了地上,鸡蛋黄洒了一地,赵三龙正在给李山东解绳子,心疼得直跺脚。

李山东活动着已经麻木的双臂,感叹着:“东家,多亏您想得周到,让我在暗处埋伏着,要不然可就麻烦了!”

张幼林爱怜地看着两个年轻的伙计:“抓点儿紧,咱们尽早把墨成型,明儿个我带你们去全聚德好好吃一顿。”

“谢谢东家!”两个伙计的脸上乐开了花。

1938年12月,原中国国民党副总裁、国防最高会议副主席汪兆铭离开重庆,取道越南河内回到南京,他发表致蒋介石的电报式声明,公开与日本政府合作,为此,维持会组织北平市民游行庆祝。

这天上午,橘子皮手里举着一面小旗子,带着一支从各家铺子里临时抽人凑出来的游行队伍懒散地走在琉璃厂街上,这支队伍没什么秩序,看上去跟逛大街的人也差不多。

橘子皮是个文盲,对今天游行的目的并不清楚,也不知道那个叫汪兆铭的人是何方神圣,他只是个听喝儿的,既然宋会长派了差,他就得把这活儿干好。和很多小人物一样,橘子皮是那种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主儿,途经荣宝斋,橘子皮回过头仔细巡视了一番,随即高声喊道:“荣宝斋的人来没来?”队伍里半晌没人言语。

橘子皮气急败坏:“没来?他妈的,我就知道他们没来。”他朝众人挥挥手:“都先停停,别走散了,我去看看。”

橘子皮进了荣宝斋,没好气儿地冲王仁山喊道:“王经理,荣宝斋怎么没出人呢?”

王仁山正在翻腾诗笺,他站起身:“早就过去了。”

橘子皮急了:“游行队伍都出发了,你们荣宝斋的人到现在还没见着影儿呢。”

王仁山显得很狐疑:“不会吧?”

正说着,赵三龙提着裤子从后门进来,他脸色蜡黄:“经理,昨儿个不知道哪口吃得不对付,从后半夜就开始跑肚子,这不,一早晨,净在茅房里蹲着来着。”

“呦,三龙,我还以为你去游行了呢,闹了半天在茅房哪,橘子皮,这你可都瞧见了吧?三龙病了。”

橘子皮晃动着小旗子瞥了赵三龙一眼:“那就换个人吧,不去可不行。”

王仁山有些为难:“伙计们都出去了,临时恐怕找不出人来。”

“要是实在找不出人来,那就王经理您去一趟吧。”橘子皮毫不含糊。

王仁山连忙摆手:“可别价,我走了,铺子谁照应啊?”

赵三龙好奇地看着橘子皮手里的小旗子,顺手抢过来,旗子上面写着:“热烈庆祝汪兆铭先生与日本政府合作!”赵三龙念出了声。

张幼林正好迈进门槛,他大吃一惊:“什么,你说什么?汪兆铭怎么了?”

赵三龙迎上去:“哎哟东家,您还不知道?报上都登了,汪兆铭跟日本人讲和了。”

王仁山递过报纸:“今儿早上刚登出来的。”他又拍拍橘子皮的肩膀:“我说兄弟,我们铺子里实在抽不出人来,你帮帮忙,通融一下儿好不好?”

橘子皮想了想:“既然你们有难处,我也不好太较真儿,日本人那儿咱们总得应付应付,不然我也没法儿交代,这样吧,我替你们雇个闲人去游行,你王经理得意思意思。”橘子皮做了一个手指捻钞票的动作。

王仁山心领神会:“好说,好说,你先去,等晚上到我这儿拿钱就行了。”

“得嘞,咱们一言为定。”橘子皮喜上眉梢,一阵风儿似的出去了。

这边,张幼林看着报纸,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渐渐地站立不稳,他手扶着柜台,勉强走到桌子边,颓然地瘫坐在椅子上……

“东家,东家,您怎么啦?是哪儿不舒服?”王仁山赶紧跟过去。

张幼林沉重地摆摆手,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张幼林缓了过来,他猛地站起身,从百宝阁里取下汪兆铭赠送的“狻猊”墨,他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着,与汪兆铭相处的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半晌,张幼林满脸是泪水,他举着古墨惨笑道:“汪兆铭啊汪兆铭,以前我敬重你,敬你是条汉子,是个响当当的革命党,可我错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万没想到你居然当了汉奸!你呀,你呀!你难道不知道日本人占我国土,毁我城市,杀我百姓,奸我妻女,和我们有不共戴天之仇?可你却叛国投敌,认贼作父,丢尽老祖宗的脸,我张幼林为有你这样的朋友感到奇耻大辱,今天……我与你汪兆铭割袍断义,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仇敌……”张幼林双手举起“狻猊”墨,连同罩着古墨的玻璃罩子,狠狠地摔在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之后,“狻猊”墨和玻璃罩子一起被摔得粉碎。

王仁山扶着张幼林从椅子上下来,倒了碗茶端过去:“东家,您消消气儿,消消气儿。”

张幼林一仰脖子把茶喝下,重重地把茶碗搁在八仙桌上,一甩手,扬长而去。

后院里,宋怀仁听见响动赶紧过来了,他看了看张幼林的背影,又瞧了瞧地上的碎玻璃碴子和摔坏的“狻猊”墨,蹲下来捡起一块碎墨,仔细看了看,又扔在地上,站起身,不阴不阳地说道:“东家这是何苦呢?汪先生眼下是日本人眼前的大红人儿,现巴结还来不及呢,他可倒好,拿人家送的礼物当出气筒,也不知图个什么。多亏我当着维持会长,要是换了别人,就今儿个这事儿就够进宪兵队的。”

赵三龙走过来:“副经理,您错了,古墨是我刚才收拾架子没留神碰下来的。”

宋怀仁的眼睛一瞪:“糊弄谁呢?以为我是傻子是吧?”

赵三龙毫不示弱:“您刚才进来的时候,古墨已经碎了,我说是我碰下来的,您怎么才能证明不是呢?总不能指着葫芦说是瓢吧?”

“三龙,还不快收拾了,在这儿废什么话?”王仁山狠狠地说道。

赵三龙出去拿笤帚、簸箕了,宋怀仁坐下,叹了口气:“唉,经理,咱这东家,照这么下去,我看闹不好非嘬瘪子不可。”

王仁山装没听见,抱着一摞诗笺出去了。

宋怀仁心里有个小算盘,眼下虽说是日本人的天下,可荣宝斋的职位也不能轻易放弃,脚踩两只船,拿两份薪水不是更好吗?甭管到啥年月,钱可都是好东西,谁也不白给,所以,尽管他清楚铺子里的人都不待见他,但只要面子上还过得去,他也尽量不把事情做绝。

张幼林心血来潮开的那个制墨作坊总算没打水漂,墨终于做出来了,不过质量嘛……可真不咋地。那天下午,张幼林来到铺子里,他拿出“张墨”递给王仁山:“仁山啊,瞧着还凑合,就是研出来的色淡,画画还行,写字儿就差点儿意思了。”

王仁山接过墨,仔细地看着,宋怀仁也凑过来。

张幼林显得颇为热情:“怀仁哪,你也瞧瞧。”

宋怀仁故作惊喜:“哟,做成啦?”

王仁山把墨递给宋怀仁,宋怀仁拿在手里看了看,皱起了眉头:“东家,这是韦诞那方子?亮度不够哇。”

“咱哪儿找那么多鸡蛋清儿往里兑啊。”赵三龙在一旁插话。

宋怀仁思索了片刻:“光兑鸡蛋清儿还不行,我看,胶也得多加点儿。”

张幼林赞赏地点点头:“还得说怀仁是行家,下回,你跟着三龙做去。”

宋怀仁赶紧推辞:“我就算了,我可没那瘾。”他把墨还给张幼林,“您做出这样的墨,卖给谁去呀?”

“买主儿不成问题,送货倒是件麻烦事儿。”

“这麻烦什么呀?”

“嗨,出城不都得检查吗?日本人哪知道这是什么呀?要是当成危险品给扣了,那可就赔大发了。”

“噢,卖到外地……”宋怀仁思忖着。

王仁山开口了:“东家,我不是嫌这墨不好,要是在北平,还真怕卖不出去。”

张幼林站起身:“怀仁哪,你不是在维持会吗,想想办法,把这批货弄出去,将来试几回以后,咱这墨会越做越好,要是能有个外运的渠道,这买卖可就做起来了。”

张幼林有日子没给宋怀仁好脸儿了,今儿个好歹“张墨”算是拿出来了,东家透着喜兴,宋怀仁赶紧巴结:“东家,您放心,我一定想办法,一定想办法……”

张幼林顺水推舟:“那这事儿就交给你了。”

说是这么说,这么重要的事能指望宋怀仁吗?这些日子,张幼林派李山东到广安门转悠了好几趟,日本鬼子对出城的物品检查得很严,轻易混不出去,不过,李山东谈到了一个细节,引起了张幼林的注意。原来,每逢双日子,都是曾经到过制墨作坊夜查的那个西村小队长在城门盘查。张幼林思索了一番,计上心来。他如此这般地交代给李山东,李山东心领神会,当天晚上就请橘子皮喝酒去了。

在琉璃厂附近的一家小酒馆里,橘子皮大为感动:“你们东家仗义,游行嘛……小事一桩,糊弄日本人的,王经理已经给了钱,还让你专门再请一顿,我这心里怪不落忍的。”

李山东显得很亲热:“哥们,甭客气,走着……”两人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橘子皮咂巴着嘴:“这酒真不错,老哥,你在荣宝斋,日子就是比咱哥们过得滋润。”

李山东顺嘴说道:“那你也来呀。”

橘子皮摇摇头:“哪有这好事儿?你们王经理也得要我呀。”

“你要是真想来,我就跟王经理说说,闹不好王经理就同意了。”李山东一本正经。

“得了吧,别净拿好听的糊弄我,你们荣宝斋那么大的铺子,要我一混混儿干吗?”

李山东急了:“兄弟,这我就不爱听了,哪个孙子拿你当混混儿来着?我跟他没完!”

橘子皮苦笑着:“山东,别拿我打镲了,哥们也敬你一杯,算是给荣宝斋赔不是,你可一定替哥们给你们东家带过话儿去,上回实在是没辙,宋会长逼着让我带着日本人上去,我在宋会长手底下混饭吃,能说‘不’字儿吗?”

李山东大包大揽:“行嘞,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今儿晚上咱哥俩喝痛快了,把过去那些疙疙瘩瘩的事儿全忘了……”

两人推杯换盏,喝了一晚上,橘子皮烂醉如泥,被李山东架着回到了住处。

让橘子皮万万没想到的是,王仁山居然答应录用他了。听到这个消息,橘子皮先是愣了半晌,以为自个儿在做梦,紧接着是热泪盈眶,他扑倒在地,平生头一回给父母连着磕了三个响头,口中喃喃自语:“爹、娘,你们在阴间积了德,孩儿总算时来运转啦……”

上班的那天,橘子皮起得特别地早,在门外等了足足两个多小时才等来了王仁山。

橘子皮毕恭毕敬地站在王仁山的对面,王仁山指指椅子:“你坐吧。”

“不了,我站着就行。”橘子皮欠了欠身子。

“知道谁举荐的你吗?”

橘子皮不假思索:“李山东。”

“还有宋副经理,主要是我们宋副经理看上你啦。”

橘子皮受宠若惊:“宋副经理是我的大恩人,您也是,我橘子皮忘不了您二位的大恩大德……”

王仁山打断了他:“我跟宋副经理商量了一下,维持会那边你还得盯着,不然日本人该说荣宝斋挖维持会的墙脚了,荣宝斋这儿有事儿就招呼你,没事儿呢,你也用不着过来。”

“敢情我不是长期的呀?”橘子皮不禁大失所望。

王仁山皱起眉头:“我不说你也知道,这些日子物价飞涨,饭还不够吃呢,还能有多少人买文房用品?别看铺子不小,可眼下挣不着钱哪。”

橘子皮的眼珠子一转:“那您的意思……是让我白帮忙儿?”

“那倒不是,咱们干一笔结一笔,就按现在的行市,你觉得怎么样?”

“成、成。”橘子皮连连点头。

正说着,张幼林进来了,橘子皮点头哈腰地凑上去:“东家,您过来啦,有什么事儿您就吩咐,能给荣宝斋跑腿儿,是我八辈儿祖宗积下的阴德……”

王仁山挥挥手:“行了,你先回去吧。”

“是,王经理,那我就走了,随时等您的招呼。”

橘子皮倒退着出了荣宝斋后院的北屋,张幼林和王仁山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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