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怀仁刚到荣宝斋,正琢磨着得找机会露一手儿呢,谁承想,王仁山就把收拾左爷的事儿交给了他。宋怀仁早就听说了,左爷把荣宝斋折腾得不善,气得张喜儿差点儿得了脑出血,就为这事儿,张喜儿还专门找东家去辞职。不过,在宋怀仁看来,这实在是小事一桩。

那天下午,宋怀仁来到了明远楼茶馆,他要了一壶茉莉花茶,独自品着,没过多久,一个二十来岁、有些邋遢的小伙子晃进来,在宋怀仁的对面坐下。

小伙子绰号橘子皮,个头中等,肤色黝黑,还算匀称的脸上长着一双奇怪的豆眼儿,令人过目不忘。橘子皮是个孤儿,从小和琉璃厂一带的地痞混在一起,和宋怀仁有些交情,算是熟人了。

橘子皮显得很恭敬:“宋爷,您找我?”

“我没大事儿,找你随便聊聊。”宋怀仁给橘子皮倒了碗茶,还加了一勺白糖在里面。

橘子皮受宠若惊:“宋爷,有事儿您就言语,以前的事儿……我还欠着您的人情呢。”

“我最近改换门庭,到荣宝斋了。”

“哎哟,好事儿啊!”橘子皮一惊一乍的,他的豆眼儿眨了眨,“荣宝斋可是琉璃厂数一数二的大铺子,您在那儿也算是有头有脸儿啦!”

宋怀仁不动声色:“有个叫左爷的,你认识吗?”

橘子皮点头:“知道,老江湖了,二十年前在这条街上还有一号,如今是早过气了,怎么着,他招惹宋爷您啦?”

“这老家伙盯上荣宝斋了,接长不短地上门耍青皮,老弟,你得帮我修理修理他。”

“就这点事儿啊?好说,您划个道儿吧,修理到什么份儿上?”

宋怀仁掏出十块钱放在桌上:“这是点儿小意思,拿去喝杯茶,至于那老家伙……”宋怀仁想了想,“让他瘸条腿吧,省得他到处乱窜。”

橘子皮见到钱十分兴奋:“得,宋爷,您好儿吧!”

几天之后,左爷拎着个粪桶来到荣宝斋的门前,他揭开粪桶盖子,一股恶臭熏得路人纷纷避让。左爷大声吆喝着:“卖大粪啦,两块钱一桶,两块钱一桶……”

张喜儿捂着鼻子冲出门:“你怎么又来了?”

左爷一副无耻的样子:“张掌柜的,我可没招你,大爷我没饭吃了,还不许我做个小买卖?”他又冲路人吆喝起来:“卖大粪啦,两块钱一桶!”

张喜儿厌恶地瞥了他一眼:“得得得,不就两块钱吗?我给你,你赶紧把粪桶拿走。”

“您的意思是,这桶粪您买啦?那行,我给您搁这儿了,您掏钱吧。”

张喜儿火冒三丈:“我给你钱是让你把粪桶拿走,你搁这儿算是怎么回事?”

左爷翻着白眼,不紧不慢地说道:“您要让我拿走?那对不起,您还得给两块钱,这可不是我讹您,一桶粪两块钱,您买回去怎么处理是您的事儿,您要是再让我拎走,那您得给我工钱……”

张喜儿被气得话都说不利落了:“左爷……你,没这么欺负人的吧?”

这时,橘子皮带着几个街头地痞走过来,他捂住鼻子:“妈的,这是谁啊,把粪桶撂在当街?活腻了吧?”

“这是大爷摆摊卖的货,怎么啦?”左爷显得满不在乎。

一个地痞撇撇嘴:“哟,这老东西还挺各,怎么啦?你熏着咱爷们儿了,找不自在是怎么着?”

“小子,你不打听打听,大爷我在琉璃厂风光的时候,你爹还吃奶呢,你小子胎毛还没褪净,就敢跟我瞪眼?”左爷毫不示弱。

橘子皮挥挥手:“跟他废什么话,打这丫头养的!”

话音未落,几个地痞上去就对左爷拳打脚踢,左爷拖着脑袋在地上滚来滚去,嘴里大声嚷着:“舒坦!真他妈舒坦!再来几下……”

“嘿!这老家伙还喊舒坦?这不是斗气儿吗?那我就让你多舒坦会儿!”橘子皮照着左爷的膝盖狠狠地一脚跺下去,左爷发出一声惨叫,抱着断腿疼得打起滚来……

张喜儿被吓得脸色煞白:“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张幼林的耳朵里,他怒气冲冲地来到荣宝斋,大伙一见东家的脸色不对,都老老实实地垂手站立在两侧,谁也不敢言语。

张幼林一屁股坐下:“简直是胡闹!怎么能把人往死里打呢,说,这事儿是谁指使的?”

宋怀仁看了一眼王仁山,小心翼翼地答道:“东家,是我,为这事儿我还给了橘子皮十块钱,我都没找柜上报销。东家,这老东西不给他点儿厉害,他敢蹬鼻子上脸,要让他这么由着性儿折腾下去,咱的买卖就别做了,我这也是为了荣宝斋呀。”

“左爷以前是做过不少坏事,可他也受了惩罚,十几年大牢,就是有再大的罪也相抵了。他岁数大了,没有生活来源,使出这种下三烂的手段讹荣宝斋,我都能理解,我要是早知道,会找他谈谈,给他一些钱帮他安置一下。”张幼林的语气缓和下来。

张喜儿苦着脸:“可是……东家,这种人是可怜不得的,他本来就不是好人,您这样以德报怨,他也不会领情的。”

“我知道他坏,可怀仁指使地痞打他,那不是把我们自己也等同于坏人了吗?我们是堂堂正正的买卖人,不是地痞流氓,也不想和地痞流氓有任何来往。”

王仁山往前跨了一步:“东家,这件事主要怨我,是我让怀仁处理一下左爷的事,我也是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份上,那些地痞居然把左爷的腿给弄断了,东家,您说,我们该怎么办?”

张幼林摆摆手:“事已至此,大家就不要互相埋怨了,我知道大家是为了荣宝斋好,可使出这种手段实在不是件光彩事,我希望以后不要再出现这样的事了,请大家记住!”

大伙儿纷纷答道:“记住了,东家。”

沉默了片刻,宋怀仁忐忑地问:“东家,那……左爷那儿……”

“你打听一下他住在哪儿,我去看看他。”张幼林站起身,走了。

左爷原本用从荣宝斋讹来的钱在南横街的一个大杂院里租了间小南房,腿被打折了以后,房主估摸着他付不起房租了,就把他赶了出来。左爷无处安身,好心人把他送到了永定门外的一座破庙里。

张幼林费了半天劲才找到这座破庙,他站在已经塌了一角的大殿外敲敲门:“左爷在吗?”

左爷正躺在草堆里辗转反侧,他没好气地说:“还他妈活着呢。”

“吱咯”一声,张幼林推开虚掩着的半扇破门进来,他走近草堆:“左爷,还记得我吗?”

左爷扭过脸,仔细看了看:“你是……张幼林?”

张幼林撩开长衫坐在左爷身旁:“是我,二十多年没见了,快认不出来了吧?”

左爷的脸一变:“姓张的,咱俩的事儿没完,有能耐你就把我打死,要不等我缓上来,我要你的命!”

看着眼前满头白发、老态龙钟的左爷,张幼林不禁心生怜悯,他缓缓地说道:“算啦,左爷,你都这把岁数了,还能折腾出什么来?”

“姓张的,我知道,明面儿上我是斗不过你,我承认,可话又说回来了,你张幼林家大业大活在明处,我呢,贱命一条,活在暗处,你等着,不定什么时候落到我手里。”

张幼林不屑地一笑:“好啊,我等着,就怕你这辈子没机会了,老胳膊老腿儿的,还打打杀杀,也不怕小辈儿人笑话?”

“张幼林,你来就是想恶心我?”

张幼林摇摇头:“我可没那闲工夫,你让人打了,这和荣宝斋的人有关系,虽然这不是出于我的本意,可我还是要向你道歉,是我对下面管教不严,还请你多担待。”

左爷冷笑一声:“哼,猫哭耗子假慈悲!”

张幼林依旧心平气和:“左爷,我又没打算和你交朋友,犯不上假慈悲,明说吧,你这个人这辈子净干坏事了,所以无儿无女,老了也吃不上饭,病了也没人管,照这么下去,在你有生之年还要干坏事,不知什么人要倒霉,因此,我得想个办法……”

左爷警惕起来:“你想干什么?找人做了我?”

“那可不值当,你还没康小八那两下子,为你犯不上下这么大功夫。”张幼林打开带来的布包,“这里有两百块银圆,足够你置个家,做个小买卖了。左爷,要是从今往后你不用再为过日子担心,是不是就可以不干坏事了?”

张幼林的举动大大出乎左爷的意料之外,他拿起布包,看着张幼林:“这是……给我的?”

张幼林站起身:“是给你的,我想跟你买样东西。”

“买什么?”

“买你的坏心眼儿,没了它,你就会好好过日子,做个守法的人,永远不再害人。”

张幼林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左爷抱着装钱的布包愣在那里,半晌,他号啕大哭起来。左爷心里清楚,他活了六十多年,坏事做绝,没想到张幼林居然……左爷有生以来第一次反省自己,他的眼泪像滔滔江水一般,绵延不绝……

罗振玉正在书房里伏案写作,用人轻轻地推门进来:“老爷,荣宝斋王二掌柜的在外头候着您呢。”

罗振玉头也没抬:“他有事儿吗?”

“说是您托他打听的石涛的画有着落了。”

“让他等着。”

用人退下了,罗振玉又写了几行字,把笔放下,站起身到书架上翻书。不大一会儿,用人又进来:“老爷,王二掌柜的说,事情紧急,他等不起,老爷是否允许他来书房见您?”

罗振玉皱了皱眉头:“既然这样,那就让他进来吧。”

王仁山进来,先给罗振玉道歉:“对不住,罗先生,打搅您了。”

“不打搅,你请坐吧。”

二人落座,王仁山显得颇为神秘:“苏州那边儿的消息,您听说了吗?”

罗振玉一头雾水:“什么消息?”

王仁山故作惊讶:“这么大的事儿,您会没听说?”

“我这些日子净顾着在家里闭门看书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在苏州,有一家人翻盖旧宅子,发现了石涛的两幅山水画。”

罗振玉半信半疑:“真的?”

“您瞧,我这么大人了,还能蒙您?”

“这两幅画……有说头吗?”

“有啊,书上都有记载啊。”

罗振玉还是半信半疑:“真能想什么就来什么?”他摇摇头,“不可思议,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您要是拿不定主意,我再去问问别的买主儿,盯着这画的人可不少呢。”王仁山起身要走。

“先别忙着走,这样吧,你让卖主先把画拿来看看。”

“您的意思是,要看着是真迹,您就留下了?”

“那当然。”罗振玉说得很肯定。

“得,那我就打电报,让苏州来人。”

王仁山走后不久,罗振玉写累了,他从书房出来,到院子里活动筋骨,见石桌上放着新来的报纸和几封信,他拿起信看了看信封,没拆,又扔到桌子上,随手翻开了报纸。罗振玉立刻被报纸上的一条消息吸引住了:《翻盖旧宅惊现石涛精品,震动画坛》。他聚精会神地读完了,不禁喜形于色:看来,真有这回事,不行,得抓紧!用人端着茶碗过来,罗振玉吩咐:“你赶紧去趟荣宝斋,告诉王二掌柜的,石涛的画,让他盯住了。”

用人迷惑不解:“王二掌柜的不是刚走吗?”

罗振玉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你去你就去吧,哪儿那么啰唆。”

下午五点,老安把汽车开到了荣宝斋的门口,张喜儿陪着张幼林从铺子里出来,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东家,我上次说的那件事您考虑得怎么样?”

张幼林站住:“你已经和我提过几次了,我也考虑过,这样吧,这个掌柜的你实在不愿干我也就不勉强了,今后你在荣宝斋无论干什么,你的待遇都不变。”

“那就多谢东家了,我会尽心尽力的。”

“你说,如果让王仁山当掌柜的会怎么样?”

张喜儿点头:“我看可以,仁山的脑子活泛,点子多,在外边办事儿也有礼有面儿,倒是个当掌柜的料,就是有一样儿,他胆子忒大,不看紧点儿就容易捅娄子。”

“那就让仁山试试吧,也许他能让荣宝斋走出困境。”说完,张幼林坐上汽车去了翠喜楼。

翠喜楼的包间里,罗振玉新近收藏的两幅石涛的山水画悬挂在西墙上,溥心畲、贝子爷、金毅楠、辜鸿铭、张伯驹等一些书画界和社会名流正在饶有兴味地欣赏,张大千和王仁山也在,两人站在墙角,不时地窃窃私语。

张幼林推门进来,双手抱拳:“罗先生,对不住,车坏在半道儿上了,捣鼓了半天才修好。”

罗振玉还礼:“不迟,不迟。”

张幼林和在场的人点头致意,王仁山走过来:“东家,您来啦?”

张幼林有些意外:“哦,你也在?”

罗振玉笑着说:“这两幅画,还是你们王掌柜的帮我张罗的呢。”

“噢,我先看看画。”张幼林说着,随手把帽子放在了衣帽架上。

堂倌已经上菜了,众宾客还在围着画不住地称赞,只有张大千坐到了桌子旁,他早就饿了,对着一桌子的珍馐美味两眼发直,又不能动筷子,只好充满渴望地看着罗振玉。

罗振玉读懂了张大千的眼神,他招呼大家:“各位,各位,请先入席,填饱了肚子,再接着观赏。”

众客人入座,金毅楠感叹道:“真乃惊世之作,笔墨传神,非石涛无人能为呀!”

一位头戴瓜皮小帽、留着辫子的老先生对张幼林说:“我一直认为,用毛笔书写和绘画是非常困难的,好像也难以准确,但是一旦掌握了它,你就能够得心应手,创造出美妙优雅的书画来,而用西方坚硬的钢笔是无法获得这种效果的。”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北大教授、国学大师辜鸿铭先生,辜先生是个旷世奇才,他精通英、法、德、拉丁、希腊、马来亚等九种语言,曾经获得过十三个博士学位,号称“狂儒”。

张幼林点头:“先生所言极是。”

辜鸿铭又对罗振玉说道:“罗先生,你的运气太好了!”

罗振玉显得有些陶醉:“哪里哪里,我也没想到,石涛的这两幅山水居然与我先前所藏的八大山人的屏条,尺寸完全相同,此种翰墨因缘,实乃天赐啊!”

王仁山不动声色,仿佛罗振玉的话一句都没听见,张大千则抑制不住想笑,他口里的吃食差点儿喷出来。看到这两个人的表现,张幼林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不过,他还不能立刻就下判断,他还需要另外的旁证。张幼林开始仔细倾听客人们的议论。

“我的天,三千现大洋?也只有罗兄这样实力雄厚的收藏家才有此魄力!像我们这些早先吃铁杆庄稼的是不成喽,比叫花子强不到哪儿去啦。”没落的贝子爷只盯在了钱上,似乎从他的话里听不出对画的真伪的判断;或者,还有一种可能,贝子爷有意绕开了。

“哪里,哪里。”罗振玉谦虚地摇摇头,他指着一位衣着讲究、风度翩翩的年轻客人,“这位是张镇芳的公子张伯驹先生。”

张伯驹是著名的收藏家,也是民国时期的四大公子之一,他儒雅地向各位点头致意。

辜鸿铭琢磨了一下,问罗振玉:“张镇芳,是那个当过天津道、盐运使的张镇芳吗?”

“没错,他还做过直隶总督,现在是盐业银行的董事长,所以,张公子实力比我雄厚多了,也就是他得着消息晚了,否则这画也到不了我手里。”罗振玉在心里再一次庆幸自己运气好。

张伯驹欠欠身子,意味深长地说道:“如果命中是罗先生您的东西,那别人谁也觊觎不得,反之,您即使得到了也会失去。”

席间,溥心畲坐的位置正好对着墙上的两幅画,他不时抬起头来看画两眼,又看看张伯驹,脸上充满了疑问。

张伯驹则面无表情,一直沉默不语。

席散人去,张幼林和溥心畲并排走在最后,张幼林问:“溥兄,你对这两幅画有何感想?”

溥心畲微微一笑:“他人挚爱之物,恕不评判。”

张幼林也是一笑:“溥兄不加评判,其实也是表明了一种态度。”

“张先生,那就随您怎么看了。”

说话间,两人走出了翠喜楼的大门,老安把汽车开过来,张幼林执意要送溥心畲,溥心畲摆手:“不了,我难得进趟城,在附近会个朋友。”

“那咱们就改日再见吧!”张幼林上了汽车,马达声起,汽车一溜烟似的开走了。

汽车开出没多远,张幼林想起帽子忘记拿了,老安又把汽车开回去。

翠喜楼的包间里,只剩下罗振玉和张大千,罗振玉正要从墙上摘画,张大千开口说道:“罗先生且慢,您这两幅画……是假的。”

罗振玉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我说您这两幅画,是假的!”

罗振玉愤怒了:“你个毛头小子,岂敢张口胡言!”

张大千调皮地一笑:“罗先生请息怒,我把这两幅画的画稿和图章都带来了,请您过目。”说着,他打开随身带的一个皮包,不慌不忙地从里面取出几枚图章和一堆画稿。

罗振玉拿起画稿和图章仔细地看了看,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他面如死灰,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

张幼林推门而入,三个人都感到很意外。张幼林迅速地扫了一眼罗振玉手里的画稿和桌子上的图章,随即冲两位作揖,深表歉意:“对不住,打搅了,我的帽子落这儿了。”说着,他走到衣帽架边,拿起帽子,转身离去。

过了半晌,罗振玉缓过点劲儿来,可怜兮兮地看着张大千:“张先生,这画稿和图章我都留下,你要多少钱,好商量,切望张先生嘴下留情,这件事千万不可在外面张扬。”

“罗先生要是喜欢,画稿和图章就送给您了,我呢,不过是跟您开个玩笑,只是……”张大千话到嘴边儿,又停住了。

罗振玉急切地催促:“你讲,你讲。”

“照理说您是前辈,我是晚辈,我理应尊重您,可是……我也希望您能尊重我,有道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我希望罗先生能认同这一点,往后,至于这两幅画,请罗先生放心,我会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罗振玉擦了擦头上的汗:“是,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罗某吃一堑,长一智……”

张大千掏出一张银行的票据递给罗振玉:“罗先生,这三千大洋还给您。”

罗振玉坚辞不受:“不可,不可,行里有规矩,谁走眼谁自认,怨不得别人,鄙人虽老朽,规矩还是要讲的,请张先生把银票收起来,罗某花钱买个教训就是。”

张大千将银票放在桌上:“规矩是规矩,可大千要是收下这笔钱,岂不成了骗子?罗先生,再见!”

张大千拎上皮包走了,留下罗振玉久久地呆坐在那里。

张幼林是个急脾气,好事坏事都不过夜,他从翠喜楼取了帽子出来,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让老安把他送到了荣宝斋。

王仁山回来的时候,张幼林已经在后院北屋等候多时了。看到东家,王仁山不觉心中一沉,但他还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呦,东家,这么晚了,您还没回去?”

张幼林示意他把门关上,单刀直入:“仁山,石涛那两幅画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王仁山起初还装傻:“什么怎么回事儿?”

张幼林一拍桌子:“你好好跟我说清楚!”

眼瞧着不能再扛了,王仁山只好吐露真情:“东家,您眼里真是不揉沙子,得,我跟您实话实说吧,这是我和张八爷做的一个局,就是想跟罗先生开个玩笑。”

“为什么要这样?”

“八爷觉得罗先生太狂,张嘴就是:‘是不是真迹,我罗某说了算。’您听听,多狂啊,他罗先生也不想想,这是哪儿?是京城啊,藏龙卧虎之地,有本事的人用火车装,也得装几天,他罗先生怎么就敢说这种狂话?就这么着,八爷和我商量着给罗先生提个醒儿,也省得以后栽大面儿……”

“你们拿钱了吗?”

“东家,天地良心,我和八爷都一个子儿没拿,这两幅画统共卖了三千大洋,八爷刚才都还给罗先生了。”

张幼林长出了一口气,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沉默了片刻,张幼林缓缓说道:“仁山,这种事以后少干,像罗先生这种身份地位的人,你们怎么能这样羞辱他呢?这是不是有些过分?做人,还是善良些好,何必使人难堪呢?”

王仁山点头:“是,东家,只此一次,下回我再也不干了。”

张幼林站起身:“好了,抽工夫去给罗先生道个歉,这件事以后就不提了。”张幼林已经走到了门口,他又回过身来,双目炯炯有神地注视着王仁山:“仁山,干脆一块儿都说了吧,我考虑了很长时间,想让你当荣宝斋的掌柜,你看怎么样?”

王仁山刚挨过数落,还没有从刚才的情境中摆脱出来,他一时愣住了:“东家,您说什么?”

“我想让你当荣宝斋的掌柜。”

这回王仁山听明白了,他使劲地摇头:“东家,这可使不得,我来荣宝斋的时间还没有宋栓长,让我当掌柜的不合适。”

“我说你行你就行,怎么着?你看看琉璃厂一条街,几百年来人才辈出,青史留名,难道你王仁山就甘居人后?”

张幼林这话刺激了王仁山,他略微思索了一下就答应下来:“东家,我愿意干,不过……”

“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张幼林又返回身坐下。

“还是别叫掌柜的,按新式叫法应该叫经理,我提个建议,以后店里就叫经理吧?”

张幼林点头:“可以。”

“再有……”王仁山的大脑迅速地转动着,他提出了一个苛刻的条件,“在我王仁山当经理期间,铺子里的人员调配、资金使用我说了算,我的一切,您说了算。”这一点,张幼林颇感意外,不过,他还是答应了。

“东家……”下面的话王仁山有些难于启齿,但他还是说了出来,“不是我不相信您,常言道,空口无凭,您最好立个字据。”

“行!我马上就写,仁山,立了字据,今后荣宝斋可就看你的了。”

王仁山胸有成竹:“您放心,我王仁山会竭尽全力把荣宝斋办好,如若办不好,我甘愿受罚。”

张幼林拍拍他的肩膀:“仁山,我相信你。”

井上村光对张幼林似乎有着特殊的兴趣,一段时间之后,他从奉天回到京城,主动邀请张幼林听戏。

张幼林早把这个日本人忘了,接到请帖,半天才想起来。他准时赶到了位于前门外肉市路东的广和楼戏园,只见井上村光西装革履,已经彬彬有礼地站在门口等候了。张幼林拱拱手:“井上先生神通广大,红豆馆主的《群英会》,京城多少戏迷翘首以待,听说为了抢票,都快出人命了。”

“红豆馆主是谁?为什么要出人命?”井上村光显得莫名其妙。

张幼林愣了片刻,随即恍然大悟:“敢情井上先生不是戏迷啊?”

井上村光欠欠身子:“我听说张先生您是戏迷。”

“枝子小姐怎么没来?”张幼林四处张望着。

“我现在大部分中国话都可以听懂了,就不需要翻译了……”

两人说着话走进了戏园,在预订的位子上坐下,离开演还有些时候,井上村光请张幼林给他介绍红豆馆主。

张幼林侃侃而谈:“红豆馆主溥侗先生被尊为‘票界领袖’,跟您一样,也有皇族血统,他是道光皇帝的长子奕纬的后人……”

井上村光用手势打断了张幼林:“让我想想……嗯,道光皇帝之后是咸丰皇帝奕詝,溥侗先生的先人是长子,为什么没有继承皇位?”

“事情是这样的,奕纬有位老师教读甚严,常常说些要认真读书,将来好当皇帝、治理国家之类的话,有一天把奕纬说烦了,奕纬回敬了一句:我要是当了皇上,先杀了你!老师把这话转奏给皇上,皇上一听大怒,派人把奕纬找去,踹了他一脚,数日之后,奕纬就郁闷而死了。”

井上村光感叹着:“太可惜了!用你们的话说,叫小不忍则乱大谋。”

张幼林多少有些意外:“想不到井上先生的中文进步得这么快,我该对您刮目相看了。”

“张先生过奖了,我想认识溥侗先生,您能替我引见吗?”这是井上村光今天的正题之一。

“没问题,我们是老朋友。”张幼林爽快地答应了。

演出开始,红豆馆主扮演周瑜。张幼林很快就沉浸在戏中了。

……

(蒋白)啊,公瑾别来无恙啊?

(周)啊!子翼良苦,远涉江湖而来,敢是与曹操做说客吗?

(蒋白)这个……我久别足下,特来叙旧,奈何疑我与曹氏做说客呀!

(周白)哼……吾虽不及师旷之聪,闻弦歌而知雅意。

(蒋白)哎呀!阁下待故人如此,我便告辞。

台上,红豆馆主种种做派,极尽精妙,不断赢得观众的阵阵喝彩声。井上村光瞪着眼睛看,似乎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张幼林微微一笑,给他讲解:“红豆馆主演的周瑜,潇洒出尘、风流绝世,与梨园俗伶,迥然有异啊。”

“请张先生赐教,区别在哪里?”

“我个人认为区别在于气质,您仔细看,他的一举一动,清新高雅,透着一种皇家气派。红豆馆主是位全才,论表演,生、旦、净、末、丑,‘文武昆乱不挡’;论戏剧音乐,吹、打、弹、拉,‘六场通透’,甭说是票友,就是专业人士也可望而不可即啊。”

井上村光皱起眉头:“贵国的事情很奇怪,业余爱好者居然比专业人士成就更高,他是怎么学出来的呢?”

“银子堆出来的呗,哪出戏,谁演得好,红豆馆主就把角儿请到家里好吃好喝住两天,临走的时候,合现在的数目赠送大洋一百块,外加一包大烟土。和他打交道可比在戏园里唱戏舒坦多了,收入也不菲,所以名角儿都趋之若鹜,毫无保留地给他说戏,像陈德霖、梅雨田、谭鑫培、姚增禄、俞菊仙,这些都是他的老师。”

“噢,博采众家之长,不过,请恕我直言,和我听过的其他名伶相比,红豆馆主的嗓音不够好。”

张幼林的眼睛不觉一亮:“您快成行家了,不错,平心而论,红豆馆主的天赋条件是不太好,嗓音略带沙哑,不够嘹亮。您听……有时运转得不能尽意,但是,他的气质弥补了嗓音的不足,就是能让看戏的都迷上他,跟着他演的人物,悲、喜、沉、落,您不觉得,他那沙哑的嗓子反而别有一番韵味儿吗?”

井上村光听了一会儿,遗憾地摇摇头:“抱歉,我对京剧刚开始接触,还不能体会其中的深意。”他转了话题:“听说,由国民政府汪主席提名,要请溥侗先生出任蒙藏委员会委员。”

张幼林半信半疑:“真有这事儿吗?”

“确有其事。”井上村光的回答十分肯定。

“井上先生消息很灵通啊,这会儿恐怕溥侗先生自个儿也还蒙在鼓里吧?”

“您不是和汪主席有些私交吗?可以问问他呀。”井上村光仿佛是不经意说出了这句话。

张幼林顿时警觉起来:“井上先生,您好像什么都知道,汪先生眼下为国事正日理万机,这等小事儿犯不上麻烦他。”

井上村光知道有些过头了,赶紧往回找:“您是琉璃厂的名人,自然传闻很多,我也想证实一下,您参与营救过汪主席,是真的吗?”

张幼林摆摆手:“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后面的戏,张幼林再也不能专心致志了,他犯起了嘀咕:这个日本人……到底是干吗的?

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儿,王仁山确实比张喜儿能干多了,可也有让张幼林窝心的地方,旁的不说,就徐管家给贝子爷卖画那件事儿,就让张幼林憋闷了好几天。

自从皇上退位以后,贝子爷经历了人生的巨变,虽然他不像额尔庆尼被三郎和七姨太整得那么惨,可架不住坐吃山空,加上不会算计,眼下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徐管家还是不错,无论富贵也罢,贫贱也罢,这些年一直忠心耿耿地跟着贝子爷,不但没偷他的东西,而且还净为一家老小的吃喝发愁了。

那天,都快到晌午了,贝子爷已经画了好几个钟头了,肚子开始“咕咕”作响,他放下毛笔,唤来了徐管家:“晌午吃什么呀?”

徐管家愁眉苦脸:“贝子爷,我这儿正发愁呢。”

“发什么愁呀?”家里已经没米下锅了,贝子爷还全然不知。

徐管家道出了实情,贝子爷的火儿“腾”地就蹿上来了,他手臂一挥:“接着当!”

“您老让当,瞧这里里外外的,还有当得出钱来的东西吗?”

徐管家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可句句都砸在贝子爷的心上。他不禁仰天长叹:“唉!想不到,我堂堂大清国的皇亲贵胄,如今会落到这步田地!”贝子爷低头在画上又补了几笔:“拿去,到荣宝斋卖了。”

“荣宝斋不收现成儿的,得先有人预订。”徐管家面露难色。

贝子爷不耐烦了:“让你拿去你就拿去,哪儿那么多废话!”

徐管家不敢再言语,他卷起画,匆匆赶往荣宝斋。到了荣宝斋的大门口,徐管家没急着进去,他定定神,擦了把头上的汗,又整整衣襟,这才迈着四方步踱了进去。

徐管家把贝子爷的画在柜台上展开,拿腔拿调地说道:“我们贝子爷昨儿个兴致好,随手画了两笔,我一瞧,哎哟喂,真把我吓着了,这简直是惊世骇俗之作啊!要是有心去画,十有八九画不出来,我怕贝子爷随手当废纸给揉了,赶紧给您送过来,您好好看看。”

伙计们没人愿意搭理他,云生只好走过来,指着徐管家的鼻子说道:“徐管家,跟您说多少回了?有人订的时候再让贝子爷画,没人订就先别劳这份儿神,荣宝斋又不是收破烂儿的,逮着什么要什么,您倒是不怕跑道儿送来了,我们上哪儿打发去呀?”

话音未落,张幼林和王仁山走进来,徐管家像见到了救星,快步迎上去:“哎哟,张先生!”

张幼林在他面前站住:“贝子爷还好吗?”

“托您的福,好,好,贝子爷净惦记您!”

“改日我去登门拜望。”

徐管家喜笑颜开:“好嘞,您的话我一准儿带到!”

张幼林转向了云生:“云生,你刚才怎么说话呢?贝子爷是荣宝斋的老朋友,眼前不过是遇到点儿难处,你到柜上先支点儿钱,把画收下来嘛。”

王仁山在张幼林的耳边低语了几句,张幼林的脸一沉:“好好好,经营方面的事,由王经理说了算,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徐管家眼瞧着到手的钱又飞了,实在不甘心,他又乞求王仁山:“王经理,您瞧,画都画出来了,您好歹给点儿,多少都行……”

王仁山从兜里掏出一块钱放在柜台上:“徐管家,真对不起,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儿小意思,让贝子爷千万别嫌少,这画呢,您先拿回去,等有人订画时再说,徐管家,不是我驳您的面儿,荣宝斋的规矩是我定的,要是我带头把自己定的规矩给破了,您说,我还好意思在琉璃厂混吗?”

“王经理说的是,规矩我懂,规矩我懂……”徐管家赶紧把钱揣起来。

张幼林对张喜儿说道:“我没带钱,先从柜上支两块,算是我借的。”

张喜儿拿钱递给张幼林,张幼林把钱塞在徐管家手里:“徐管家,对不住了……”

这件事让张幼林心里憋闷了好几天。王仁山有他的道理,不成规矩何以成方圆?荣宝斋是家做买卖赚钱的铺子,不是慈善堂。可他是个念旧的人,也是个热心肠,虽说贝子爷这种状况明摆着是救急救不了穷,但也不能袖手旁观不是?张幼林思来想去,最后还是何佳碧给他出了个好主意。当年荣宝斋曾经无偿使用过贝子爷的画稿印诗笺,现在再把这些画稿拿出来量印一些,付给最高的稿酬,这件事才算过去。

这些日子风传北伐军要打进京城了,闹得人心惶惶。这天,王国维从清华大学进城,到荣宝斋买文房用品,他把采购的单子给了赵三龙,就坐下等着,顺手拿起了桌子上的报纸。看着看着,王国维皱起了眉头。

辜鸿铭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他的脑袋后面依旧是拖着一条小细辫子,头戴瓜皮小帽,身穿大袖宽袍,手拄拐杖,一副前清遗老的派头。

王国维起身作揖:“辜先生,幸会幸会。”

辜鸿铭还礼,他见到王国维有些意外:“王先生,您也来逛琉璃厂?”

“我难得进趟城,来荣宝斋寻几份诗笺,顺便带些文房用品。”

云生端着茶走过来:“二位先生,请坐下聊。”

王国维和辜鸿铭坐下,王国维指着报纸,神色黯然:“我刚从报上看见,叶公被当作‘土豪劣绅’给枪毙了!”

辜鸿铭思忖了一下:“是湖南的那个叶德辉吗?”

王国维点头:“正是,叶公乃一学者,他精于目录之学,能于正经正史之外,别具独裁,旁取史料,开后人治学之门径,是位难得的人才,怎么动不动就给枪毙了呢?”

“我读过他的《书林清话》和《书林余话》,其中凡涉及镂板、印刷、装帧、传录、收藏、题跋、校雠等的史案掌故,皆有考证,采撷广博,实属上乘之作……”

两人正聊着,张幼林和张小璐走进来,张幼林赶紧作揖:“二位鸿儒大驾光临,失敬失敬。”张小璐也给二位先生行了礼。

辜鸿铭打量着张幼林:“张先生,你来上班啦?”

“啊不,这里有经理,我是闲来无事溜达溜达。”

“看不出来,你还挺会找自由啊!”辜鸿铭对张幼林的回答还比较欣赏。

张幼林瞥了一眼桌子上的报纸:“二位在谈论叶德辉吧?”

王国维点点头。

张幼林坐下:“据说叶公为人多有悖谬之处,对一切新的变化都看不惯,前些日子还写出对联儿痛骂农民革命。”

“有这回事?”辜鸿铭显得有些惊讶。

王国维拿起报纸:“叶公的对联是这么写的:农运宏开,稻粱菽,麦黍稷,尽皆杂种;会场广阔,马牛羊,鸡犬豕,都是畜生。横批为:斌尖卡傀。”

一旁站立的张小璐问王国维:“请教王先生,斌尖卡傀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文不武,不大不小,不上不下,不人不鬼。”

张幼林感叹着:“联儿是好联儿啊,可眼下农民革命正在势头上,叶公如此口出狂言,后果自然可以预料。”

辜鸿铭“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都是没有王法所致!”

在场的人一时都愣住了。

辜鸿铭又坐下,愤愤地说道:“现在时局之所以混乱,儒风日微、斯文坠地,主要原因就是没了皇帝,要是在当年,哪个敢如此造次?”

王国维沮丧到了极点:“辜先生所言极是,叶公就是心直口快,他这是因言罹祸呀,要是北伐军真打到了北京,恐怕……我也难逃此下场。”

张幼林摆手:“不会不会,王先生您多虑了。”

赵三龙送过来包好的文房用品,王国维站起身:“辜先生、张先生,我先告辞了。”

张幼林和张小璐把王国维送到大门外,张幼林作揖:“王先生,恕不远送,欢迎您再来。”

王国维也拱拱手:“请回吧。”

残阳如血,王国维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血红色的霞光里。张幼林和王国维虽然没有过深的交往,但他景仰这位知识渊博的国学大师,王国维的忧郁与感伤给他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张幼林无论如何想不到,这次偶遇居然就是他和王国维今生的永别——不久之后,王国维在颐和园鱼藻轩投水而亡。

宋栓气喘吁吁地跑来:“东家,夫人让您马上回家,家里来客人了。”

“谁,谁来了?”

宋栓喘着粗气,卖了个关子:“到家您就知道了。”

银须冉冉的霍震西老先生正坐在张家客厅里神闲气定地品茶,张幼林大步走进来,喜形于色:“霍大叔,您事先怎么也不发个电报来?这让我措手不及的。”

霍震西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幼林,我就是要让你措手不及!”

“走,今儿晚上我请您会贤堂去吃鲁菜。”

霍震西摆手:“北京的馆子我早吃腻了,今儿个就在家里品尝佳碧的手艺。”

何佳碧进来:“霍大叔,晚辈献丑了,做了几样儿拿手菜,您请吧。”

三人来到饭厅落座,酒菜已经摆满了一桌子,何佳碧给霍震西倒酒、布菜。

张幼林问:“您这次来北京得住些日子吧?”

霍震西摇头:“不,是路过,幼林啊,我的大本营要转移到上海去了。”

张幼林听罢,不觉大吃一惊:“啊?您都这么大岁数了,居然赶起了时髦?上海那灯红酒绿的地方对您有什么吸引力吗?”

霍震西微微一笑:“时风日变,南京国民政府眼看着已经成势,对我们做买卖的人来说,南方很快就会成为风水宝地,不信你看着。”

“那也犯不着您再去打天下呀!”

“我生性好动,趁着手脚利索,脑子还没糊涂,再干它一家伙。”

“幼林要是有您这股冲劲儿,荣宝斋早开到南洋、日本去了。”何佳碧把一块肘子肉夹到霍震西的盘子里。

霍震西看了看何佳碧:“他是今生投错了胎,白白糟践了这么一个像样儿的铺子。”

“我哪儿有那兴致一天到晚老泡在铺子里?人活着,总得闹点儿自在吧?”

霍震西笑着:“你呀,还是老样子。幼林,我告诉你一句话,在中国干事业,不管是搞政治还是做买卖,眼睛得看着南边,当年的革命党是从南边兴起的,武昌首义也是在南边成功的,现在的北伐军也是从南向北打……我看哪,北伐军一旦得势,将来的政府也得迁到南方去,要是这样,荣宝斋早晚也得往南边动动,不信你把我的话搁在这儿。”

果不其然,还真让霍震西说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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