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们累了一天了,晚上在荣宝斋的前厅搭好了铺,手脚麻利地爬上去,不久就都沉沉地睡去了。半夜里,云生起来小解,发现王仁山还在翻来覆去地折腾,他悄声问道:“仁山哥,你哪儿不舒服吗?”

王仁山摇摇头:“没有,蓝瑛那幅画……我老觉得心里不踏实,万一贝子爷走了眼呢?”

“你看出来哪儿不对了吗?”

“也没有,就是有一种感觉,心里不踏实。”

云生拉上被子:“仁山哥,睡吧,贝子爷都掌过眼了,你就别瞎琢磨了。”

不一会儿,云生就打起了呼噜,可王仁山依旧是睡意全无。第二天晚上,张喜儿正在北屋里埋头记账,王仁山站在门口:“掌柜的……”他欲言又止。

张喜儿抬起头:“仁山,有事儿?”

王仁山走进屋里,他犹豫着:“掌柜的,蓝瑛那画……我能再瞧瞧吗?”

“你还心里打鼓啊?”

“这画可不是小数儿,万一贝子爷看走了眼,咱可就赔大发啦。”

张喜儿沉思了片刻:“你要是还不踏实,咱就多搁几天,先不答应卖主儿。”

“我也是这意思,掌柜的,我能……再看看吗?”

张喜儿站起身,打开靠着东墙的柜子,取出了卷轴递给他:“这大晚上的,你也瞧不真照啊。”

“白天都瞧过多少遍了,掌柜的,卖这幅画的人一直没说画的来历,咱们手头儿又没有蓝瑛的真迹作对比,我听说过好多做假画的事儿,心里头老不踏实。”

“愿意瞧就瞧吧。”张喜儿说着,递上一把钥匙,“你到东屋去,别碍着云生他们睡觉。”

“谢谢掌柜的!”王仁山拿起卷轴儿奔东屋去了。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早上,张喜儿来到后院,王仁山两眼通红地从东屋里出来,他把卷轴递给张喜儿:“掌柜的,我琢磨了一宿。”

张喜儿十分惊讶:“啊,你一宿没睡?”

“我想跟您请个假。”

“请假干吗呀?”张喜儿莫名其妙。

“我去找个人,掌柜的,您再拖些日子,在我回来之前,这画先别给钱。”

“你真觉着含糊?”

“越瞧心里越没底儿。”

张喜儿想了想:“那……你打算走多少日子?”

“说不准,我尽量快去快回。”

王仁山走后没多久,张幼林还在服丧期间,一天中午,宋栓急匆匆地来到荣宝斋,张喜儿迎上去,焦急地问:“怎么样了?”

“老掌柜的……今儿早上过去了。”

张喜儿一时没反应过来:“过去啦?什么意思啊?”

“庄掌柜的……今儿早上过世了。”宋栓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张喜儿恍然大悟,他跌坐在椅子上,声泪俱下:“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消息很快就通报给了张幼林,张幼林在悲痛之余,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举动,使得不仅是琉璃厂,乃至京城的大字号里一时都议论纷纷。

陈福庆嘴里叼着乌木杆的旱烟袋踱进了慧远阁,宋怀仁正在收拾柜台,他搭讪着:“大伙计,您听说了吗?荣宝斋在京城可是拔头份了!”

“怎么了?”陈福庆坐下,心想,这个宋怀仁,又大惊小怪的。

宋怀仁凑过去:“他们那老掌柜的庄虎臣不是死了吗,荣宝斋的东家放出话来了,老掌柜的家人十年之内,薪水照拿!”

“人都死了,薪水还照拿?”陈福庆满脸的惊讶。

“这都不算,还有更邪乎的呢,十年之内,不但薪水照拿,红利还照分呢!”

陈福庆显得不大相信:“荣宝斋的东家真是这么说的?”

“大街小巷都传开了。”宋怀仁给陈福庆沏上茶,“瞧人家这气魄,庄虎臣这辈子也值了……”

宋怀仁还在艳羡不已,陈福庆的脸已经阴沉下来:“得,别瞧着人家眼儿热了,咱是慧远阁,不是荣宝斋。”

世上真有这等好事儿吗?宋怀仁的话让陈福庆心里痒痒的。过了几天,张喜儿从慧远阁的门口经过,陈福庆从里面出来叫住他:“哟,张掌柜的,进来坐会儿?”

“改日吧,我得赶紧回去。”

“瞧瞧,荣宝斋的人,心气儿就是不一样,活着的时候拼命招呼,死了还能照得好处。”陈福庆阴阳怪气的。

张喜儿诧异地看着他:“陈大伙计,您说什么呢?”

陈福庆赶紧作揖:“对不住,一不留神就说走嘴了,我可没有方您的意思,我这是够不着树上的柿子,瞧着眼馋哪。”

“我们老掌柜给东家担了多大的事儿啊,咱这么说吧,没有老掌柜的,也就没有荣宝斋的今天,要我看,给什么都不多。”

“那是,那是。”陈福庆往张喜儿的身边儿凑了凑,压低了声音,“往后,荣宝斋折腾成什么样儿,可就全瞧您的了。”

张喜儿赶紧摆手:“我可没老掌柜的那身本事,眼下是一时找不到能人,什么时候找到了,我就让位了。”

“有这事儿?”陈福庆显出惊讶的表情。

“不是金刚钻儿,揽不起那瓷器活儿,咱有多大能耐,心里头门清。”

“我说张掌柜的,您可别小瞧了自个儿……”

小学徒从铺子里出来:“大伙计,后头有人找您。”

“得,忙着吧,回见。”张喜儿抽身走了。

陈福庆看着张喜儿的背影,一脸的不屑:“敢情是临时垫背的呀,哼,那还死卖什么力气呀?”

陈福庆到后院接待客人去了,宋怀仁踱出慧远阁,他在台阶上停留了片刻,就向荣宝斋走去。

张喜儿回到荣宝斋,李默云已经恭候他多时了。李默云皱着眉头:“张掌柜的,您倒是要,还是不要?那画的本主儿说了,让您给句痛快话儿。”

张喜儿还没来得及搭腔,宋怀仁迈进了门槛:“你们说妥了吗?张掌柜的要是犯含糊,我现在就接过去,李先生,马上给您开现银。”

张喜儿的脸立刻就拉下来了:“哎,我说小宋,荣宝斋和慧远阁斜对门,咱们都在一条街上混饭吃,你怎么能戗我的买卖呢?李先生可是先找的我。”

“您不是一直拿不定主意吗?还不许我问问?”

“我说不要了吗?”

两人戗戗起来,李默云赶紧起身打圆场:“二位,二位,和气生财,别为这点小事儿伤了和气。”他看着张喜儿:“既然张掌柜的还要再想想,那我就再宽限几日,默云这就告辞了。”

张喜儿把李默云送到门口:“您慢走。”

宋怀仁也跟出来,他拱拱手:“张掌柜的,我快人快语,有不周到的地方请您多担待,我给您赔不是了。”

“这倒也用不着。”张喜儿淡淡地说道。

“李先生那画您要是决定不要了,可千万想着我。”宋怀仁显得十分地诚恳。

宋怀仁走后,张喜儿一直眉头紧锁,云生凑过来:“掌柜的,我看这画没什么大问题,贝子爷不是都掌过眼了吗?您就留下吧。”

张喜儿叹了口气:“唉,这个仁山,怎么还不回来呀。”

王仁山离开琉璃厂未敢耽搁,他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天津,在天津卖古玩字画的几条街上串了两天,会了几个朋友,摸到些底细后,就直奔了素有“京津走廊”之称的武清县。

到达武清县城时已经是傍晚了,王仁山在一个小杂货铺的门前站住,向里面张望着,杂货铺的主人赵宽信走出来,上下打量着他:“呦,这不是仁山吗?人五人六的混出来了啊。”

王仁山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赵大哥,你还忙乎这小铺哪?”

“不忙乎它忙乎啥呀?”

“咱们有好几年没见了吧?走,我请你好好喝两盅儿。”

“好啊!”赵宽信眉开眼笑。

两人在一家饭铺里豪饮了一番,王仁山不住地给赵宽信斟酒,赵宽信七碗酒下肚之后,舌头就不大灵便了:“仁山啊,这事儿,你可找……找对人了。”

“你门儿清?”

“我那本……本家兄弟……”赵宽信掰着指头数,“老大、老二、老三,全……全干这个。”

王仁山听罢,精神为之一振。第二天一大早,赵宽信就带着王仁山去赵家村找他的本家兄弟赵广信。此时正是严冬季节,寒风刺骨,他们瑟缩着穿行在田埂上,王仁山装作有一搭无一搭地问道:“赵大哥,你怎么没跟着学学做假画的手艺啊?”

赵宽信摇摇头:“俺没那耐性,整天关在屋里一点儿一点儿地吭哧,还不如俺开个铺子自在呢,好歹能里外乱窜哪。”

“倒也是,您不是这路人,那年我从琉璃厂出来,听人说你们这儿有做假画的,我来找过,可没找着。”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呀?”

“我那阵子正走背字儿呢,连口吃的都快混不上了,认你这大哥的时候,已经没那份闲心了。”王仁山又回到了正题,“赵大哥,你那本家哥哥的手艺,是打哪儿学来的?”

“我大爷是行医的,治肺痨有一手绝活儿,当年他治过一个病人。”

“那病人会做假画?”

“那病人早先家里有钱,也有不少好东西,他本人也会画两笔,还有点儿名气。”

王仁山狐疑起来:“那怎么到这穷乡僻壤,找你大爷看病来啦?”

“他到这儿的时候已经是个穷光蛋了,连药钱都交不起,为了报答我大爷的救命之恩,他把做假画的手艺教给了我家老二,就算抵了药钱,还甭说,老二还真迷上行了。”

“这下你大爷可发财了。”

赵宽信的嘴一撇:“发什么财呀,临到了,我大爷把那病人轰走了。”

“这干吗呀?”

“我大爷原本指望把行医的手艺传给老二,没承想,让那病人戗行了。”

“他不是仨儿子吗?”

“嗨,除了老二,那俩都是废物,老大净给人拿错药,老三呢,一给病人扎针,手就哆嗦。”

“嘿,瞧这哥俩,行医学不了,做假画就成啦?”

“当年那病人也没教他们,瞧着做假画能挣几个钱儿,都是后来跟老二学的。”赵宽信凑近了王仁山,“当年那病人说过,老二做假画是个天才……”

说着话儿,两人来到了赵广信家门口,赵宽信敲敲门,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呀?”

“二嫂,是我,开门吧。”

二嫂把大门打开,她警觉地打量着王仁山,赵宽信拍拍王仁山的肩膀:“这是我兄弟,我给二哥拉买卖来了。”

听到“拉买卖”仨字儿,二嫂僵硬的脸松弛下来,她让开了路:“他在东屋里忙着呢。”

赵宽信带着王仁山来到东屋,只见赵广信正在聚精会神地临摹一幅旧画,他没有理会来人,继续屏住呼吸,把一块山石画完。

王仁山的眼睛四处巡视着,突然,他在墙上挂着的众多画作当中发现了蓝瑛的那幅《山水图》,他的心不觉一颤。

赵广信画完最后一笔,站起身来,赵宽信给他介绍:“老二,这是我认的兄弟,叫王仁山,放心!人可靠。”

赵广信招呼王仁山坐下,王仁山指着蓝瑛的《山水图》:“二哥,我能拿下来看看吗?”

赵广信过去把画从墙上取下来递给王仁山,王仁山仔细地看着,赵宽信凑上去:“兄弟,你瞧上这个啦?”

王仁山不动声色:“二哥,您这手艺不错啊。”

“嗨,我就爱瞎琢磨这个。”赵广信挺谦虚。

王仁山抬起头:“二哥,我不是您这行儿里的人,要是问得不是地方儿,您可别见怪。”

“不打紧的。”

王仁山用手轻轻地触摸着画:“这纸不会是当年的吧?”

“当年的东西上哪儿淘换去啊,原作用的是四川生宣。”

“有意思,您这做旧的手艺真是绝了,怎么做的?用的是什么呀?”

“这个容易。”赵广信从案子上抽出一张宣纸,“在上头刷一层白矾水,晾干了,再刷上一层隔夜的浓茶水。”

王仁山点头:“噢,这么一来,看上去就像旧的了。”他端详了一会儿,又问:“这笔法……您怎么处理?”

“这个有诀窍,蓝瑛的细条一波三折,跟使的笔有关,他使的是狼毫瘦型笔,后来我悟出来,这种笔含墨量少,下笔速度得快,不能拖泥带水,这样画出的线条才像蓝瑛本人的,苍苦有力。”赵广信指着画:“你瞧,还有明显的露锋用笔。”

“二哥,您真是把蓝瑛琢磨透了!”王仁山发出由衷的感叹。

“不是我琢磨透了,我那师父,祖上和蓝瑛家有点关系,知道底儿。不瞒你说,我是专吃蓝瑛,要是仿别人的画,我可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赵宽信瞥了赵广信一眼,嗔怪起来:“二哥,你把做假的招儿都说出去,不怕别人偷学了去?”

赵广信笑道:“哪儿那么容易啊!这么说吧,我就是全告诉你,你不是那块料,一辈子也仿不出来。”

王仁山附和着:“那倒是真的。”他又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二哥,您见过原作吗?”

“这画的原作,是我师父家传的。”

“还在吗?”

“早没了,师父临死前把它烧了,是我亲手点的火。”

听到这话,王仁山心里踏实了。赵宽信显得很心疼:“干吗毁了呢?”

“唉,师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值钱的东西就剩这一件了,舍不得卖,临死跟他一块儿去了。”

“可惜了,二哥,我见过一幅和这个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王仁山依旧是不动声色。

“那应该是……”

赵广信的话刚说到一半,他的女人端着茶盘撩开门帘进来:“先生,您喝碗热茶。”

王仁山接过茶碗,道了谢,对赵广信:“您接着说。”

“要是和这个几乎是一模一样,那就应该是他拿走的那幅。”

“他是谁?”

赵广信刚要回答,女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赵广信不作声了。

王仁山不便再追问下去,他转了话题:“这幅我能要吗?”

赵广信点头:“可以,不过还差道工序。”

“您这道工序得用多少天?”王仁山皱起了眉头。

“你等着,一会儿就完。”赵广信接过王仁山手里的画,出门来到院子里。

他把放在墙角的一个铁架子往外挪了挪,将画搁在铁架子上,又拿起旁边的一个粗瓷盆,里面放了些柴火,点燃,放到铁架子底下。

王仁山站在院子里,仔细地看着。不一会儿,赵广信灭了柴火,把画拿起来。

果然,画面上出现了自然老化的效果,这就和在荣宝斋的那幅相差无几了。

付过银子,王仁山带着画日夜兼程赶回了荣宝斋。

已经将近午夜,张喜儿还在荣宝斋后院的北屋里整理账簿。这回要不是仁山,铺子的损失就大了,他这个掌柜的是不能再干下去了,与其等着东家辞退,不如自个儿主动辞职,他要连夜清理好账目,明天一早就去找东家。突然,张喜儿隐约听到了由远而近的马蹄声。

一匹快马风驰电掣,在荣宝斋的门前停下,一名少校军官跳下马来,急速地敲响了荣宝斋的大门。

新来的学徒赵三龙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打开门:“先生,您找谁?”

“我找庄掌柜的。”

“庄掌柜的?”赵三龙一时愣住了,他满脸狐疑地打量着来人,“庄掌柜的已经过世了,我们现在的掌柜姓张。”

“你说什么?庄掌柜的过世了?”军官也是一愣。

张喜儿赶过来:“长官,您有什么事儿?”

“你是……张喜儿?”

“您是……呦,三郎?怎么是您呀?”张喜儿大吃一惊。他隐约记得以前听庄虎臣念叨过,三郎卷走了额尔庆尼的大部分家产和他的七姨太逃跑了,如今,怎么鸟枪换炮又杀回来了?

三郎带着七姨太逃到了奉天省的辽沈道,突然之间从奴才变成了爷,腰包里有了可供挥霍的大笔银圆,枕边长伴如花似玉的女人,三郎自然是找不着北了,他吆三喝四地尽情享乐了一番,可没过多久,他就自动放弃了这种花天酒地的日子,哪怕是倒找钱,三郎也死活不过了——这还得从七姨太的死说起。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三郎陪着七姨太听戏回来,半路上电闪雷鸣,倾盆的暴雨一股脑地砸下来,两人慌忙跳下敞篷马车,奔向路边的一棵老槐树下去避雨,七姨太跑在前边,先于三郎两步到了树下,就在一瞬间,一个响雷在她头顶上炸开了,三郎永远也忘不了那让他一辈子都心惊胆战的场面:浑身湿漉漉的七姨太突然被雷电照亮,一团耀眼的火光闪过之后,如花似玉的七姨太就变成了一堆黑黢黢的焦炭……

三郎本来不大相信因果报应之类的说法,可七姨太就是一个明证,而且她的阴魂不散,整夜缠着三郎做噩梦,搞得三郎惶惶不可终日,连上吊的心都有了。卷走主子的家产是七姨太的主意,他是胁从,这不,七姨太先遭了报应,下面就该轮到……可也不能等死不是?三郎左思右想,反正都是个死,不如干脆来点儿刺激的,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把尚未花掉的银圆寄回老家孝敬年迈的父母,自个儿上山投奔在辽沈道一带大名鼎鼎的匪首杜老五,入他的绺子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

按照当地的民风,当土匪不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当地还有这样的谚语:男人不当胡子算不得好汉。不但无业游民上山为匪,很多士绅富户也都通匪,否则自家难保,更有桀骜者为土匪通风报信、打掩护,一起坐地分赃。匪首杜老五得知原紫禁城内务府总管的贴身侍卫前来投奔,不禁喜出望外。在他看来,三郎就是皇上身边的人,杜老五一下子觉得自己的身价抬高了许多,遂把三郎留在了身边。杜老五虽然是个粗人,但他志向高远,占山为王并不是他的终极目的。

一天,杜老五手下四梁八柱中的一位弟兄从保定探家回来,这位弟兄与当时任北洋警卫军第一旅旅长的冯玉祥是远房亲戚,无意中说起冯玉祥要率部到陕西一带追剿白朗匪帮,杜老五认为机会来了,他率领着一千人马浩浩荡荡地离开老巢,经过长途跋涉,在陕西灵宝投奔了冯玉祥,并为冯玉祥此次剿匪立下了汗马功劳。此后,杜老五随冯玉祥转战南北,屡建战功,不久前,经冯玉祥斡旋,杜老五即将出任北京城防警备司令,此时,三郎已经是杜老五的少校副官了。

三郎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我们司令急着要送礼,听说荣宝斋卖名人字画,特意让我先进京找庄掌柜的联系。”

“您请进来吧。”

张喜儿把三郎让进后院东屋,听罢他的要求,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但嘴上还是应承下来:“三先生,您是老熟人了,我们尽量按照您的要求办。”

第二天,张喜儿来到张家,张幼林好言安慰了一番,做出了一个让张喜儿深感意外的安排:他还继续当掌柜,提拔王仁山当二掌柜的,在大事上,两个人商量着来。张喜儿的眼圈立刻就红了:“可是,差点儿出了大娄子,我这心里头……”

张幼林把他的话截住:“倒腾古玩、字画,哪有不走眼的?再说了,连贝子爷都走了眼,怎么能怨你呢?”

张喜儿的眼泪抑制不住地滚落下来:“东家,您的宽宏大量我张喜儿心领了,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我有多大能耐,我自个儿心里清楚,您什么时候找到合适的人,我立马儿就让位,可我不愿意离开荣宝斋,您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给您看库房都行。”

“瞧瞧,又扯远了吧?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张幼林递过手帕,“李默云的底细打听清楚了吗?”

张喜儿接过来擦了擦眼泪:“还没有,他在琉璃厂不常露面儿,只和几个人有联系,听说和陈福庆的关系不错,为这个我还请陈福庆吃过一顿饭,可陈福庆在饭桌上净打哈哈,实话是一句都没有。”

张幼林思忖着:“我总觉得,这画像是人家给咱下的套儿。”

张喜儿一惊:“您的意思是……贝子爷也跟着一块儿蒙咱们?”

张幼林摇头:“不至于,这个做假画的人的确是个高手,也难怪贝子爷看走眼,我是觉得,荣宝斋周围有一群人在盯着我们,这些人藏在暗处,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机会,我们简直是防不胜防啊。”

“是啊,我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张喜儿感叹着。

回到铺子,张喜儿在荣宝斋门口遇见了《京报》的社长邵飘萍,他手里拿着一篇新闻稿,正对身边的年轻记者交代:“这几个地方改一下就可以发稿了,你先回去,我在荣宝斋买点东西。”

张喜儿迎上去:“邵先生,您刚忙完吧?”

邵飘萍转过身来:“张掌柜,我今天是特意过来,上回您给我推荐的那种毛笔,非常好用,这次我要带五十支,送给报社的同事。”

“您请进吧。”

进了铺子,张喜儿招呼邵飘萍坐下,倒上茶,然后从一个大笔筒里抓出一把毛笔,“哗啦”一声放在柜台的玻璃板上,用手掌一捻,只见所有的毛笔都向一个方向滚动……

邵飘萍笑道:“荣宝斋的笔果然是名不虚传,别小看‘滚笔’这两下子,若不是每支笔的笔管都又直又圆,断不会出现这种效果。实话对您说,为寻好笔,我跑遍了京城所有的南纸店,这么说吧,几乎没有让我满意的,唯独荣宝斋的笔,我挑不出毛病来。”

“邵先生,您过奖了,就冲您这句话,我们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赵三龙捆着毛笔,张喜儿在邵飘萍身旁坐下:“我这儿还有新印出来的仿古器物诗笺,您不来两沓儿?”

“我先看看。”

云生拿来诗笺,邵飘萍翻看着,此时,一个身穿西装、腆着肚子、满脸横肉的中年胖子走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侍从。

云生迎上去:“先生,您用点儿什么?”

侍从抢上一步介绍:“这位是国会议员张乃光先生。”

云生抱拳:“幸会,幸会。”

张乃光瞥了一眼邵飘萍,粗声大嗓地嚷嚷着:“听说荣宝斋卖名人字画,把值钱的都给我拿出来。”

“您这边请。”

张乃光随云生走到悬挂着名人字画的西墙边,他粗暴地用手扒拉墙上的字画,云生站在旁边皱皱眉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个,这个,这几张,我都要了。”

云生诧异地看着张乃光,小心翼翼地说道:“先生,这不成啊。”

张乃光的眼睛一瞪:“怎么不成?”

云生指着溥心畲的一幅青绿山水:“这个已经有主儿了。”

“有主儿的怎么还挂在这儿?”张乃光显然很不满。

“刚裱完,还没干透呢。”

张乃光看了一会儿,又转回来:“嘿!我还就瞧上这张了,溥——心——嗯?这字儿我怎么没见过?你说,多少钱吧。”

王仁山从铺子后门进来,他紧走几步来到张乃光面前,赔着笑脸:“这位先生,您给多少钱也不能卖,您瞧瞧,这儿题着款儿呢。”

“题款儿怎么了?换上我的名儿不就得了?”

王仁山很为难:“那哪儿成啊,这个……我跟客人没法儿交代呀。”

“客人?什么狗屁客人?小子,你知道我是谁吗?”张乃光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

“您……”王仁山灵机一动,依旧赔着笑脸,“您是位爷。”

张乃光的脸紧绷着:“这么说吧,我到这儿来买画是看得起你们荣宝斋,别不识抬举,老子就是不给钱,今天这画也照拿,你信不信?”王仁山点头哈腰:“那是,我信,我信……”

铺子里的气氛紧张起来,邵飘萍站起身,缓步走过来,他不紧不慢地说道:“您是张乃光先生吧?我正要到府上拜访呢,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邵飘萍伸出手去和张乃光握手。

张乃光显得很尴尬:“你是……”

“《京报》社长邵飘萍。”

张乃光的侍从赶紧趴在他的耳边耳语了两句,张乃光恍然大悟:“噢,邵大记者,久仰,久仰。”

“您什么时候有时间啊?”

“我这些日子忙得很,过一段儿再说吧。”张乃光推辞着。

“忙得很还有闲心逛琉璃厂?”

“哪儿是逛啊,方方面面的都得送礼,我是奔着荣宝斋的名人字画,直来直去。”张乃光想赶紧脱身,他四处张望着,“掌柜的呢?”

张喜儿走上前:“我就是。”

张乃光指着刚才选好的几幅:“这几张,都给我包上。”

“快!手脚麻利点儿。”张乃光的侍从在旁边催促着。

王仁山指着溥心畲的那幅:“您看,这张就免了吧?”

张乃光翻了翻眼睛,碍着邵飘萍的面子不便发作,但又不甘心,于是甩出两句话:“过些日子我还来,你们呢,多预备点儿活人画的,别净弄死人的充数,送人晦气!”

在场的人都听得目瞪口呆,张乃光毫不理会,他对邵飘萍拱拱手:“邵大记者,失陪了,改日,我请邵先生吃饭,还指望邵先生笔下留情哟。”说完,和侍从匆匆离去。

张喜儿看着张乃光的背影悄声问:“邵先生,这位是什么人呀?穿着西装,还带着护兵。”

邵飘萍压抑着心中的怒火,愤愤地答道:“国会议员,谁知道是怎么当上的,这人以前是吴佩孚手下的一个师长,还当过镇守使,脱了军装换上西装,怎么也摆脱不了丘八的蛮横之气。”

张喜儿双手作揖:“邵先生,多亏了您帮忙儿,要不然今儿个还不定怎么收场呢,太谢谢您了!”

邵飘萍摇摇头:“张掌柜不必客气。”

伊万在北京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前些日子,他的一位朋友来信邀他们全家去美国,权衡再三,伊万决定赴美。

启程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张幼林到前门火车站为他们送行。在站台上,伊万和张幼林紧紧地拥抱着,他动情地说道:“感谢你对我们全家的帮助,有机会,欢迎你到美国来旅行。”

“路上多多保重!”

伊万带着孩子们先上了车,秋月的手里拿着一个精美的长方形盒子,她默默地看着张幼林,言语未出,已是泪流满面。

“秋月姐,我真不愿意你们走。”张幼林掏出手帕递给秋月。

秋月接过来擦着眼泪:“其实,我和伊万都不愿意走,可是没办法,他在北京找不到称心的工作,我们也不能老靠你接济呀,美国的这个职位对伊万来说很难得,男人嘛,不能赋闲太久,否则会失去自信。”停顿了片刻,秋月把盒子递给了张幼林。

张幼林接过来,试探着问:“这是要我转给杨大人?”

秋月摇摇头,目光中闪过一丝忧伤:“这世上已经没有杨大人了,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秋月回到京城后,曾四处打探过杨宪基的下落,然而,杨宪基行迹缥缈,直到走都没能得到他的消息。

“我觉得挺好的,在人生有限的几十年当中,起伏错落,他能在佛门找到自己的归宿,乐在其中,比咱们这些俗人强多了。”张幼林宽慰着秋月。

“幼林,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世事多变,答应我,你要爱护自己。”秋月泪眼蒙眬。

“秋月姐,我答应你。”今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张幼林紧紧地拥抱了秋月。

火车缓缓开出了站台,张幼林的眼睛里也是满含着泪水,他再一次和秋月挥手告别。

火车远去了,张幼林打开盒子,里面是《柳鹆图》和秋月留给他的一封信。

幼林: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孩子和伊万,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这次要不是你帮助我们渡过了难关,很难想象我们一家人会怎样生活下去,我从内心深处感谢你!《柳鹆图》是郑家和张家三代人交往的见证,今天,我把它郑重地送给你,是我心意的一种表达,我相信你会物尽其用!在遥远的美洲,我会思念你,直到永远……

读着信,张幼林不禁潸然泪下。

这次告别,也是张幼林和秋月的永别,此后,她再也没能回到曾经使她留下过无数美好与辛酸往事的京城,1945年2月8日,秋月在纽约的家中溘然长逝。

张喜儿神情沮丧地夹着一卷字画走进荣宝斋后院的北屋,王仁山正在和云生一起核对账目,他疑惑地问:“掌柜的,怎么又拿回来了?”

张喜儿放下字画,长叹了一口气:“唉!这些当兵的是满不懂,根本不识货,三郎把我引见给杜司令,杜司令展开字画一看就火了,说怎么拿一堆烂纸打发他,还要收那么多钱,荣宝斋还想开不想开了?”

“那您怎么办了?”云生给张喜儿端过茶来。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我这不是又拿回来了吗?正好大伙儿都在,咱们得商量商量。”

“既然杜司令不懂,咱就对付他,瞎敛几幅得了。”

张喜儿赶紧摆手:“可不能瞎凑合,一是砸荣宝斋的牌子,二是万一收礼的人懂呢?这不是后患无穷吗?再说了,三郎先生又是咱的老熟人,更不能怠慢。”

王仁山思忖着:“掌柜的,我倒有个主意,北京城里这些文人、会画画的,跟荣宝斋多少都有点儿瓜葛,咱不如找几位在市面儿上名字叫得响的,请他们帮忙儿写点儿、画点儿,先应了这个急,这也说得过去,杜司令不是要名人字画吗?咱给他的是活着的名人的字画,价钱肯定便宜。”

张喜儿想了想:“这主意不错。”

“我还有个建议,咱们就手儿给现在的名人们开个柜台,事先定好润格:堂幅几尺多少钱,屏幅怎么算,册页怎么收……”

云生不解地问:“定润格干吗呀?”

“请他们在咱铺子里卖画啊,这风头你们还看不出来?这阵子名人字画走得多好呀,今儿来个三郎先生,明儿个保不齐就来个李先生、王先生什么的,要是都识货,恐怕咱还真淘换不到那么多好东西。”

张喜儿一拍大腿:“对呀,咱们的客人里肯定也少不了附庸风雅的,到时候就会有人来预订,您想要谁的画,通过荣宝斋就能给他搞到,画家们也能落俩钱儿花。”

王仁山微微一笑:“我就是这意思。”

“二掌柜的,你的脑袋瓜儿还真成!”云生赞叹着。

“想到了就赶紧招呼,别耽误,仁山,你把手里的事儿先放一放,咱们好好合计合计……”张喜儿的话音未落,赵三龙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掌柜的,不好了,您快瞧瞧去吧!”

几个人赶忙站起身,去了前厅。

荣宝斋的前厅里,一个身穿长衫、头戴礼帽、鼻梁上架着一副水晶墨镜的人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后门,张喜儿愣了一下,快步迎上去:“先生,您需要点儿什么?”

来人上下打量着张喜儿,鄙夷地问道:“你是谁呀?”

张喜儿觉出势头不对,一时有些语塞:“我……我是这家铺子的掌柜的,请问先生……”

“哦,想起来了,当年庄掌柜的主事儿时,你还是小伙计吧?我好像见过你。”

“您……是荣宝斋的老顾客了,恕我眼拙,您是……”

那人猛地摘下墨镜:“睁开眼睛看看,还认得大爷吗?”

“您是……左爷?”张喜儿一下子惊呆了。

左爷阴冷地笑了:“没错儿,正是左爷,大爷我又回来啦。”

“您老快请进。”王仁山赔着笑脸把左爷让进了铺子。

左爷跷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张喜儿站在他旁边。王仁山忙着送上茶来,左爷端起茶碗,细细地品着茶,瞟了张喜儿一眼:“你们庄掌柜的呢?”

张喜儿欠了欠身子:“老掌柜的已经去世了。”

“哦,他早该死了,那少东家张幼林呢?”

“他还好,还好……”

左爷放下茶碗:“庄掌柜的已经走了,我和他的旧账也算一笔勾销了,可张幼林还活着,听说还活得挺滋润,这我就得和他说道说道了,我们之间还有笔老账没结呢。”

张喜儿皱了皱眉头:“左爷,都过去多少年了?就是有天大的过节儿也该了啦。这么着,今儿个我做东,咱们在丰泽园摆一桌,您和我们东家一起叙叙旧,顺便把以前的过节儿给了了,今后呢,大家都是朋友,您看得起荣宝斋呢,没事就过来坐坐,喝杯茶……”

左爷阴阳怪气地:“哟,你是想给我和张幼林说说和?这就有点儿意思了,你是谁呀?你有这个面子吗?”

张喜儿强硬起来:“左爷,我知道我没面子,可我只想劝您一句,常言说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结……”

左爷猛地一拍桌子:“放屁!我和张幼林之间的过节儿,轮得上你来说话吗?找去!马上把张幼林给我找来!找不来人,我今天砸了你的铺子!”

一直在边上察言观色的王仁山走上前,不软不硬地说道:“先生,您这么说就不对了,这儿是个讲王法的地方,天下事大不过一个‘理’字,您有理可以讲理,怎么能上来就要砸我们铺子呢?”

“嘿!哪儿蹦出个小兔崽子来,敢跟左爷这么说话,你是活腻了吧?”左爷狠狠地瞪着王仁山。

“仁山,你少说两句,赶快去送货……”张喜儿递了个眼色,他怕王仁山惹事,想把他支走。

王仁山并不理会:“掌柜的,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你越怕他越来劲,我就不信,他敢把咱铺子砸了,还没王法了?”

左爷站起来挽袖子:“小兔崽子,今儿个我让你知道知道,马王爷是几只眼,都他妈给我闪开点儿,省得溅一身血,小子,爷爷陪你玩玩。”

王仁山好言相劝:“这位爷,您这岁数得有六十多了吧?千万别动手动脚,老胳膊老腿儿的闪着可不是闹着玩的。”

左爷抬手要打王仁山,王仁山轻轻一推,左爷仰面跌倒在地上,张喜儿吓坏了,他连忙弯腰去搀扶:“左爷,左爷,对不起,对不起,他年轻,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左爷甩开张喜儿的手,干脆不起来了,他躺在地上打起滚来.大声号叫着:“杀人啦!荣宝斋的伙计杀人啦!救命啊,有人要杀人啊……”左爷杀猪一般的号叫声引来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他们把荣宝斋的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宋栓出来给众人作着揖:“各位叔叔大爷,大妈大嫂,都散散吧,别堵在门口,影响我们做生意,请散散,请散散……”

此时,琉璃厂一条街的治安巡警侯长海分开人群走进来,他大声质问:“怎么回事儿?谁杀人啦?”

宋栓赔着笑脸:“哟,侯警官,有日子没见着您啦,您近来可好?”

侯警官挥挥手:“少跟我扯淡,我问谁杀人了。”

“没人杀人,就是有个人在我们铺子里闹事儿,闹得我们没法儿做生意,侯警官,您可得管管。”

“闹事儿?怕是你们招人家了吧,要不然人家好好的上你们这儿闹什么?”

宋栓苦着脸:“哎哟,我们是老老实实的生意人,我们敢招谁啊?”

“走走走,进去看看!”侯警官大踏步地走进了荣宝斋。

左爷还赖在地上不起来,他一见到侯警官,立刻来了精神:“哎哟,荣宝斋的伙计打人啦!杀人啦!我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他们欺负我呀,把我打得动不了啊,警官大人,您可得替我做主哇……”

侯警官过去看了看左爷:“瞧瞧,还说没事儿?我再晚到一会儿,非出人命不可。”

“侯警官,您这么说可就冤枉我们了,我们可没招谁没惹谁啊,是这位爷自个儿……”

张喜儿还没说完,侯警官就打断了他:“噢,你的意思是没人碰他,是他自个儿故意往地上磕,这可能吗?”

左爷指指王仁山:“警官大人,就是这小子打的我,反正我现在是动不了啦,他们荣宝斋得负责啊,您是青天大老爷,求您给我做主啊!”

“侯警官,刚才是他要打我,我总不能就让他打吧?我轻轻推了他一下,他就躺在地上不起来,这分明是耍赖讹人嘛。”王仁山申辩着。

侯警官的眼睛一瞪:“推一下?就他这个岁数经得住你推吗?现在人是动不了了,你们荣宝斋不是有钱吗?该怎么赔你们自己商量个数儿。”

沉默了片刻,王仁山掏出两块银圆放在桌子上:“好吧,我赔,左先生,你拿好,我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在荣宝斋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听明白了吗?”

左爷撇撇嘴:“两块钱,你打发要饭的哪?用两块钱就把这事儿给了啦?门也没有!”

“不要?那就一块也没有了,你请便!”王仁山把两块钱又装回兜里。

侯警官急了:“嗨!你这是怎么说话呢?还挺各,打了人你还有理啦?怎么着,不成跟我到局里走一趟……”

张喜儿赶紧打圆场:“别价,别价,侯警官您别生气,他年轻气盛,您多包涵,钱的事儿,您说个数儿,我给。”

侯警官看着左爷:“钱的事儿你别问我,当事人说了算。”

话音未落,左爷又大呼小叫起来:“哎哟,我这骨头可能是折啦,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么说吧,警官大人,没五十块钱这事儿完不了,他荣宝斋要是不给,我就住这儿不走啦!”

“五十块,怎么样,你们愿意给吗?”

张喜儿一听脸儿都绿了:“五十块?侯警官,这也太多了吧?要钱要得有点儿离谱,咱再商量商量?”

王仁山突然爆发了,他拨开张喜儿,站到左爷面前,厉声呵斥:“讹人是不是?还没王法啦?不给,一个子儿也不给,你怎么着吧!”

侯警官不屑地瞟了一眼王仁山:“嗬,还真有横的,找不自在是不是?小子,你就不怕我抓你蹲号子去?”

“侯警官,我也看出来了,您今天是打定主意要帮姓左的出头儿,这五十块钱里有您多少啊?”

王仁山的话击中了要害,侯警官的脸立刻就涨红了:“你胡说八道,我是秉公执法,你说这话可要负责任!”

“侯警官,我看你这个人很不聪明,我们这铺子能立在琉璃厂二百多年,自有我们的根基,要是没点儿道行,我们也不敢在琉璃厂混,明说吧,不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吗?这好说,荣宝斋拿出个几千袁大头还伤不了筋骨,嘿嘿!既然有人能出钱收买一个小小的警察,那我花个千把块大洋和警察局局长交个朋友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吧?”

“你……你什么意思,我听出来了,你这是威胁。”侯警官的口气不那么强硬了。

王仁山摇头:“不敢,我一草民,哪儿敢威胁警察呀。我是说,要是我愿意,我能和警察局局长交上朋友,这话有什么不对吗?”

侯警官仔细打量着王仁山:“你是什么人?在荣宝斋做什么?”

“鄙人王仁山,荣宝斋的二掌柜的,侯警官,有什么事儿您言语,我能做主。”

“嗨!原来是王掌柜的,对不住,对不住,我还以为您是个小伙计呢,我说呢,这主儿怎么这么横,闹了半天是王掌柜的,失敬!失敬!”侯警官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那这事儿怎么办?”

“好说,好说,是点儿小误会嘛,这样吧,这老家伙也不容易,你打发他一块钱得了。”

王仁山瞟了一眼左爷:“这合适吗?这姓左的干吗?”

“没事儿,没事儿,我做主,就这么定了。”侯警官大包大揽。

“这可不成,一块钱我不干,警官大人……”

左爷还要再扯下去,侯警官翻脸了:“他妈的,给脸不要脸,一块钱就不少了,你还想怎么着?给我滚!”

左爷见势不妙,捡起王仁山扔在地上的一块钱,仓皇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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