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又出家了。

这次官方给出的出家原因是因为“太过思念太子”,又经过佛门高僧“达摩”的点化, 所以决定在同泰寺再次出家为僧。

同泰寺因为太子之乱, 寺里已经没有了主事, 萧衍入寺之后直接接管了同泰寺的寺务, 将整个内院封闭起来, 外人无法入内。

而同泰寺紧邻台城的位置又决定了除了可以进出宫中的官员, 寻常百姓和没有官职的官员是无法进入同泰寺的,更没办法见到皇帝。

于是皇帝这一次“出家”, 整个朝中都混乱起来了。

上一次萧衍出家,好歹太子还在, 同泰寺的主事都在, 官员和皇子们还能在寺院门口哭诉请求, 现在皇帝将寺门一封, 里面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他们哭诉往哪儿哭去?

生气之余,更是把什么“达摩禅师”骂了个半死,你好生生的来传佛法传就是了, 能不能别动不动就想搞个大的, 去点化人家的皇帝?

这皇帝可不是你们那种弹丸小国的国主, 人家管着许多事哇!

朝野上下哀声一片, 真正高兴的只有原本的东宫官员。

原本这阵子皇帝给的压力越来越大,很多聪明点、又有去处的高门官员都已经自请求去了,剩下一溜中层、且领着实务的东宫官员死扛着不愿离开,已经到了顶不住压力的边缘。

眼看着东宫就要被裁撤的关节, 皇帝出家了!

皇帝都出家了,谁还出这个头顶着东宫撤不撤啊?都到同泰寺门前哭去了!

甚至还有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怎么办的,也不知是昏头涨脑还是别有用心的,来询问东宫旧人这下该怎么办。

上一次皇帝出家,太子在位,东宫全盘接管了那段时间朝政的运转,对于“赎回”皇帝的一系列流程也有了经验,大部分人这时候想起了东宫对于这种事情有经验,所以才纷纷登门求策。

事实上,从萧衍准备教养萧纲为储君开始,就放弃了撤掉东宫的想法。

但一国的政令不能朝令夕改,他才提出裁撤东宫不久,甚至因此罢了好几个言官的官位,突然又说留下了有碍君威,这才卡在这个点上出了家。

东宫在这种事情上确实有经验,但东宫官员毕竟是属官,在这种情况下,不得不去请三皇子萧纲出面,暂代起东宫主位的职责,去与同泰寺交涉。

在朝中上下完全默认的情况下,萧纲被赶鸭子上架,毫无回绝余地的做了和兄长一样的事情,去请求父亲回宫。

这一次皇帝出家,比上一次要的赎身钱还狠,开口就是三万万钱。

这“赎身钱”的价格出来时,整个朝中的人都疯了。

梁国虽然风调雨顺,各州郡交纳赋税也算顺利,但这么多年来因为钱荒,多累积的是粮草和布帛,就算把国库里全部的钱拿出来也没有三万万!!!

莫说国库里,就算皇帝的私库、诸皇子的私库、再加上京中这么多官员家里的积蓄,全部拿出来也没有三万万!

当这个“价格”出来时,好多官员脑子一片混乱,有些脾气暴躁的在私底下甚至和家人絮叨皇帝就出家吧别出来了之类的话,更别说主管钱粮的几个衙门,头发都要花白了。

莫说官员疯了,整个南朝佛门都傻了。

这个赎身钱名义上是佛门要的,索要后就归于佛门。

之前那些铁钱大多运走给铸币司去点化、准备新钱了,没多少落在佛门头上,但外人全以为这些钱给了佛门!

三万万啊!哪个佛寺敢比国家更有钱?

事情一出,建康内外几十座寺院立刻派出了主事紧急商谈了此事,都一致认为皇帝这么做不是给佛门立威,而是在给佛门立仇,怎么也坐不住了,和这些官员们一起求见皇帝,要求皇帝收回成命,佛门可以不要这个赎身钱。

但佛门和道门不同,根本没有所谓的“魁首”,谁也没办法代表佛门。而他们这些寺院商议出来的结果,并不能算是佛门的“意见”。

经过官员们和皇帝的扯皮,最后定下了赎身的价格——“两万万钱”。

两亿钱,是梁国五年的财政收入,比梁国国库中所有的铁钱还多。

哪怕现在铁钱已经不值钱了,但官府还是能够用朝廷的威信用铁钱买到不少东西的,可现在“赎身钱”一出,国库就该真正的空了。

可不替皇帝赎身又不行,国中无君,还没储君,这是要完蛋的节奏啊!

就在皇帝提出赎身钱的第二天,京中内外所有官员都忙碌起来了。

钱不够,怎么办?

用国库的粮食向民间换铁钱!

用国库的布帛向官员换铁钱!

犯罪的人能用铁钱为自己减轻罪行!

为了能尽快把皇帝赎回来,所有人都拼了。

梁国钱荒已经很久了,皇帝下令销毁所有铁钱的模范后,大部分铁钱(私铸钱)的储存都在民间,但民间也不爱用这种笨重又没有什么价值的钱币,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恢复了以物易物的习惯。

现在乍然需要大量的铁钱,可谓是搅得民不聊生,家中尚有积蓄的官员也好不到哪里去,铸币司也不得不停止了准备新钱材料的工作,投入到为朝廷寻找铁钱的大业中去。

在这种情况下,“佛门误国”的情绪尘嚣直上是很正常的,起先只是官员们出于愤怒不再登门礼佛,等建康上下皆是卫士在到处搜刮铁钱,以陈布或陈米强制换走铁钱后,连百姓们也愤怒了。

僧人们这段时间出门都化不到缘了,有些还会被人丢石子、砸破烂。

寺门一开,墙上常常被人写了“贪心鬼”、“死要钱”之类的骂人话,甚至有些人直接就当着面在佛门之前作出侮辱的动作,破口大骂他们身为出家人却劫持皇帝为质、向供养他们的人敛财。

建康城中的寺庙多是萧衍敕建,平日里僧人都颇受尊重,哪里遇见过这种时候?但解释也没办法解释,甚至想要见到皇帝都没可能,百口莫辩。

矛盾是一步步激化的,犹如温水煮青蛙,起先只是忽视,而后是唾骂,再后来是敌视和幸灾乐祸,仇富心理从古到今皆有,高门大族不敢惹,这种手无缚鸡之力只知道念经的僧人骂一骂还是敢的。

但无论怎么唾骂愤怒,那两万万钱还是一点点被准备了起来,并陆陆续续送往同泰寺,直到凑齐两万万后举行“赎身大典”,将皇帝赎回来。

国库为之一空,各地的粮库也空了,吏部的官员直接两手一摊,告诉朝中上下所有官员,一年之内是不会有俸禄了,至于禄米想也别想,还有什么年节的福利,通!通!没!有!

朝中不仅仅有高门的达官贵族,还有更多是中下层官员。建康城中养着无数小吏和低级士卒,他们承担了整个建康的治安、巡逻、管理工作,如果说很多流内官员有家门支撑一年没钱也没什么的话,对于这些小吏和兵卒来说,失去一年的收入对整个家庭几乎是致命的打击。

所以当傅翙开了西门、引入北府军“铲除佛佞”的消息一传出去后,消息根本没办法封锁,除了光宅寺是被北府军还算“和平”的搜刮干净的,其余诸如珈蓝寺、无相寺等诸多寺庙,还来不及北府军抢夺,就被闻讯赶去的建康士卒和许多浑水摸鱼的人抢了个干净。

北府军和傅翙是做戏,只抢铜器佛像和寺中值钱的东西充入国库,可这些人是真抢,不但抢,还伤了人命,仅珈蓝寺一寺便死伤僧人七十多人。

原本以为尽在掌握、百姓尊崇佛门不敢造次的局面,一下子就失控了。

作为“罪魁祸首”的北府军首领和建康令傅翙,被三皇子亲自下令带人抓了起来。

**

东宫的明德殿里,东宫一干官员也在讨论这件事。

“殿下,这件事,从头到尾看起来都十分诡异。”

东宫太子舍人张瓒眼皮子一直在跳,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陛下这时候又是出家、又是要赎身钱,像是对佛门……”

他没敢妄议,而是把“不怀好意”几个字咽了下去。

“傅翙会开城门也是颇多疑点。这人性格谨慎老练,并不是会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人,傅家高门望族,哪里差这一年的俸禄,值得他为北府军开门?”

太子詹事王筠也附和道,“这看起来倒像是一场针对佛门的阴谋。”

东宫中很多佛门信徒,最不希望事情演变成这样,所以才一出事就怂恿三皇子下令抓人,平复事端。

但此事的恶果已经显现了,如果不能除去“首恶”震慑有心之人的话,就怕各地流寇、乱民都纷纷效法、骚扰佛寺。

三皇子萧纲没有开口,也在思索此事之中的蹊跷。

他好歹也是在皇帝和东宫身边长大的,不至于这么点疑点都看不出。

父皇刚出家的时候,他就派人去追那位据说是“点化”了父皇的达摩禅师了,只是他速度太快,一时半会追他的人还没有回来。

“现在就怕,是因为昭明太子的事情,让陛下迁怒与佛门,想要毁坏佛门多年来的声誉。”

东宫学士刘孝绰一家都信佛,供奉着光宅寺,此时也是义愤填膺,“昭明太子的死是个意外,怎么能算在佛门的头上?!”

提到兄长的死,三皇子心中一刺,面色也沉了下来。

几个臣子拉了拉刘孝绰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就在这个时候,之前派东宫两卫抓了北府军和傅翙的东宫卫率将军走了过来,悄悄在三皇子萧纲耳边说了些什么。

萧纲一愣,不敢置信道:“他真这么说?”

“千真万切,他现在就在外面。”

东宫卫也很诧异,哪里敢搬弄是非。

“殿下,怎么?”

一群东宫官员好奇地问。

“北府军首领刘第见事情闹大,没经住审问,直接供认了此事是父皇和几位大臣们共同谋划,他只是受指使听命行事的……”

萧纲虽然隐隐也猜到了一点,但没想到还有别的大臣参与其中。

那刘第大概是觉得萧纲是皇帝的儿子,加上此事本来就是为国效力,见这事闹大了害怕,便没忍住,将实情说了。

东宫官员心中又惊又喜,连忙召了刘第来问。

事已至此,北府军将军刘第自然不会再有隐瞒,一五一十将皇帝想如何激化僧人和国家之间的矛盾逼迫僧人还俗、获得大量人口,如何通过“抑佛”获取佛门的土地和财富、充斥国库,如何借“赎身钱”废除旧钱,以供来年推行新钱等等都说了。

赎身钱暂且不提,前面两种意图一说,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太子喜欢重用高门士族,也喜欢征召“乡野遗贤”,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没有时间从头培养人才,希望能用的都是立刻可以用的,出身高贵能得到良好教育的高门士族往往就能选拔出得用的人才。

即便是乡野遗贤,也不是真的白身,而是如同祝英台这样从各地豪族、望门之中选拔的人才,所以在这儿站着的东宫官员,大多不是家族显赫,就是实力强横。

除此之外,他们很多人都有个共同点,便是信佛。

借助和佛门的良好关系,他们之中亦有将家中“闲田”托付给寺庙作为寺产,以避免荫户庄客交税的;

还有的家中和寺庙有过合作,在灾年或粮价高涨时用粮食放贷,敛取大量财富的;

有些家中的子弟甚至干脆就是寺庙的主持,由家族出资“建庙”,借寺庙积攒土地和“僧只户”,实际都是家产。

听说皇帝要“抑佛”,这些人大为震动,简直在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萧纲出身富贵,自然不知道信佛还有这些“好处”,只以为这些使君们信仰佛门无法接受,还好生安慰:

“父皇亦信仰佛祖,只是为了清理那些不法僧众而已,诸位爱卿不必惊慌。”

怎么能不惊慌?

他们就是那群“不法僧众”啊!

“只是孤还是不懂,如今国库充盈,为何父皇需要收拢那么多的人口?”

要收回田地也能理解,但是要僧人还俗、甚至让僧只户去耕种新收的良田,就难以理解了。

魏国在打仗,本来就有大量流民涌入,而梁国最富裕的荆楚一带与会稽诸郡都是鱼米之乡,目前国家承平,还不至于缺粮。

刘第也参与了和皇帝的密谋,知道皇帝有意在这次动乱后立萧纲为储君,甚至准备将安抚百姓和佛门的事情交由这位皇子去做。

何况皇帝对宗室子弟尤其是皇子们十分溺爱,他根本就生不出忤逆萧纲的心思,怕他秋后算账。

所以他对萧纲有意讨好,但有所问,知无不言。

“听陛下的意思,是为了大举北伐、支援白袍军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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