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才的话不是危言耸听,事实上, 他从一开始就不认为白袍军能建立什么“功勋”, 无论是外在条件还是内在条件, 白袍军都不具备北伐成功的可能。

也许能在南北之间搅动风云, 若陈庆之是个枭雄, 大概还能趁机兴起一个寒族武勋阀门, 不过陈庆之毕竟不是司马懿一样的人物,在打仗上有鬼神莫辩的才华, 在政治上却没有建功立业的可能。

这也不能怪他,他出身寒门, 又是从皇帝的侍童起家的, 从未掌管过大一点的势力, 也没有经历过复杂的政治倾轧, 就连白袍军,若不是一直得到了马文才在资金和内务上的经营,就凭他一个杂号将军,散尽家财也养不起这么一支军队。

但他无疑是个能举一反三的聪明人, 当马文才向他提出解决的方略后, 他立刻就能领会, 并立刻向北海王提出了“称帝”的要求。

北海王是浸//淫在各种争斗氛围里长大的, 自然明白了陈庆之这么做的意思,也打从心眼里不愿意称帝。

现在称帝,几乎就直接和洛阳所在的朝廷杠上了,哪怕尔朱荣扶植的皇帝再怎么不靠谱, 也是祭天奉诏过的皇族血脉,他在这里一“称帝”,打什么匡扶正室的旗号都没用了,妥妥一个乱臣贼子!

可如今这个局势,由不得他说不。

元鉴和睢阳投降的那几万士卒士气已经低落到了极点,连黑山军都懒得理他,无非就是觉得他只是个梁国的傀儡,没地盘没兵马,就连这个“北海王”的称号都是不明不白的,元颢才是北海王,死了也得向朝廷上表才能封袭。

睢阳的守军以前是“王师”,没多久就成了“叛军”,他想拉拢谁都得有让人信服的理由,莫说陈庆之,就连元鉴都是希望他能“称帝”的。

在各方推动和逼迫下,北海王元冠受心不甘情不愿,可还是不得不在睢阳城南登坛祭天,即位称帝,还立了年号为“孝基元年”。

只是这登基简陋的可以,恐怕还比不上远方茅山上加冠的祝英台,连观礼的人都没有多少。

等北海王“称帝”了,自然也要给“功臣”们大肆封赏,最大的功臣自然是陈庆之了,被封了“镇北将军、护军”等一堆官位,就连马文才也被封了“前军大都督”,不过都是叫着好听。

他还把身边那些原本是北海王府的门人都封了官职,这个是将军,那个是大夫,弄的像是孩子扮家家酒,让马文才私下里嗤笑过好几次。

只是无论怎么说,这一步是成了,元冠受除了继续打仗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原本恐怕还有“被招安”的那种隐秘心思,也被彻底打碎了。

花夭也被封了个“虎贲将军”的杂号,大约是知道她祖上曾领虎贲军,有意讨好。

可惜花夭从北海王那除了得了个杂号什么好处都没有,手底下人吃的喝的用的全是从马文才手里挣来的,自然对这种“讨好”兴致缺缺,赐封的诏书下来时,她看都懒得多看一眼,没兴趣陪北海王扮家家酒。

解决掉“封帝”以后,元冠受彻底又蔫了,变成了之前什么事都乖乖听陈庆之和马文才的那种样子,听说要攻打考城也不反对了,反倒督促元鉴听从陈庆之的调令,做好攻城的准备。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也只能寄希望于白袍军能“武运昌隆”,一口气打到洛阳去,把那个位置给他打下来坐上,否则他这一辈子也只能当傀儡了。

陈庆之听从马文才的计策解决掉了心中顾虑,可谓是春风得意,手握考城的地形图,不过两天的时间就替花夭制定了战略。

考城位于睢阳以北,梁国从未打下过睢阳,这四面环水的考城防范的自然也不会是南朝,而是各地经常造反的山胡、杂胡部队。

胡人不善舟楫,也不会水战,野战可能是勇猛无比,但对于如何攻打这种水城毫无经验。

但陈庆之就不同了,南朝边境城镇十座有八座都是这样的城寨,更何况环绕着考城的“水”和浩荡的长江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之前元鉴修建工事又留下了不少材料和船只,陈庆之没有废多少的功夫,就在考城上游的水面上建起了不少浮垒。

就在众人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考城上游建造浮垒时,陈庆之又命人造了不少木筏,竟是准备让花夭的人强行渡河。

“这,这是不是太危险了?”

来水边“视察”的北海王目瞪口呆,“就算能乘坐木筏前往考城,但考城附近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根本无法攀爬城墙,难道要在木筏上打仗吗?”

陈庆之担心睢阳人多口杂,并没有给北海王解释,只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依旧每天让人搭建浮垒、编造木筏。

对此,马文才从来不曾质疑过陈庆之的任何战术。

陈庆之并不是出身将门,也正因为如此,陈庆之的战术素来天马行空,有着一种属于文人的浪漫和幻想,而他身为“国手”的谋算又让他那些天马行空的幻想往往落到了实处,最后变成了能让人瞠目结舌的辉煌战果。

而花夭?

作为一名“将领”而不是“主帅”,她已经习惯于听从军令,莫说陈庆之现在是让她渡河,就是让她带人游过去,她也会答应。

到了去“劝降”那天,花夭领着八百个黑山军的勇士,早早换上了一身方便凫水的短衣,来到了汴水上游的浮垒之处。

花夭倒是镇定自若,可她身后带着的黑山军却大多有紧张的神色。

北人不善水,哪怕这些人是从黑山军中挑选出的会凫水的人,但泳技也不能跟善水的南人比,看到那一座座竹筏也会心生恐惧。

更别说要用这么点人去“劝降”坐拥两万兵马的城池守将,会有疑虑之色也是正常的。

黑山军的人虽然不说,心里自然还是会有些怨怼,觉得这群梁国人果然不把他们当自己人,这种危险的事情不让擅长凫水的白袍军去做,而是让他们这些北方出身的六镇兵。

这种情绪虽然很细微,但还是被陈庆之身后的马文才接收到了。

他心思何等细腻?

稍微一想,便走到了花夭的身前,开始脱起身上宽大的袍衫。

“你这是?”

花夭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不过乘坐木筏也不好带重的兵器,只在腰上配了一把普通的长刀,怀里揣了一把锐利的匕首。

此时她浑身上下朴素至极,在贴身窄小的黑色胡服衬托下越发显得腿长腰细,连带着那深邃的五官都没有那么刚硬了。

她像是个好奇的孩子一样看着马文才在她面前“宽衣解带”,大有伸出手摸摸他额头有没有发烫的架势。

马文才没想太多,将袍服一直脱到只剩中衣,用带子将裤腿、袖口绑好,没一会儿已经是一副短打的打扮。

“我陪你们去。”

马文才神色淡淡,好似不是陪同黑山军一起赴险,而是赴宴一般。

水边还是太冷,马文才脱完累赘的外衣后有些畏寒,深吸了口气后又长长地吐出去,转头向着黑山军的雇军们解释:

“荥城一战后,擅泳的白袍军士卒作为先头部队,几乎人人带伤,即使没有受伤的也染上了严重风寒。”

虽说马会游泳,可浮桥和木盾都是这些士卒用人力带过去的。

他如此一说,不少黑山军也想起了那一战的艰难,有些人的脸上更是出现了羞愧之色。

“陈将军体恤他们之前那战太过辛苦,让徐太医替他们养伤,现在很多还未病愈,所以只能委屈诸位勇士代替我白袍军的将士出征。”

他顿了顿,又说道:“陈将军作为主帅,原本应该和尔等同甘共苦,但他身体实在孱弱,耐不得水上的风寒,之后的战局还需要他指挥,这一趟并不适合他去,所以便由我这位参军与诸位勇士一起前往。”

“马将军,你大可不必如此……”

性子憨直的家将阿单讷讷道,“我们家将军既然说有七成把握,那就是没有问题,我们去就行了!”

“是啊马将军……”

“我便是相信花将军有把握,才会和你们同往啊。”

马文才轻松地笑了起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若是有性命之忧,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的。”

这一番话连花夭带黑山军的士卒一起都捧了,至少这些糙汉子人人心里都觉得舒服,当下一个个应允了下来。

“放心吧马将军,保准你不会有事!”

“就羽林军那些脓包,别想伤了我们一根毫毛,便是我伤了也不会让马参军掉一根头发丝儿!”

“马参军跟好我们花将军啊!”

几人在那说笑打趣,水边的陈庆之却明白马文才是为什么,站在木筏旁微微向马文才躬了躬身,眼中有感激之色。

马文才坦然受了他这一礼,只注意着水边旗杆上绑着的红巾。

突然,一阵狂风袭来,众人衣着并不厚重,齐齐打了个哆嗦。

“果然起风了。”

在陈庆之身后的道士突然笑了起来,观察了下天色,对着陈庆之点了点头。

“将军,是时候了!”

“天助我也!诸位道长果然神异!”

陈庆之大喜过望,抬手下令。

“斩断浮垒、支起木筏!”

命令传达下去,原本被绑在上游的浮垒绳索被一个个斩断,乘着猛烈的风势,一个个顺流直下,朝着夸城的方向飘去。

陈庆之指着这些浮垒,指点道:“这条河道能直抵夸城的城墙下,今日起了大风,这些浮垒将会一直顺流直下,直至撞到夸城的城墙。诸位勇士乘着木筏随这些浮垒一起渡往夸城,浮垒高大却很轻巧,会成为诸位阻挡流矢的盾牌,诸位只要等到浮垒抵达夸城,便可以用这些浮垒为船、为桥、登上夸城的城头。”

说罢,他又朝花夭一礼。

“在下便在此,静候花将军和诸位的佳音了!”

花夭舒展着筋骨,第一个挑上木筏,大笑道:“就知道陈将军有妙计!等我的好消息罢!”

说完,只觉得筏子上一沉,一身白色中衣的马文才也跳了上来,远眺着已经先行一步飘远的重重浮垒。

两人一黑一白,在宽大的木筏上并肩而立,正应了两人“白袍军”和“黑山军”的袍色之名。

花夭嘴花花,其实还是第一次见马文才穿着中衣的样子,上次夜袭漆黑黑的其实什么都没看见。

她上下打量了下马文才,目光从马文才的腰身和大腿上重点飘过,痞里痞气地吹了声口哨,活似见到了漂亮大姑娘的无赖一般。

马文才已经习惯了她隔三差五的没正经,除了将目光从浮垒上收回瞟了她一眼,并没有什么太多的表情。

“刚才人多,不好意思问,怕跌了你的面子……”

花夭笑眯眯凑过来,小声问他。

“你水性如何?”

这是质疑他上来的实力?

“家父是吴兴太守。”

马文才冷笑一声。

“我在太湖旁长大,你问我水性如何?”

“那太好啦!”

花夭眉眼一下子松懈下来,刚刚还挺直的脊背也一下子像是没了骨头一般靠在了马文才身上。

“我的水性还没马好,我怕落水啊!!!”

作者有话要说:

马文才拼命刷好感中。

花夭:(微笑)好好好知道你厉害,来来来靠一下,满足下你傲娇要强的小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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