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怎么没有防备心的蠢货也不会倾巢而出, 总有几个身上有职责的没有来,傅歧知道后没有生气, 反倒很体贴的为他们单独留下了美酒佳肴,指派了两个小吏送去。

金部郎中是个很肥的差事, 但对于朝政却没有太大的影响,说到底就是为皇帝管着库藏和宫市的, 可正因为如此,这个位置上坐着的都是身家清白、深受信任的士族。

傅歧年纪轻轻能坐上这个位置, 当然不是因为什么“天子门生”, 也不是因为他能力出众,单纯只因为建康令傅翙是忠心不贰的纯臣,而傅异为国捐躯, 这份福泽延续到了傅歧身上罢了。

但魏国人却不知道这其中的缘故, 他们看这位傅郎中出身高贵、官职显要,人又如此年轻, 皆以为此人必定不是皇亲国戚就是高官贵胄,他们如今要借助梁国的兵力回国, 对傅歧也就非常客气。

傅歧送了东西,在礼宾院绕了一圈, 对礼宾院里的小吏和小厮们好生嘱咐了一番后,便施施然离开了礼宾院。

但他却没有走远, 而是在礼宾院的后门处等着,没过多久,之前去送酒肉的两个小吏低眉顺眼地出来, 上了傅歧的马车。

“主楼里确实关了人,而且情况应该不大好。”

其中一个小吏抬起头,眼珠子动的很灵活,显然非常善于打探消息,“那个婆子住的角房门窗紧闭,门口看似无人把守,左右两侧的房间里却都暗藏有人。”

“把偷偷人带出来的可能性有多大?”

傅歧想到马文才的叮嘱,抱着一丝希望问他。

“几乎没可能。”

那游侠儿乔装的小吏连连摇头,“无论梁魏,都有不想让这位北海王回去的人,陛下对这位北海王极为重视,外人看不出,但我们一直盯着这地方,知道四周都有暗卫在保护。”

“此处外紧内松,里面的人出去容易,外面的人想进去却难。主楼附近还有北海王派出的侍卫层层把守,他带着那么多财物,会这么谨慎也是正常的。”

这边的情况连游侠儿们都觉得很棘手。

“我们刚才送酒肉进去,连那角房外一丈远的地方都没靠近。”

傅歧问了个清楚,知道不是他们这么几个人能把人救出来的,只好带着几个游侠儿离开了。

一回了家里,傅歧便和几个游侠儿将礼宾院的地图画了出来,着重标出了那个角房的位置,派那两个探查的小吏将地图送给了马文才。

不是他不愿深入礼宾院亲自调查,而是他天生方向感不好,就算当时记住了路,出来也都忘了。更大的可能是在里面兜圈子,所以约定好的是他去吸引别人的注意,让马文才手下得力的助手去调查。

现在任务完成,他也好奇花夭是不是关在那屋子里,但他确实能力不足,剩下的只能交给马文才办了。

傅歧那边进展不大,其实正在马文才的预料之中,如果傅歧带着人很顺利的就能进入北海王戒备的地方,那倒说明他揣测的方向错了。

他带的并不是王族重宝,不过是一些受南方欢迎的货物,本就不值得这么提防戒备,元颢的下人连假借着三皇子名义送来的东西都不敢收,只能说那里关押着的人某种意义上和梁国的助力一样重要。

更让他确定的,是元颢之子元冠受的态度。

别人不知道花夭赠出的大宛马有何意义,可汗血宝马的名头太响了,魏国军中大部分人都知道这匹马就等于花家的嫁妆或彩礼。

北海王世子当时提出那样的问题,必然是诧异于他和花夭私下有男女之情,而后他用并不避讳的表情试探,对方果然神色大变。

“没办法暗中潜入吗?”

马文才嗤笑着记住了手上的地图,将它在烛火下燃尽。

“说起来,我也低调的太久了……”

他站起身,掀开营帐的门。

他们白袍军,可不是什么只会赛马赌钱的玩物!

***

第二天一早,当宿醉未醒的元颢被侍卫摇醒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马侍郎带着几十个士卒闯入了礼宾院,直接往主楼来了?”

他有些懵然地坐起身,却被宿醉后剧烈的头疼所折磨,不得不又半躺了下去,在小厮的伺候下开始穿衣。

“怎么回事?昨天不是还赴宴了吗?”

元颢头脑还有些不太清醒,说话也迷迷瞪瞪的。

但随着衣服一件件上身,他的意识也慢慢清醒过来,顿时悚然。

白袍军的主将是陈庆之,马文才只是参军,但要因此看轻马文才,那就是傻子!

梁国一直有皇帝派遣心腹亲信监视主官的传统,诸王府里有“典签”,在州郡有“祭酒”,在军中则是“参军”。

参军虽是文职,却可插手军中一切军务,战时可带兵打仗,休战时可管理内勤,而且一干战功记录、战报传递、战时的求援都是由参军负责,更何况白袍军还是皇帝的本部兵马,代表着皇帝的威仪。

元颢立刻就想多了,以为洛阳那边局势已定,宫中的皇帝变了卦,不但不愿意送他回洛阳,还要拿他们父子的人头向魏国的新帝示好,哪里还顾得上头痛欲裂,惊得马上就要翻身下地。

“我的布履呢?我的剑呢?你们是死人吗,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元颢的声音凄厉而尖锐,哪里还有这段时日以来风度翩翩的样子。

“有没有人出去拦截?怎么说我也是魏国堂堂的王爵、西道大行台,难道就这么任人宰割不成?”

他带来的都是精锐,其中不乏死士,如果皇帝只派了几十个人来,应该入不了内院。

“昨日晋安王赐下了酒肉,兄弟们高兴,有不少人喝多了,马侍郎带人来时先礼后兵,他们一开始还懵着,现在已经去拦了。”

元颢的心腹连忙回道:“王爷不必太过忧心,世子已经去了,到现在也没闹起来,想必事情不是那么糟糕。”

“晋安王赐下的酒肉?”

还说不是蓄谋已久?!

元颢吓得连鞋子都不穿了,提了剑就要走。

“这主楼后面有边门吗?我们先从边门出去,什么都不要带了,保命要紧!”

“可是世子……”

“能走一个是一个!”

元颢红着眼喘着气当先出去,在门外警戒的侍卫见到他这样吓了一跳,却不得不在他的指挥下护着他往后门而出。

“角房那个……”

有几个看守院落的侍卫犹豫着请示。

“这时候还管什么角房!”

元颢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径直大步跑了起来。

没一会儿,主楼里的侍卫和门客随着元颢走了个七七八八,生怕耽误的时间长了就被皇帝的人马封了门。

与此同时,马文才带着人,在离主楼不远的廊桥上被北海王世子拦住了。

“不知马侍郎清早到访,是为何事?”

北海王世子的目光从披甲佩刀的马文才身上扫过,当看到他身后几十个士卒皆是身材魁梧、体格壮硕的壮士时,两腿更是有些发抖。

“要是我等有哪里得罪了马兄,我在这里先陪个不是?”

“在下收到御史台的密报,说是有敌国的探子秘密入京,混入了礼宾院中,为防密探逃脱,不得不匆忙抓捕,还望世子爷赎罪。”

马文才手扶着佩刀,眼神冰冷。

他身后的士卒拿出一方御史台出具的搜捕文书,有些敷衍地塞给了北海王世子。

“奉命搜查,世子爷让个路吧。”

就北海王世子匆匆带来的这十几个人,一大半都因为宿醉脚步虚浮,剩下的看着悍勇无比,其实眼睛一直不停地偷看自家的世子,明显是不想起冲突。

马文才有备而来,又人多势众,何况名义上也不是冲着北海王父子来的,但凡聪明点的就已经让开了,可北海王世子想到主楼里藏着的那个人,再想到那人和马文才可能有的交情,竟一咬牙,坚决不肯让开。

“礼宾院虽是大梁的官邸,但如今里面住着的既然是我魏国使臣,就攸关着魏国的国体,请恕我不能让开。”

北海王世子虽然害怕到背后湿漉漉一片,却给了手下的侍卫一个手势。

“马侍郎请回吧,在下稍后会亲自入宫向贵国的陛下请罪。”

哟,这是不想让,还要告状啰?

“那就打过一场吧!”

马文才身后几个士卒脸色一黑,抽出竖在背后的长棍,就朝桥上的北海王世子扫去!

他们虽然是皇帝本部兵马,但在内城中也不能带刀剑这样的武器入城,所以随着马文才来时虽有文书,却只能用长棍防身。

好在他们白袍骑是骑兵,平日里练的是枪和槊这样的长兵器,此时虽然下了马,但长棍也是长兵器,虽然没有枪//头,却也是攻势凌厉。

北海王世子也会些武艺,看到当头三四根长棍扫来,连忙向着后方躲避,他这一躲,廊桥上就空出了一块破绽。

“世子,得罪了!”

“仓嗡”一声,马文才的佩刀“照渊”出了鞘,冰冷的寒芒在刀身上吞吐,好似随时都要择人而噬一般。

“照渊”是皇帝所赐,萧衍极为信任他,他是少数几位能带兵器入内城的官员,此时长刀出鞘,更加让人胆寒心惊。

礼宾院是梁国官邸,一开始马文才就没怎么受到阻拦,大部分人都想歪了,以为马文才接到了皇帝什么“密令”,没人敢拦。

后来有礼宾院的官吏发现不对,派人去了宫中报信,但一时半会也回不来,只能眼看着马文才和北海王世子起了冲突。

只见得马文才带来的白袍军将手中的长棍舞得虎虎生风、上下翻飞,虽没有尖刃,却让这群军汉动作起来没有了顾及,或挑或扫,没一会儿,就将两三个魏国人扫下了水。

北海王世子虽有些傲骨,但也只是“有些”罢了,眼看着马文才真动了手,而这些粗鲁的军汉打起人来毫不留手,他一边呼喝着从人阻拦,一边趁乱逃离了廊桥,匆匆往主院的方向跑去。

马文才哪里会让他去主楼报信,三两步追上了他,手中长刀一闪,便拦住了他的去路。

“得罪了,局面混乱,不好让世子被误伤,只能请您陪我走一路了。”

马文才口中说的客气,手里的长刀却横在他的脖颈之上,带着冰冷的寒气。

北海王世子无法,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马文才往主楼的方向走。

他边走还不忘劝说这位不速之客。

“马侍郎,我知道你深得贵国的陛下信任,可你这般无礼的冲撞盟国使臣,难道就不怕陛下震怒吗?”

谁料马文才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手中的刀持的更稳了。

“世子恐怕还没有看清如今的局势,所以才觉得这些礼遇是理所当然的……”此时的马文才哪里还有之前彬彬有礼的贵公子模样,俨然是一副杀伐决断的冷酷面容。

“若没有陛下的首肯,这个时辰,我难道能带着几十个人入内城吗?”

北海王世子了然,嘴角露出一抹苦涩。

待他和马文才一起进入主楼范围,发现原本该在楼中警戒的侍卫和父王亲信都消失的无影无踪时,嘴角的苦涩更甚了。

马文才以为自己会受到更多的阻拦,所以才不惜半挟持着世子入内,如今见到这种空荡的场景,也不由得一怔。

“世子明明很害怕我等的闯入,却依然强忍着恐惧与我周旋;而北海王被大半侍卫保护,却离开的如此迅速,实在是让人嗟叹。”

看了眼被抛弃的倒霉鬼,马文才摇了摇,有些同情这位世子。

“马侍郎何必如此热嘲冷讽?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们哪里得罪了阁下……”

北海王世子苦笑着,余光悄悄扫过了角房,顾左右而言他。

“既然所有人都走了,马侍郎还是放了我吧,左右我也无处可去,只能留在这里,任你们处置就是了!”

“都走了?未必吧?”

马文才默想着地图中的位置,推开试图用身体阻拦自己视线的北海王世子,大步地朝着角房的方向而去。

北海王脸色大变,连忙追了过去。

“你……”

之前所说的婆子早已经不见踪影,大概是看见所有人都跑了,就到哪里躲了起来。

马文才看着门上挂着的大锁,连想都不想举刀就劈!

“哐”地一声巨响,金属相撞间有火星闪过,锁链在削锋断玉的宝刀面前应声而落,向来人不设防的洞开。

马文才一脚踹开门走了进去,只闻得屋中药味浓郁,逼仄的角落里斜躺着个只着中衣的憔悴人影,正是好久不见的故人花夭。

身着银甲的马文才就这么闯入了昏暗的角房之中,披着明亮的晨光。

虚弱至极的花夭以为自己只是在做梦,一时间心跳声犹如打雷一般在耳中轰然作响。

眼前这张因为愤怒而有了狰狞表情的脸庞,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俊美得令她移不开眼睛。

几年不见,他已然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长成了坚毅沉稳的伟男子,而她昔日里威风凛凛,如今却拖着个破破烂烂的身子,躺在这里。

“哟,好久不见。”

身陷囹圄,命悬一线,她居然还能和以前一般,用不正经的态度,声音细如蚊呐地和他道了个好。

那边北海王世子追入了室中,见到两人眼中迸出的神采,骇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世子,你刚刚问我,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我……”

马文才还刀入鞘,用和他那张冷脸完全相反的轻柔动作扶起了榻上的花夭。

“现在应该知道了。”

北海王世子确实豁然开朗,悔恨不已。

果然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作者有话要说:

不必担心,马文才这么聪(jiao)明(hua)的人敢这么干,肯定是在萧衍那里过了明路的。

花姐姐确实很惨,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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