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才面上不显, 其实是对这位南方道派的魁首陶弘景有着敬畏之心的。

即使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建康之中还流传着他的传说。

他曾如何以惊人的才学成为刘宋的“朝奉请”, 离开建康时送行的至交好友如何绵延百里,他有何等肉白骨活死人的本事, 又如何凭借一己之力撑起整个道门摇摇欲坠的局面。

皇帝敬爱他、请教他、任用他,也防备他。

马文才曾进过皇帝的兵器阁, 阁中悬挂有十三把宝剑,每一把都能断玉削锋, 而这十三把剑, 都是陶弘景铸造的。

细算一下,如今陶弘景已经七十岁了,可道门之中, 却还没听说出过什么和他一般惊才绝艳的人物……

马文才诸般想法只是在脑子里转了一瞬, 板着脸摇了摇头。

“祝英台志不在朝堂,也不在道门, 我不能替她做决定。”

朱富贵既然敢开口允诺这样的事,便是笃定他的野心极大, 绝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条件,须知当世之中, 除了他的师祖陶弘景以外,谁也不能提供马文才需要的那么多炼丹原料, 而他的师尊是茅山上主持门务的实际掌教,既然开口会提供所需原料,那就是一言九鼎。

他以为马文才是不信他的话, 又解释了一遍:

“我茅山虽然名声不显,但矿山也还是有几座的,门下弟子也不皆是修道,如我这样的入世者不知凡几,马侍郎何不再问问祝小郎,考虑考虑?”

陶弘景奉出国号“梁”时,萧衍曾将几座产硫、产辰砂的矿山赐给了他,后来他陆陆续续献出宝刃,萧衍也慷慨的赐下不少产出丹方的土地,茅山拥有这些土地矿山,其实并不贫穷。

别的不说,产辰砂的那座山中,开采出来的丹砂便是萧衍如今做朱批的主要原料,由内监专门采购,品质极佳。

马文才哪里听不出朱富贵的意思?

他替茅山允诺会无偿提供原料,便是有道门会鼎力支持他的含义,可他现在是什么身份,凭什么让道门支持他?

双方都是聪明人,免不了互相揣测对方的想法、用意,相互试探,而后不欢而散。

朱富贵也知道这不是一两天内就能商定好的事情,更知道马文才并不是那种浅薄的个性,早已经做好了长期劝说的准备,是以道完歉离开时,脸上并没有什么沮丧之色,反倒带着刚来时的和气。

“马侍郎,师尊和师祖请祝小郎上山,绝不是恶意,而是盛情相邀。”他眼神奕奕,“马侍郎不觉得祝小郎和师祖的经历很相似吗?都是曾在官场中历练过,也都修过文史典籍,之后又都辞官归隐,潜心于炼丹之术……”

他笑了笑。

“在天下人眼里,只要是擅炼丹的,便和我道门有关系,更何况以祝小郎的本事,若说是生而知之,也实在是太惊世骇俗了些!我道门之中天赋异禀之人层出不穷,对于这种天才自然是推崇备至,可要被佛门知晓,怕是祝小郎要被人当了妖孽,岂不是危险?”

朱富贵的话点到即止,他知道马文才是聪明人,听得懂他是什么意思。

待朱富贵走后,马文才又在裴家客店留了一会儿,处理了些和裴家庄园那边的来往信件,待看完所有消息后,情绪开始有些烦躁。

他的师父裴公是个有雄才大略的枭雄,在草野之中也颇有威名,但正因为游侠习气太重,又太过傲气,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定下下任家主的人选。

裴公看不上家中弟子,反倒鼎立支持他这么个外姓之人,虽然这么多来马文才和裴公成功的将裴家那些见不得人的营生“洗白”了,让裴家的游侠走了经商的路子,可家中子弟还是对此不满。

既是怕裴公将裴家的好处都给了这个宠爱的弟子,又怕马文才位高权重后对裴家卸驴杀磨、巧取豪夺。

裴公自然是一如既往的信任马文才,并在私底下曾经嘱咐他要在自己去世后多照顾裴家的子弟,可裴家总是有那么些蠢货,在暗地里偷偷摸摸做些恶心人的事情,还自以为做的滴水不漏。

甚至于“裴山”这个假货也被他们当做可利用的对象,这几个月来频繁有裴家的长辈私下里接触梁山伯,话语里颇有让他斗倒马文才,他们承认“裴山”宗脉身份的意思。

这些暗地里的小打小闹自然是影响不到马文才什么,他当初和裴公合作也只是为了快速敛财,现在铜、铁都已经到手,北方也有了黑山军帮忙走私,他若是个见利忘义的,早就可以把裴家撇到一边了,如今还愿意跟裴家掺和在一起,便是看在过去的师徒情分上。

裴公也知道马文才的为人,总免不了敲打敲打裴家的子弟,只是他年纪也渐渐大了,耳根子也软了起来,有时候开始试图用些温和的手段安抚马文才和裴家之间的关系。

比如说联姻。

在裴公看来,河东裴氏嫡宗的女郎,是完全配得上自己的徒弟的,而马文才有了“裴家女婿”这个名分,再做一些事情时就不会被宗家诟病,有些事也会变得顺理成章。

他心里觉得这是个绝妙的主意,于是寄给他的信里就常常带着家中几个孙女、堂孙女之类女眷的趣事,有时候说些“相貌可爱”或者“意态娇憨”之类的话,信里没有明言,实际上就是在说媒,试探马文才对女子的喜好。

裴公觉得马文才是个聪明孩子,一定能明白他的一片苦心和心意,马文才也确实明白了他的苦心,却没办法接受啊!

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定亲,是嫌家里女郎死得不够快?!

马文才越想越烦躁,将那封信揉成纸团,拍在了案上,起身就走。

自己不娶妻和不能娶妻是两回事,他已经二十多岁了,家中早已催促过很多次,朝中上下的长官几乎都曾为他私下里说过媒,对于这种事,他现在是嫌麻烦更多,可这些都是好意,是他无法避让的麻烦。

他决定继续装傻,等装到实在拖不下去了再说。

离了裴家客店,天色已经不早,马文才想了想,并没有选择入宫或是去牛首山大营,而是前往御史台,去找寻梁山伯。

两人现在肩负着挑选五馆生入互市司的差事,平日里接触已经成了常事,马文才一出现在御史台的门口,那看门的护卫便熟门熟路地引了他进去。

见了梁山伯,马文才简单的将自己去裴家客店见了朱富贵的事情说了,也说了茅山那边的来意,表情有些凝重。

“茅山是想让祝英台入道门?”

梁山伯愣住,诧异道:“他们觉得祝英台和陶弘景有相似之处?”

这可是极高的美誉了,就连梁山伯也都惊住。

“祝英台的炼丹之术,有这么高绝?”

他出于避嫌的意思,很少过问马文才的“生意”,虽然知道祝英台能制冰、炼假金,甚至能做“震天雷”这样的东西,但因为她性格活泼,有这些出众的炼丹术也就做做冰棒、帮他吓吓无知歹人,再加上早些年她还老折腾肥皂之类在他看来很奇怪的东西,所以他从未将她与陶弘景的能力联系在一起。

最多是在炼丹术上有些偏才罢了。

闻言,马文才苦笑了一声。

“祝英台曾说,她是这世上最厉害的炼丹家,也不知哪里来的自信……”

现在看看,说不定还是真的。

这感觉就像你身边一个嘻嘻哈哈只会逗乐子的熊孩子,突然有一天发现是什么小仙女,那酸爽不用多言。

“世间已经多少年没出过有名的坤道了。”

梁山伯微微动着手指,思考着对策,“如果祝英台真入了道门,茅山上一定会大肆为她扬名。”

茅山道门信奉的是上清派,而上清派的第一位大宗师却不是男人,而是个女道士,名为魏华存,又称紫虚元君、魏夫人。

她曾是天师道的祭酒道士,后来又称为上清派的元师,是以茅山上也接受女道士,名为坤道,与男道士的乾道相对。

凡是上清派的弟子,无不希望继承魏夫人的道统,因为这位魏夫人是上清派第一位被记载“白日飞升”之人,连她的侍女麻姑和女弟子女夷都据称成了仙,掌管仙职。

魏夫人到了八十多岁时还面如少妇,陶弘景是上清派道首,据说看起来也只是个中年道人,别的不说,上清派驻颜有术绝对是真的。

魏夫人的传说从晋时开始流传,以至于到处都有供奉她的“紫虚观”,魏夫人的事迹已经是家喻户晓之事,每个想要修道之人,提起这位紫虚元君,都奉为女神一般。

“其实别的不说,朱富贵说的有一点确是没错。”

梁山伯思忖了一会儿,开口叹道:“祝英台身上有许多秘密,是无法解释的,若不假托与道门,很容易被当做妖孽。”

上虞祝家从没有人信过道,祝英台根本没有途径了解炼丹术,她自言是小时候在杂书里学到一些,后来拜了名师学习过,可道门如果有这样的名师,陶弘景所在的上清派又怎会不知祝英台的来历?

若说是天神相授、又或者生而知之,又太过神异了点,容易让祝英台惹上麻烦事。

所以这么多年来,梁山伯和马文才两人都是小心藏着祝英台卓越的炼丹术,之前鼓捣些白糖味盐等日用品还好,后来开始炼铁炼铜,更是将她严密保护,半点不敢走漏一丝风声。

旁的不说,如果她有这样的技术,最大的可能是被召进宫里,从此再没有自由之身。

而且如今佛门势大,已经有了遮天蔽日的势头,祝英台的炼丹术是甚至能改变这个时代的技术,茅山注意到了祝英台,佛门盯着道门的一举一动,迟早也会知道。

如果让佛门忌惮,只需进几句谗言,祝英台很容易就会被当做“神棍”、“妖孽”,落个凄惨下场。

两人心中沉重,左思右想,都不得不承认让祝英台过了明路、成为茅山弟子是最好的路子。

“往好处想,祝英台也不必瞒着自己的性别过一辈子了。”

梁山伯安慰道:“若得个‘魏夫人’的传承,祝英台女扮男装来官场历练也就有了原因,算不得欺君。毕竟因为魏夫人的前车之鉴,世上的坤道都有了一定的自由。”

魏夫人出身名门,刚修道时被家人强嫁,耽误了修行,后来生下两子,家人才放她偏居家中,继续修行道术。

俗世中的女子不能加冠,能被加冠的唯有坤道,世称“女冠”,万里难觅其一。正因为如此,后来的坤道一旦给自己加了女冠,便表示婚姻自由,俗世之人不得干预,行走世间也与男人无异。

女子带上道冠,就和俗世分隔,与家门无关。

只是被道门承认的坤道极少,一方面道门要求坤道品性必须高洁,二来也要求坤道在道学上必须有和乾道一样的才能,女子习道者本就少,何况还要抛家别业,更是少见。

“祝英台那性子,修道?”

马文才哭笑不得,摇了摇头。

“此事攸关未来,我得先问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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