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范遵不过是一武夫, 若是能写出这样的文章, 早就不会是个太仆寺的小官儿了,依我看,并非范遵的手笔。”

一位侍郎道。

“是不是范遵的手笔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外面都在传着一首童谣 ,正和这篇《马说》息息相关……”

周舍人愁眉不展,喃喃道:“灶下马, 几做驴;烂马胃, 骑都尉;烂马头,关内侯。”

这便是抨击时/政, 说官员靠马谋利,不顾军备了。

“依我看,这是有人刻意散播谣言。”

说起此事, 朱异心内懊恼, “言上号令,不顺民心, 则怨谤之气, 发于歌谣, 故有诗妖。说是上天的讖言, 也未免太言过其实了。”

“朱使君都已经承认了是‘怨谤之气,发于歌谣’,可见民间还是有怨气的。”

太子萧统是个敏感的人,又有极高的艺术修养,往往会被这样的文章打动内心, 他握着那篇《马说》,向诸位大臣说:

“这篇《马说》,看似说马,其实是说在我梁国的人才并不能得到重用。白袍骑当年的战马全是北方的河西宝马,为什么到了我国不出几年,就变成驴了呢?那范遵撞向宫门虽然莽撞,可他若不这一撞,我们都不知道国内的马政已经烂到了如此地步……”

他有感而发,谢举则更为实际。

“现在北方有动荡,但凡北方政局动荡,总有北人来投,这篇《马说》如果传到北方,以后就不会有人南奔了,还会沦为北方的笑柄。听说范遵醒了以后就去了魏国人住的使馆,痛哭流涕当年不该献马,说是愿意辞去官职,护送魏国人回洛阳以赎罪……”

谢举语气严肃,“今日有人会悔恨不敢献马,明日就有人会悔恨不敢献船,南奔的北人本都是举家来投,若寒了天下人的心,我们还谈什么正朔?”

“如今内外交困之时,什么时候再起战端谁也不能确定。战马既然能被虐待至此、白袍骑吃空饷情况这么严重,各地军政又如何?各地武备和士卒可做好了战争的准备?”

谢举一字一句,直击问题的症结。

“窥一斑而知全豹,今日战马骈死于槽枥之间,明日就可以是为我们打仗的勇士,那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这句话一出,众人皆是一凛。

别看他们如今都是清贵官职,但拱卫防御,靠的还是寒门出身的武将。

梁国是募兵制,兵员全靠征召和服兵役的百姓,去当兵的多是直奔某一位武将而去,部曲和武将之间的感情更甚朝廷与军队的,这些人往往晋升困难又不得到尊重,长久以来积累下来的怨气早已经不得不让人重视。

北方能因此而六镇齐乱,南方又为什么不能?

“作此《马说》之人,其心可诛!”

朱异眼神凶厉,“建康城能做这样文章的人不多,不如让御史台将此人找出来,看看是不是魏国派来的奸细。”

“然后呢?闹得满城风雨,让怨气更甚?”

谢举大袖一拂,“胡闹!现在要做的是安抚民心和军心,我国现在还有不少南奔的将领,他们都在外领军作战,你是要逼他们反吗?”

范遵官是小,可是人家是举家来投的,这么多战马装备上骑兵在哪儿不能做一方诸侯?

结果人家得到了什么结果?

“谢中书此话在理。现在重中之重是平息谣言、并妥善处理此事。魏国使者现在都在建康,此事有关国体。等会儿父皇要是问政,还请诸位臣公痛陈利害,不能再和之前那般轻忽过去。”

萧统朝诸位大臣拱了拱手。

“我们不能不但不能追究著作者的责任,对于范遵更要好好安抚。要是他真辞官归魏,我们在外的南投将领都不能用了。”

太子发了话,谢举又一力支持整顿白袍骑,其他臣子也就心领神会,到了皇帝面前时,那篇《马说》就送到了皇帝的案上。

至于童谣,则是半个字都不敢提。

“佛念、子云,你们都去过牛首山,以你们之见,白袍骑的情况真的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吗?”

萧衍没想到只是一件小事竟引出这么多事,心底其实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语气也有些不悦。

马文才正准备陈述所见,却见陈庆之对自己打了个眼色,摇了摇头。

他与皇帝相处的时间自然没有陈庆之久,虽不知他为什么摇头,但还是信了他的意思,没有贸然开口。

萧衍等了半天,见陈庆之和马文才都只是默然不语,悚然道:“你们竟然连话都不敢说,难道白袍骑的情况更严重?”

陈庆之是朝中御史,马文才更是连赏花都敢直谏写策论的人,两人却同时不发一言,若不是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糟糕,又怎会如此?

萧衍自女儿行刺之后精力就大不如前,若是一日之内的奏言都是天下太平或歌功颂德的还好,如果都是烦心的事情就不免头疼脑涨。

他其实并不拿白袍骑当回事,一支骑兵,最盛时也没有几千人,只是他试验失败的产物,可眼见着朝中上下都围着这白袍骑做文章,又动不动拿魏国人说事,心中越发不痛快。

“既然这朱吾良能将马当成猪养,就别让他养马了,去喂猪吧!”萧衍一句话便摘了朱吾良的主将之位。

朱异嘴唇翕动了一下,大概是想说些什么,但见萧衍难看的脸色,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子云。”

他看了看身侧站着的陈庆之。

“臣在。”

陈庆之回应。

“这几十年来,你一直跟着我做个小官儿,委屈了你。”

萧衍叹息。

“陛下言重了。”

陈庆之连忙躬身口称不敢。

“我知道你为什么熟读兵法。当年在我身边的旧人,不是进了中书省,就是外放做了将领。我也曾想让你领军,只是你身体不好,又没有什么领兵的经验,将兵给了你,就是害了你,我一直没办法下定决心让你弃文从武。”

萧衍这次已经仔细想过,做起决定来反倒容易的了。

“现在白袍骑的主将既然已经被我罢了官,你便兼任着这游击将军的位置,领了白袍骑吧。”

陈庆之没想到这游击将军来的如此容易,一时倒不敢相信,怔怔在那里。

“我知道这白袍骑现在就是烂摊子,谁也不愿意接手。”

他怔然,倒让萧衍误会了,安抚道:“训练骑兵并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但好在现在魏国的花将军正在建康,你多多向她请教,以后就有了章法。”

“现在白袍骑的马虽然不够,可魏国人允诺了事成之后再赠好马,日后这白袍骑也会越来越像模像样的。”

陈庆之这才终于反应过来了,连忙跪下谢恩。

游击将军也算得上是有名号的将领,最多时可领军七千人,虽说七千人不算多少,但要是满阵的七千骑兵也很骇人了。

可惜现在要兵没兵,要将没将,要马没马,牛首山大营里还有一堆妇孺老人,现在他这白袍骑也就是个空画的大饼。

就因为这烂摊子太烂了,而且为了立刻做出成绩,肯定还要做得罪人的事情整顿大营,萧衍将这白袍骑交给了陈庆之,竟没有几个人表现出羡慕之情。

但这些人里肯定不包括马文才。

马文才年纪轻轻就已经当上了黄门侍郎,走的又是清贵的路子,皇帝必不会让他早早做个“将种”来折辱他,反倒是陈庆之这么多年来不上不下,既不能入机要又不能掌军权,白袍骑便给他做了补偿。

虽然已经预料到可能有这样的结果,但白袍骑的主将真的交到陈庆之收手中时,马文才不可避免的产生了一丝失落。

陈庆之领了白袍骑的游击将军,刚刚谢恩,就见萧衍目光从马文才身上扫过,突然又道:

“子云,整顿白袍骑你一个人不行,我将马文才暂时借你做个谘议参军,如何?”

“臣求之不得!”

陈庆之笑道,“就算陛下不说,我也是要开口求陛下借人的。”

马文才刚刚失落就得了这样的惊喜,顿时大喜过望,一同谢恩。

等所有臣子从殿中出去,陈庆之也告退了,马文才刚想离开,却被皇帝开口留住。

马文才没想到皇帝会单独留下他,心中七上八下。

“这篇《马说》,可是你所作?”

皇帝摩挲着案上的《马说》,突然开口问。

“陛下,此篇并非臣所作。”

马文才呆了下,自然是一口否认。

皇帝细细看他,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叹道:“我问你,并非兴师问罪。这篇杂说写得极好,更妙在虽通篇描述了千里马的遭遇,却丝毫不见戾气,也没有长篇大论的说大道理,我也猜应该和你无关。”

“问一句,不过是碰碰运气罢了。”

陛下这什么意思?

是说他写出来的都是“有戾气”的文章?

马文才心中腹诽。

“佛念,你可知我为何让你去子云身边,暂领个参军?”

萧衍又问。

马文才想了想,猜测道:“陛下是担心先生下不了手处置白袍骑里的闲杂人等?或是担心陈使君手段不够强硬?”

“知我者,佛念也。”

萧衍微笑颔首,赞赏道:“俗话说慈不掌兵,子云虽有才能,但毕竟没有领过军。白袍骑被荒疏至此,大营里应该皆是难以管理的兵痞无赖,他一个外来的文士,很难服众。”

“魏国急着要一支骑兵,用平常的手法慢慢练兵已经来不及了。我派你去,便是让你二人一个□□脸,一个唱白脸,你是士人出身,又有清职在身,联系内外比子云更加方便,那些兵痞也不敢闹得太狠。”

萧衍说,“何况你还有武艺在身,必要的时候,也能护着子云。”

“臣明白了。”

马文才在心中叹了口气,又喜又愁。

说是看顾陈庆之,其实是皇帝并不信任他。

陈庆之跟随这位陛下已经几十年,从还是个童子起便随侍身边,人已熬到中年方得了个游击将军,陛下却不愿他练兵练出一堆自己人,还要把自己放在白袍骑里。

喜的是自己有了名正言顺插手白袍骑的资格,忧的是皇帝如此多疑,就算他和陈庆之将白袍骑练好了,说不得就为他人做了嫁衣。

他情绪上的变化自然瞒不过皇帝,他之前救了萧衍一命,萧衍也不愿他多想,只宽慰着:

“我知你有凌云之志,让你当暂领参军之位是委屈了你。你且放宽心,待打发走那些魏国人,我便招你回来,做个散骑常侍,也不算埋没了你。”

皇帝呵呵一笑。

“你是千里马,我自然也不吝惜与做个伯乐。”

“谢陛下!”

马文才领了个莫名其妙加身的参军之职,一出了宫中,便径直奔向徐之敬的住处。

徐之敬出使前时是二皇子的常侍,归国后又升了一级,现在是豫章王左常侍,平时没什么差事,只有在二皇子召见的时候才被委派一些闲差。

徐家虽然将他除了族,在钱财上却没有亏待他,他如今在京中买了一处带小院的房子,有两个药童伺候。

马文才进院子时,徐之敬正坦/胸瘫在外间纳凉,知道是马文才来了他也没拉上衣服,挥着个折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

“徐兄,我有事请你帮忙。”

马文才也不客套,往廊下一坐,凑着徐之敬扇来的风,直接开口。

“你来找我,除了帮忙,还能干什么?”

徐之敬翻了个白眼,“就不知我一个小小的王府常侍,能帮上你这个侍郎什么忙了。”

他顿了顿,皱眉问:“不会又是让我医人吧?你下回能不能少给我揽这样的事?之前你让我救的那个范遵将自己头撞成那样,幸亏是我知道在做戏,要不知道,肯定不救了。”

一心求死的人,救他做什么。

听到徐之敬埋怨,马文才讪笑了下,摸了摸鼻子。

“这次,那个,咳,不是医人。”

“不是就好。”

徐之敬摇了摇扇子。

“这次,求你医马……”

啪!

徐之敬的扇子,直接砸在马文才脑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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