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航行在水面上,拨开一层层的涟漪。

来往的河船见到大船上的官府印记, 远远就避了过去。

于是这艘船的航行速度绝算不上快, 却没有大部分船必须让出航道的问题,以一种均匀的速度往建康而去。

这条路线所有人都不陌生, 且不说去年马文才几人去浮山堰时走的就是这条水道, 孔笙、褚向一个是去建康走过亲戚,一个是家中本来就在建康, 大部分时候选择的也都是水路。

对于这个没有减震轮胎、拉车大部分用牛的时代来说,士人出行最好的选择,便是舟楫了。

马文才几人在舱中呆着不免憋闷, 偶尔便到上面吹吹风,伸展伸展筋骨, 聊聊时事,小酌一番。

“听说五馆入京的学生,除了平原郡里录了两个庶人,吴郡、吴兴郡、建平郡、和我们会稽郡的,皆是士生。”

孔笙唏嘘着说。

“不知道陛下看到这番光景, 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孔笙家中为了他能得到这条门路也花费了不少心血, 当初五馆皆可选拔门生, 孔家最后选择了会稽学馆, 除了家族便在会稽外,五馆中只有会稽学馆的馆主贺革还算是既有名望又有能力也是一部分原因。

会稽学馆的五位“天子门生”里只有马文才一人是异地人专门为会稽学馆而来,其余诸人不是早就在贺革门下读书恰逢其会,就是如傅歧这样被家中送来磨练性情的, 所以孔笙一提起这个话题,所有人不由自主的看向马文才。

马文才并不能说自己是为了梁祝来的,捻着小杯,微微一笑说:“我不知道别的地方如何,但我们吴兴的吴兴学馆,如今已经是没人去了。”

“为何?”

居然是一直安静坐着的的褚向先开口问了。

“吴兴学馆的馆主沈峻,本出自吴兴大族沈氏,他原本就志不在治学,是被京中一纸诏书强行任命的,所以他根本不太管学馆里的事务。五馆就读的大多是寒门,如果没有主官推荐或谋划,即便浪费几年时光、学了一肚子经史文章,离开学馆后还是没有前程……”

马文才摇摇头说:“沈馆主先是称病不出,后来怕有非议,干脆谋了一个闲官调离了学馆,从此吴兴学馆就成了有钱才能读的书塾一般,名存实亡,除了一些有些闲钱的富户,士族和寒生倒都不会去读。”

朝廷当初选拔当地名士作为馆主山长,原本是希望当地大族能肩负起兴一地教化之职,然而如今已经不是汉代了,在这个靠出身而不靠名气出仕的时代,当世大儒与名士很多对开智一点兴趣都没有,这使得庶生能出头的路子越来越窄。

也是这样,马文才方越发佩服一直在会稽学馆坚持的贺革馆主。

贺革的父亲是会稽学馆第一任馆主,在没有担任馆主前,就有过让庶人旁听的先例,比如梁山伯的父亲,便是这样学会了如何治理一县之地。

等到了贺革这里,为了解决会稽学馆中学生的前途问题,他推行了“试生制度”和“举荐制度”,让成绩和举荐机会结合在一起,譬如刘有助等人,便是希望走举荐的路子成为吏官而努力着。

吴兴学馆里的学生们看不到希望,已经抛弃了那里,但会稽学馆虽然生存艰难,可无论师生都依旧带着满腔的希望,怀着改变自身未来的期冀,这也是会稽学馆为何还能让其他士人信服的原因。

“以马兄的骄傲,自然是不会去吴兴学馆里‘鹤立鸡群’。即便是谋前程,连我这样的士子都不屑去其他几馆,更别提马兄了。”

孔笙感慨着,“平原学馆有庶生能出头,也是让人惊讶啊。”

“倒不是我骄傲,而是鸡头和凤尾,我知道如何取舍而已。”马文才说的很实际,“鸡头还是鸡,凤尾却是凤,更何况我家中和贺馆主还是世交,其中有各种原因,让我放弃了吴兴学馆而选择了舍近就远。”

“平原学馆的情况我倒是知道一些。”

徐之敬解释了一番平原学馆的情况。

那里会有庶人得到名额也能理解,当初平原学馆的馆主明山宾放弃了馆主之位隐居了,平原学馆便是由馆中的庶人讲师们撑着的,从助教到讲师、学官皆是庶人,与其他几馆皆是不同。

哪怕是士族想要借“天子门生”出头,也不能太自贱身份,马文才等人还带还是求学于士族馆主,要去了平原学馆就是求学于庶人了,除非真的已经到除士边缘的破落士族,否则都不想要这样的名声。

几人会谈起五馆“天子门生”的原因很正常,随着离建康越来越近,每个人都不免有些紧张。

其中傅歧和褚向虽然都来自建康,也是官宦之后,却从来没见过皇帝。

马文才自是不必说,两辈子都没见过梁帝;孔笙地处会稽,去建康也不过是走亲访友,连内城都没去过。

徐之敬的父亲倒是曾经任过宫中医官,但以徐之敬的身份,是不可能进过宫的,而且他少年时徐雄就已经因为“有救无类”而失势了。

他们再怎么才华横溢,也不过是几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其中马文才经历最多,可他的两辈子起点都太低,这些经历未必能让他在宫斗和官场斗争中有用,此时离建康越近,心中越是忐忑。

皇帝看见五馆里都是士生入选会不会失望,会不会觉得他们就是一群投机之人,会不会看不上他们的才学而冷遇他们,甚至皇帝会不会见他们,都是盘桓在他们心头的疑问。

“其实祝英台走的路子也许才是对的。”

褚向突然提起了祝英台,“我从京中来,也听过不少传闻。陛下喜欢重用老臣,太子则亲近年轻官员,我们也许只是陛下试图最后发挥五馆余热的试金石,一旦不得陛下的心意,也许还不如五馆里那些留下的庶生。”

“也不知英台的伤势如何了。”

孔笙听褚向提起祝英台,不由自主想起了这位因“书”闻名的同窗,脸上露出关切之色。

“我们此行会在丹阳停靠,要不要上岸去徐家探访下英台?”

他看了眼徐之敬,“有徐兄在此,拜访徐家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听褚向提起“祝英台”,马文才几人都是心中一惊。

他们都知道如今在徐家求医的不是什么祝英台,而是傅歧已经濒死的兄长傅异,表情多少会露出些异样的端倪。

尤其是傅歧,他本就不是城府深的性子,心中又挂念兄长的安危,听到孔笙的建议不由自主就看向马文才,眼中带着一丝祈求,似乎是想借着这丝机会再去见见兄弟。

若是马文才没有从祝英楼那里得知褚向是何许人物,如今可能会对傅歧的眼神心软,继而附和了孔笙的意见,可如今他却不由自主地探究起褚向突然说起祝英台的动机,以及一定要去徐家的目的,并没有立刻附和。

“虽说我们是好意,但最好还是先修书一封,看看英台的意见。”马文才想了想,才慎重地说:

“毕竟伤的是容貌,伤好之前,不见得都愿意别人来探病。”

“是,是我太莽撞了。”

孔笙性子说好听是和善,说不好听是耳根子软,听到马文才的话,明明是好意,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若是我伤了颜面,定是不希望别人来看我的。”

傅歧性子急躁,却不任性,听了马文才的话虽然很失望,却并没有插口说什么,只默默地满饮了杯中的桂花酒。

“我觉得以英台的性子,见到我们去,应该会很高兴。”褚向奇怪地看着马文才,“他遭逢大变,这时候更需要朋友的支持才对吧?”

“我也想去见她,可我也知道病人最需要的是静养。”

马文才对着褚向举了举杯。

“何况我等是去建康的,而原本是我们几人之中最先到建康的英台却不能如愿,是否也该照顾下她的情绪?”

褚向试图再说些什么,身边的徐之敬却扯了扯他的袖子。

“我们之中,就属马文才和祝英台关系最好,他对他的性情最是了解,既然他都这么说,一定有这么说的道理。”

徐之敬这么说了,褚向倒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无奈举杯,和马文才对饮了这杯。

见几人为了看不看祝英台的事有了争执,孔笙有些愧疚,遂看着越来越宽阔的水面,提起了新的话题。

“再往前就是吴兴地界了吧?马兄要不要趁补给时上岸回家看看?”

“家父白天都在衙中,家母要照料家事,我回去反而给他添乱。”马文才摆摆手,“到时候托人送封信回家就是了。过去我也经常出外游学,家中对我很是放心。”

“哦,文才兄来会稽学馆前竟是在外游学吗?”

这么一说,孔笙顿时来了兴趣,就连傅歧都好奇地看着马文才。

他们都对马文才游学时的事情很好奇,过去天下并未动乱之前,世族大族的子弟多出外游学、增长见闻,腰中佩剑、怀中抱书是他们向往的一种生活,只是后来天下大乱,自东汉起,游学之风已经式微。

倒是北方的魏国汉人士族,似乎现在还维持着这种传统。

马文才倒是真走过不少地方,如今饮着桂花酒,随意提起几件旅途中的往事,就足以让傅歧等人听得兴致勃勃,东问西问。

“老君山?”

一旁也端坐倾听的褚向听到了马文才提到的某个字眼,好奇地问:“是湘州城外的老君山吗?”

马文才正在斟酒,闻言右手微微一颤,杯子里的桂花酒洒出了一点。

“正是。”

他若无其事地端起酒,笑着说。

“老君山上却没有老君,只有几个追问我年岁几何的老妇。”

孔笙几人都笑了起来。

褚向也跟着笑,正准备问他是什么时候去的湘州,水面上却传来一阵惊呼。

“快看,那边有水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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