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冬季终于过去,会稽学馆里也迎来了最空旷的时期。

与其他四馆一样, 在会稽学馆里读书的, 大部分都是出身寒门的学生,除去一些家中儿子多的和家里富裕的, 五馆里很多学生都要在播种时节回去种地, 这也是皇帝亲自下旨督促过的,五馆教授学生不得耽误春种。

久而久之, 先生们也都将自己的假期选择在春种时期,那些教书算和律例的先生们纷纷轮流休息,会稽学馆里也就空旷了起来。

但这种空旷不包括甲科。

作为馆中士生集中的“进士科”, 学习压力本来就大。

士族不必耕种,而就算是梁山伯这样的寒生, 也在就读后选择了将家里的地租出去,因为根本就无暇打理家中的田地。

能入甲科的寒生无一不是佼佼者,尤其他们都听说负责选拔“天子门生”资格的学监这段时间就会来,更是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的读。

尤其馆中又来了一个对建康、对天下局势分析的特别明了的易先生,很多之前因为“门第”所限见识不够的寒生眼前都豁然开朗, 很多寒门学子的“策论”也开始写的精彩起来。

甲科所在的课室内外, 也经常看见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辩论的脸红脖子粗的甲生们。

对于这一点, 祝英台也表示很理解。

策论说白了就是议论文, 议论当前政治问题、向朝廷献策的文章,如果说士生们都是官/n/代/出身的高级玩家,那梁山伯这样的怕是小学级别的,这么一群人混在一起要考时事政治, 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懂时事的还不玩命的学?

只可惜这些人的“争论”放在马文才等人的眼里,就跟小孩子邯郸学步一样的水平,有几次马文才都好奇地在廊下听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摇头而去。

就连祝英台这样对天下大势并不算了解的,听完他们什么“大赦天下”、“改革吏治”之类的话,也觉得很不对劲。

用傅歧讽刺的话来说,就是“还没学走就开始学爬”了。

“有什么奇怪的,他们的策论不可能写的比家中有门客幕僚的士生们还好,只能从新奇方面着手。”

徐之敬说话一直那么刻薄。

“他们哪知道上面派下来的学监是什么样的人,万一就吃这一套呢?一群只知道投机取巧的家伙!”

“徐之敬,你小声点!”

和徐之敬坐在一起的褚向吓得半死,连忙看看左右,见只有几个人注意到他的话,还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总算松了口气。

“你好歹也是名门贵胄出生,怎么老是这样畏畏缩缩的!”

徐之敬叹气。

在一旁问出这个问题的祝英台也呐呐道:“徐之敬,既然现在都是同窗,好歹也给别人点面子……”

徐之敬扭过头去,没应他的话。

谁愿意跟这些人做什么同窗。

虽然傅异向他许诺了“天子门生”的位置会有他一个,但他生性对于没到手的东西都会抱有怀疑之心,谁知道谢举是不是真的就给傅异面子,又或者真的因同情提携他一把?

就因为带着这样的情绪,最近徐之敬看谁都像是“竞争者”,精神也崩的很紧。

不仅仅是徐之敬,很多人也和他一般,虽然不至于紧张到动手相向,但馆中摩擦也变得越来越多了。

在这种情况下,那些原本就占有极大优势的士生们就格外“超然于外”。

就如今日,寒生们又将易先生围了起来,拿着自己的卷子请求易先生“批览”,而傅歧等人原本准备去廊下就食的,见这个架势也没出去,留在课室里等着“易先生”。

“这不行,他们不要吃饭易先生还要吃饭呢!”

傅歧见自己亲哥哥看了一张又一张,额头上青筋直跳,“我去吆喝他们一顿,把他们赶走!”

说罢,他起身就要跳过去。

梁山伯见势一把抱住傅歧的腰,将他摁了下去,惊慌道:“你搞什么!易先生要是不愿意,还用你去赶人?”

马文才持着《礼经》,嘴角含笑地在一旁看着热闹。

自傅异进馆教书以来,护兄狂魔傅歧每天都要来这么几处,马文才都已经看得处变不惊了,每天也就梁山伯如临大敌,生怕傅歧古怪的态度会暴露傅异的身份,要知道现在还有不明人士在盯着梁山伯,很有可能就是临川王或萧宝夤的人,一旦傅异身份暴露就是杀生之祸。

于是他紧张地跟在傅歧后面拉来拉去,跟狗链子似的。

好不容易人渐渐少了,傅歧正准备借“求学”的名义请“易先生”一起去吃饭,谁料外面一片吵吵闹闹,似是有什么人正朝这边过来。

嘭!

课室的大门被人粗暴的推开了半扇,呼啦啦进来四五个手持锁链、哨棒的黑衣皂隶。

“说了这里不能随便乱闯!”

后面几个气喘吁吁地学官们也跟着冲了进来,大声叫着。

“你们要找人,可以在门口等我们请人过来!”

“会稽府办事,自然是要事,等你们磨磨蹭蹭,走脱了人犯怎么办?!”

皂隶喝道。

刹那间,满室哗然。

这里是甲科,从一年多前起,任人都知道会稽郡有名大族的子弟几乎都送了孩子来会稽学馆“镀金”了,寻常县令府衙的皂隶是不敢来学馆这边闹事的,之前刘有助因凶杀案身死,也不过就是将人犯送入官府。

但太守府出动就不一样了。

宗室郡王亲管着的太守府,无大事不会出动人手。

“什么人犯?”

马文才皱着眉站起身,不动声色地用身体遮住易先生的方向。

“这里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又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地!”

在群生之中,向来隐隐以马文才为首,见马文才动了,其他士生也恍然大悟一般,七嘴八舌地质问。

“什么人给你们的胆子,可以冲撞士族?”

“抓人犯也得有令书在手,你们是抓人犯呢还是杀人呢?”

“太守府就了不起了?我倒是要去问问世子,这算什么事!”

那些皂隶们也没想到会稽学馆里刺头这么多,为首一个愣了下,依旧冷着脸从怀中掏出自己的令牌和抓捕文书,又对左右说:

“有人举报易先生乃是敌国奸细,去把那易先生拿下!”

“谁敢!”

傅歧第一个跳出来,张开手臂就拦在双方中间,怒喝道:“谁敢抓人!”

梁山伯又吓个半死,为了不让傅歧太显眼,也硬着头皮冲上去,同样用身体挡住皂隶们的去路,梗着脖子跟着喊:

“无凭无据,不能抓人!”

傅歧一身锦袍,皂隶们不敢对他下手,可梁山伯一看就是寒生,那些皂隶却不会客气,一击哨棍下去,梁山伯腹部遭受重击,立刻就抱着肚子软了下去。

“梁山伯!”

“梁山伯!”

正如士生之中隐隐以马文才为首一般,寒生们大多和梁山伯交情不错,如今见梁山伯受创,士生们自持身份不愿以身相护,寒生们却像是疯了一般也冲上前去。

他们原本就精神紧绷,如今满脑子只想着唯一会给他们带来时局所破的先生要被抓走了,脑子里那根弦蓦地断了,不管不顾地冲撞着拿着武器的皂隶们。

那些皂隶们抓人势在必行,士生们没下场,他们也不会手软,或拳打或脚踢,凶神恶煞。

“敢在会稽学馆动粗!”

傅歧见形势成了这样,气急败坏地就要跳下车助拳,却被马文才一把按住。

“此事有些蹊跷。”

马文才皱着眉头说:“祝英台去召她的甲士和你家的部曲了,那些皂隶不会下重手,此时你不易搀和此事,护着易先生先从后面离开。”

傅歧是个暴脾气,但他也是个听得进人劝的,权衡一番情况后,最终还是以兄长的安危为优先,穿过人群强硬地往傅异身边而去。

谁知道他刚走几步,就被人拦住了。

“虞舫?你给我让开!”

傅歧抬起拳头,“让开!”

“傅歧,太守府既然会来拿人,自然不是空穴来风,为了学馆的安危,还是让人带回去看看才好。”

虞舫眼中闪着兴奋地神采。

“马上京中的学监就要下来了,若易先生真是敌国的奸细,那可不太好啊。”

“好一张粪/口!”

傅歧气的脖子都红了。

“你见过哪国的奸细是这么病恹恹的?!”

“也许是敌国的疑兵之计……”

计你娘的!

傅歧见兄长已经站起身过来了,急的连连摆手不让他过来,虞舫狐疑地看看傅歧,又回过头看看易先生,若有所思。

“你干什么!”

就在此时,徐之敬一声暴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此乃阳翟褚向,你们这群庶人竟敢对士族出手?”

原来是徐之敬担心梁山伯受了暗手会有内伤,蹲下身给梁山伯查看伤情却被皂隶当成助拳的,混乱之中褚向保护背对着众人的徐之敬,结果替徐之敬挡了一棒,又被推到了人群里。

徐之敬的兄长就是这么莫名其妙死的,如今遇到这种情况简直不能忍了,抬手一挥,所有人都鼻子一阵剧痒,拼命打起喷嚏来。

刹那间,课室里泪涕横流,徐之敬铁青着脸站起身来,恨声道:“恃强凌弱,以武器对手无寸铁的书生,真当我会稽学馆无人?”

傅歧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放在徐之敬身上的关头迅速晃过虞舫,三两步奔到腿脚不便的兄长身边,架住他的身子就往后带。

“等等,傅歧,让我再看看情况。”

傅异拍拍弟弟的肩膀,“这么多人为我拼命,我总不能不管不顾就跑了。你那叫祝英台的好友不是去搬救兵了吗?”

傅歧听兄长这么说,只能忍耐,举着拳头护在他的身前,大有谁敢过来就跟谁拼命的架势。

另一边,马文才护着差点被踩伤的褚向从人群里钻出来,揉着鼻子关心地问:“你还好吧?”

可怜褚向背后中了一棒,直接趴到地上,又慌乱的躲避众人的推挤和踩踏,身上的衣服早已经散乱的不成样子,束好的头发也披散了下来,配上泪眼氤氲的模样,简直像是被蹂/躏/过了的小媳妇。

也亏是祝英台不在这里,不然又要在心中尖叫了。

“我没事,就是背后有点痛。”

褚向艰难地直起身,收拾着自己散乱的袍裳。

整着整着,褚向的表情突然一僵,一扭头又走回人群里,在地上开始寻找着什么。

那一片刚刚被徐之敬下了药,所以褚向找了没几秒就满脸通红不停打喷嚏,毫无形象地弯腰四处张望。

马文才担心他出事,用帕子捂住口鼻,跟上前去,正准备把他拉回来,却见他从地上找到了半块玉佩,郑而重之地放回了怀中,满脸都是庆幸。

见到那块玉佩的模样,斜地里的马文才伸出去的手猛然往回一缩,不可思议地看了褚向一眼,悄然无声地又退回了人后。

只是手,却不由得按向了自己的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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