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人人都知道会稽学馆找了个好先生,而且这位先生听说还曾是贺革的弟子, 出身高门士族, 可能是得罪了什么人才选择来会稽学馆避祸的。

理由便是此人虽身形高大却身体虚弱,一些有见识的士生都能看得出他应该是被人折磨过, 若非如此, 以他的才华气度,绝非无名之辈。

虽然如此, 但会稽学馆甲科里的学生都很庆幸他受了这么一番罪,否则他们也没办法得到他的教导了。

会稽学馆的林荫下,“易先生”的身边早就围满了求教的学生。

他们有的是刻意来跟易先生学正宗的“官话”, 有的是捧着最近才做出的策论请教优劣,有的只是单纯来听他解读最近朝堂上各种政令蕴含的意义:

这也是其他学生对“易先生”最好奇的地方, 他总是能得到新的朝廷邸报,知道梁国最近发生的大事。

在很多人眼里,易先生是神秘的、优雅的,即便是他毁了容也无损他的风华,但在有些人眼里, 易先生就是藏头露尾、故作玄虚的怪人。

譬如曾和傅歧打过架的士生虞舫, 就怎么都看易先生不顺眼。

“你确定你打听过了, 会稽郡最近没搬来什么姓易的人家?”虞舫板着脸问手下, “易有可能是假姓,最近几个月有没有什么高门大族的子弟游学来这的,或是举家搬迁的?”

但凡高门子弟游学在外,哪怕是在外养病, 也不可能一个人来。就算破落的士族也还有三五个伺候的下人,他家在会稽郡人脉广阔,只要是最近几个月搬来的大族,断没有悄无声息的。

“公子,真的没有。”

手下的也很头疼,“几个城门官儿都问过了,没哪个人家递过名帖的。公子要打探这个干什么?不过是个教书的……”

“你懂个屁!这人处处给我为难,我担心是家里在哪里结的仇家!”虞舫气急败坏道:“我们这些士生上课从来没人管缺课的,偏就他在一群人面前因这个不给我脸!还有傅歧那小子,每次易先生一训斥我,他就不停发笑,肯定有什么猫腻!”

他越说脸色越坏。

那姓易的居然敢说他做的策论狗屁不通,还笑话他别说“天子门生”,就连看门的都写的比他的好,馆中哪个先生敢这么说他?!

他就不信他一个不能出仕的丑八怪若没有背景,敢这么笑话他!

“公子,如果连我们都查不出他的身份,依小的之见,还是别查了。”

那手下心里有些忐忑。

“若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怕是要招祸。”

“你懂什么,再过两个月就是‘天子门生’的选拔,京中也是要派学官来监学的,馆中能出题、举荐的先生就那么几位,这姓易的明摆着看不上我,便是最厉害的拦路虎。”

他恨声道:“不把这拦路虎给打了,你家公子我休想得什么好前程。”

“可是这易先生是馆中任命的,怎能轻易……”

那手下被虞舫一瞪,立刻闭上了嘴。

“只要他不是什么举家搬迁的大族公子,我还不放在眼里。就算他是什么灼然士族,如今独自一人来我的地盘,我让他掉几层皮就掉几层皮!”

虞舫眼神阴鸷。

“还有那傅歧,我定也让他好看!”

***

“这便是你们说的册簿?”

傅异拿着梁山伯递上的册子,心情复杂。

他抬起头来,向着面前的梁山伯微微颔首。

“多谢你信得过我这个外人。”

“虽说有些托大,但我家本就和大郎家是故交。”梁山伯表现的不卑不亢,“家父承蒙令公照顾多年,傅歧又与我是知交,大公子算不上外人。”

“你们几个小子,居然敢刺探这么多阴私,实在是太大胆了!”

傅异这几日从傅歧那里得知了这段时间他们的经历,这才知道弟弟为了寻找自己竟千里迢迢赶赴过浮山堰,而其他几个少年也都经历过九死一生,帮着朝中侍御使陈庆之查找浮山堰崩的真相。

对于这几个“孩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行为,傅异除了感慨,更多的是欣慰。

他自己从小生长在建康城中,交往的大多是建康那些灼然世家的同辈,这些公子哥们大多符合时下对“名士”的审美,谈玄、手谈、香道、琴棋书画颇多精通,可让他们独自上路,怕是走不到几里就哭着要回去。

更别说一路上面对追杀、流疫和灾民表现出的成长和机变,就连傅歧都能开始学会独立思考,实在是太过不容易。

至于梁山伯……

他抬头看着面前这人。

他其实早就见过他,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当年梁新还在任山阴令时,每年都会拜见他的父亲,送些并不算贵重但很用心的节礼,当初他还问过梁新为什么给儿子起名梁山伯。

那时梁新刚担任山阴县的县令,正值壮年又喜得一子,山字一指的是山阴地名他的出生地,二也是希望他能成长为山一样坚强的男人。

但凡男人都希望自己多子多孙,大儿子名为伯,多半是希望大儿子的出生能带来叔、仲、季,只可惜谁也没想到梁新没几年就出了事,就这么丢下孤儿寡母不见踪影。

只是来他家的故交门下实在太多了,前几年若不是傅歧说起会稽学馆里有个梁山伯曾来拜见过他,他和父亲都快忘了梁新这人。

或者说,他消失的方式和后来带来的麻烦,都让他们不得不忘了梁新这人。

想不到这孩子,像是野草一样坚强地生存着,和他父亲期待的那样。

傅异和傅歧、徐之敬他们不同,他十六岁出仕,在朝中摸爬滚打多年,对朝中和朝外的局势、派系一清二楚,后来又担任扬州主事祭酒这样的秘书官,这册簿中很多人名和出身对于马文才他们来说两眼一抹黑,对于他来说却再熟悉不过。

起先他只是大略看了一遍,待重新再翻时,已经是仔仔细细逐字逐句的阅读。马文才他们也不敢催促他,只是耐心等待。

“实在是麻烦啊……”

等傅异全部读完,只见他合上书页,幽幽长叹了一声。

梁山伯静立不语。

原以为怎么拿到这本册簿是最棘手的事,等拿到册簿之后,他才发现真相远没有那么简单,拿到册簿才刚刚开始。

既是如此,再怎么糟的信息都不算最糟了。

倒是性子急的傅歧忍不住,连忙追问:“阿兄,怎么回事?怎么个麻烦法?”

“你父亲当年出事,我们原本都以为和临川王有关。”

傅异知道梁山伯是肯定要查到底的,便说起了梁新失踪的内///幕。

“我曾问过父亲,在你父亲失踪之前,其实你父亲曾因一笔赋税来求见过我祖父。昔日临川王征伐洛口,扬州各地都为这次战事调集‘兵钱’和‘兵役’,会稽郡当时没人愿意当兵,有本钱的人家便以布帛和实物冲抵兵役和徭役,称作‘人丁丝绢’,山阴分摊了大头。”

“后来战事结束了,也不知为何,这笔‘人丁丝绢’却依旧还在征集,因为山阴是会稽人口最多的大县,这笔钱是山阴承担的最多。士族是不必交税也不必服役的,这税钱就摊到了老百姓身上……”

“既然不打仗了,这税便收的不合理。”祝英台皱眉,“梁伯父求见傅使君是希望去掉这项税目吗?”

“因为大梁税赋错综复杂,牵涉甚多,连今上想增减一二都不容易,想凭一介庶人的力量删掉整整一个科目根本是痴人说梦。”

傅异对着祝英台笑笑,显然对她的天真并不反感,“梁山伯的父亲,倒不是如此耿直之人……”

“是,我父亲必定不会做这种得罪人的事……”

梁山伯点了点头,“向来他应当是怕此事被人发现后顶了黑锅,来向傅使君走个明路,顺便问策的?”

“梁公是个八面玲珑之人,这笔钱在他之前已经收了不少年,他又不是傻子,要表示反对,早已经发作了。只是当他任了县令后,他才发现这笔税并没有入国库,而是和当年临川王任督军元帅时扬州府征兵流程一般,是入了任扬州刺史的临川王府,这下他就慌了。”

大梁百姓交的税,没有入州府,没有入国库,而是直接入了王府,但这么多年都没有人反对,梁新心里也害怕,很担心这笔钱会变成什么助纣为虐的赃款,也怕征收此税的他变成了同党。

“你父亲希望我祖父能帮着关说,让今上知道此事,从而删掉这个不合理的人丁丝绢,彻底断了这个源头。而很遗憾的是,一来我祖父当年已经致仕,二来以今上对临川王的信任,哪怕临川王真的反了也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我祖父不可能冒着整个傅家受到报复的危险去检举此事。”

傅异的眼神中含有一丝歉意。

“你应当明白我祖父当时的顾虑。”

梁山伯木然点头。

“但我祖父也担心真的会出事,毕竟以会稽郡的富庶,这么多年积攒下来,这人丁丝绢何止百万之巨?会稽郡如此,那扬州其他地方的‘人丁丝绢’是否也是如此?临川王同时还领着扬州刺史之职,掌管扬州军事,有太多的可能会发生,所以我父亲便私下里牵头,引了你父亲去见了当时的御史大夫。”

傅异可惜道:“只是此事后来还是不了了之,后来没多久你父亲就出了事,山阴县的捕头逃到京中因偷盗入狱,却遭遇大火尸骨无存……”

“这件事,就算有不少知道内情的人,也不敢、不愿去管了。”

听到这里,梁山伯才明白为何陈先生遮遮掩掩地说梁新的事可能和临川王有关,又让他去建康问傅?。

想来这件事并不是真的没人知道,总有看不惯临川王想扳倒他的人想利用这件事做文章,只是实力都不够,而皇帝又太信任临川王,仅仅靠他“贪财”的名义根本没有办法将他一下击倒。

别的不说,陈庆之既然知道一点,说明当年的御史大夫也不是完全没有留心眼,说不定为了日后能撇清干系,御史台也有对当年梁新上报的记录,只是不敢公开罢了。

“易先生,你说事情比较麻烦,是不是因为这册簿涉及之事,远比临川王贪墨税赋、有造反嫌疑更危险?”

马文才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

“梁山伯的父亲,很可能不是因为检举了那笔人丁丝绢,而是发现了更严重的事情,所以才被灭口的?”

“这册簿上有不少人,如今都是临川王的心腹啊。”

傅异拍了拍册子。

“可从这册子上来看,这些人明明都是萧宝夤当年为了谋反预留的暗线。”

“你说,这是不是更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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