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民不与官斗,这些商人也是如此, 若不是马文才隐隐透露出他们都是官宦子弟, 大概真会有一两个倔强的在这里耗着,其他人大概大多都会走了, 毕竟都是商人, 最会计较得失,既然没办法报官, 在这里干耗还不如想办法回去,否则得不偿失。

但马文才出面管了,不但冤大头的表示愿意提供他们一夜住宿, 还说出队伍里有一位建康令之子,以为报官无门自认倒霉的诸人都纷纷生出了希望, 原本性子并不坚定只是被人怂恿来的那几个,也没有知难而退,而是跟着马文才去投了客店。

衙门口的几个衙役也不是傻子,听了马文才的话,再见这个士族子弟伤的那么重, 可见驿站里发生的匪患不小, 如果他们家县令还装作不在县里推脱此事, 要是那马车里的人去了建康, 这考城县衙里上下少不得要吃瓜落。

如此一想,原本只是用来挡人的几位皂隶心中害怕,忙不迭地入了衙门,这一入, 就再也没有出来。

李记客店里,马文才吩咐细雨给这些一起来告官的“沦落之人”开了两间通铺,就径直回了房里。

大通铺自然算不得什么好房间,不过这些人鱼龙混杂,住一起还能互相照顾,马文才再出手阔绰,也不会真一人开一间房,留下他们不过是为了自己的谋算,又不是为了交朋友,既然不想谋得对方的好感,就没有那么面面俱到。

这些住在驿站的商人和小吏都是庶人,马文才要真“折节下交”他们反倒会生出疑心,如今只是开了间通铺,上下招呼他们的也是那公子身边的一位随从,他们反倒自在的住了下来。

马文才失血过多,又奔波一天,一进屋就躺倒在了床褥上,根本不愿起来,更别说跟他们周旋了,况且崔廉走时给他留下的刺激太大,他脑子里乱糟糟的。

理智告诉他得赶紧解决掉驿站之事回去会稽,所以疾风一进了屋,马文才立刻抬起头:

“怎么样?考城县衙什么反应?”

“那几个衙役进去后就没出来,公子的话他们大概听明白了。这考城不过是一下县,县令想必也不愿得罪建康令,何况现在去沛县的路也不通,驿站出这么大事,消息是封不住的,他只要不蠢,就知道该怎么做。”

疾风嘲讽地撇了撇嘴。

“恐怕就因为这考城上下如此玩忽,才能让那么多持刀带剑的人通过考城埋伏在驿站周围,但凡城门官负责一点,驿站里不怀好意的人都要少一点。”

“这些都是闲话,现在休提了。”

马文才有些疲惫的揉了揉额角:“我不能出面,你晚上请那些商人走卒吃顿酒,他们大约是一出事就跑了的那群人,大多不知道驿站里发生了什么,你吃酒的时候不动声色的当做自己的经历跟他们吐露一番,他们就知道告官时该怎么说了。”

疾风没想到马文才会让他做这个,忍不住一愣。

“主子,这样能行吗?”

“他们受了这么大的损失,不让那些贼寇倒霉是不肯甘心的,可他们又确实没有见到那些‘盗贼’,但我们来了,真的经历过这些,让一起告官的他们也有了底气。”

马文才怕疾风不上心,细细解释:“这种游商走卒一流,平日里说真话都要添油加醋夸张三分,更别说驿站之事七分是真了。你和他们好好喝一顿,做好我吩咐的,他们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疾风一向信服马文才,见他说的如此慎重了,当下也不再迟疑,取了几贯钱下去准备请那些驿站里一起落难的吃酒。

“他们也是走了运,遇见主子,又有吃的,又有了地方住。”

“遇见我是走了运?”

马文才心中好笑,“希望日后他们不会觉得遇见我是倒了大霉才好。”

疾风提着钱,一开门,却呆了一呆。

原来拿着伤药和绷带的祝英台与梁山伯正站在门外,大概是听到他们的对话,迟疑着要不要进去,就这么一直在门口等着了。

马文才见疾风没走,伸头一眼扫过,倒没什么不自在。

“疾风,你先去办你的事。”

“是。”

疾风没敢回头,对门口的两人颔了颔首,迈脚就走了出去。

“你们进来吧。”

马文才现在其实最想被伺候着擦一下身,然后换身干净衣服睡觉,可既然梁山伯和祝英台都来了,他也不能赶他们走。

“马兄要不要擦洗一下?”

梁山伯似是明白马文才现在最需要什么,一进门就堆着笑容开口,“我已经让客店的小厮去烧水了,等下给你端来。”

“多谢。”

马文才和梁山伯心照不宣,各自都将刚才的事略过不提。

但祝英台却是个好奇心重的。

“马文才,我们不是去建康报官吗?”

祝英台放下手里的东西,熟门熟路的开箱子给马文才找干净衣服。他生活极有规律,放内衣放外衣都有自己的习惯,祝英台和他住了那么久,大概也知道他东西是怎么放的。

很顺利的,祝英台找出一套干净的中衣和丝袍,轻轻放在马文才枕边,跪坐在梁山伯身侧,好奇地又问:“怎么我刚才在门外听着,你们还是要在这里报官?还要对口供?”

“本不该让你们知道太多的。”

马文才知道不给个说法他们会一直纠结,忍不住叹道:“你们被迷晕之后,发生了许多事,我也不说太多,你们只要知道去沛县的路是被人有意封住的,驿站发生命案也是为了刺杀崔廉就够了……”

梁山伯之前也隐隐有些猜测,现在马文才亲口承认了,他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所以我们出现在那里的时机太巧了,而且所有人都安然无恙的逃了出来,若真有人算计此事,我们很可能成为了别人的眼中钉?”

“就算我们一点牵扯都没有,也架不住别人联想起来。为今之计,只有将事情尽早闹大,人尽皆知,官府中规中矩的去查,幕后之人投鼠忌器,才能换我们一丝安宁。”

马文才精神不是太好,说话也有些无力:“沛县的路不通了,考城就是南来北往必经之地,知道这里的官府受理了此案,当时在驿站里得了损失的人都会聚集过来报案或是等消息,我们在其中就不算扎眼了。”

否则单独去报官,倒有些欲盖弥彰似的。

这也是他为什么宁愿当冤大头养着他们的原因。

“杀崔廉的跟盱眙的那批刺客是同一批人对不对?我们回去的路上会不会遇见这群人?要是这群人要杀人灭口……”

祝英台身子一颤。

“我们就这几个人,能安全回去吗?”

“若我没受伤,和傅兄两人护着你们走官道,也许没什么危险,但现在难说。”马文才也没刻意安慰祝英台,将路上的危险据实以告:“不过我返程前已经去信联系了家中在北面庄子的管事,让他们带人到沛县接应,算算时日,也快到了。”

“我就知道文才你肯定做好了安排!”

祝英台一听立刻放了心,“既然有人来接,你又受了伤,我们干脆在考城多住几天,养养伤,顺便等沛县那边封了的路开了,赶紧回去。”

马文才见祝英台如此乐观,倒有些哭笑不得:“你之前还东想西想,现在倒一点都不担心了,那群歹人也不知道有没有走远,有没有盯着我们,我看你和梁兄最好多准备点防身的东西,平日里也不要落单。”

“知道了,跟你们在一起,我有什么不放心的。”祝英台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这考城也没什么好看的,路是破的房子也破旧,我们一路走来也不知见了多少,没什么好逛的,就算我要出去买点什么,也会让傅歧和梁山伯陪我的,你放心!”

马文才心想,正是把你托付给梁山伯才不放心,这话却不能说出来,只能将目光投向梁山伯。

此时恰好小厮将水送了进来,梁山伯像是没注意到马文才的目光,出门将水端了过来,准备给马文才擦洗。

马文才把追电喊了进来,又以“我有点饿去帮我要碗粥”为由,将祝英台支走了,这才在追电和梁山伯的照顾下清理伤口和自身。

马文才的衣衫和绷带一除,梁山伯又是一惊。

裴家的药确实是好药,止血效果灵验无比,可伤口却太过狰狞了,马文才皮肤又白皙,此时被药散凝固住的血痂和淤血横七竖八的遍布在他的身躯上,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

梁山伯原本还存着一丝侥幸,觉得以马文才不立危墙之下的性格,也许这些伤口有七分是为了迷惑别人的苦肉计,可如今一看,这哪里是有七分是假,任谁看了这伤口,都会惊讶于马文才为何受了这么重的伤,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居然还撑着没倒的。

“这伤……我觉得最好找个医官来看看。”

梁山伯带着的伤药是徐之敬给的,也是好药,可他看着这几道刀伤,竟不知该如何下手。

还是追电忍着悲痛,用温水一点点化开马文才伤口附近已经干涸的血渍和血痂,小心翼翼的将已经黏在他伤口上的亵衣撕开。

那绢丝制的亵衣早已经贴在了伤口上,即便有水沾湿了,拉开时还是一阵撕扯后的疼痛,马文才“嘶”了一声,眼见着伤口又崩开了不少,而追电满脸悔恨悲愤,梁山伯则是满脸不忍,倒笑了起来。

“你们有功夫在这里为我难过,不如手脚快点,让我少受点苦。”

这一句像是让两人如梦初醒似的,立刻手脚麻利的擦干净伤口,一个人擦洗其他各处,一个人上药,再用干净的绷带缠好。

重新上药的过程又是一顿煎熬,经历完了之后的马文才几乎是精神困顿到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追电端着水盆,出去要换水,梁山伯帮马文才盖好被子,见他半梦半醒似的,又见他刀口虽深却不在要害,面色复杂地问了一句:

“崔廉没死,被人救走了,是不是?”

马文才闭目不语,也不知道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

“你这样虽然能糊弄一时,却把所有危险都扛到了自己的身上。那崔廉到底有何等惊人之处,居然让一向慎重的马兄尽力遮掩,甚至不惜自残身体……”

梁山伯也并不在意他听没听见,一边弯身掖着他的被角,一边在他耳边微微说着:“在下欠马兄良多,马兄既然一意承担,我也不会多嘴。但我等一路出的书院,说是生死之交也不为过,这么大的事情,你自己一人担着,又是这样的身体,又能撑住多久?”

马文才依旧没有睁眼,只是眼皮子跳了跳。

“哎……”

为他掖着被子的梁山伯细细看着他的表情,见他心防如此之重,幽幽叹出声来:

“……在马兄心里,我等就这么不值得依靠吗……”

他没等到马文才的回应,只能有些遗憾地缩回手,刚转过身子,却看见端着一碗粥的祝英台像是傻子一样站在门口,瞪大着眼睛看着他的背影,满脸都是震惊。

“你怎么站在门口?”

祝英台那位置太远,是听不到他在马文才耳边的低语的,所以梁山伯也不担心,只是他却有些奇怪祝英台脸上的表情。

“你怎么这幅样子……”

祝英台强忍着八卦和尖叫的心情,端着碗好半天同手同脚地走进来,像是掩饰什么地把粥放下。

“我,我送粥,送粥……马文才睡着了?”

“大概是吧。”

梁山伯回头看了一眼。

于是下一刻,祝英台立刻为难地皱起了眉。

“那怎么办?刚刚我上来时听细雨说,县衙里来了几个官员,问我们住在哪里,细雨正在外面周旋,现在马文才又睡了,谁去应付?”

她的目光从马文才身边换下的血衣上扫过,脸上不安的表情更重了:“就算马文才没睡了,他伤的这么重,难道还要拖着一身伤见人?”

梁山伯感觉到被子下的马文才微微动了一动,突然伸手按住了被角,安慰似的拍了拍。

“无妨,马兄伤的太重刚刚歇下了,就让他好好休息。几个官吏而已,大概是来问话的……”

他站起身。

“我去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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