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叫强龙压不了地头蛇,马父再怎么能干, 有些东西还是翻不过天去, 只要马父一日还在太守之位上坐着,就一日还得忌惮着沈家。

也正因为如此, 马文才耗尽未来起家可能要用的家当给其父囤粮, 便是为了他能够顺利高升,早点脱离这个泥潭。

他实在太忌惮沈家了, 前世他家被除族,沈家立刻和他家划清了关系,姨母甚至上门来羞辱母亲带累姐妹。

他父亲在吴兴任太守多年, 得罪过人,也有不少人想要他的资源, 他被除族后,各方势力齐齐发难想要他父亲多年来在吴兴置办下的人脉和恒产,沈家便是暗中的推手,也最终造成了他马家满门的悲剧。

沈家未必不想吴兴太守的位置,但多年前的争夺, 已经让沈家知道了朝中对沈家这种乡豪的忌惮, 所以这些年来沈家都在往吴兴以外图谋, 沈让的两个叔叔都在外郡为官, 沈家也多有子弟去了都城建康为官,留在吴兴本地的,不是不成器的,就是必须要保住根本不可丢了后方的, 只要他们在一天,谁来当这个吴兴太守都不舒坦。

可即便再怎么想沈家倒霉,马文才也不得不承认,历经宋齐梁三朝的沈家是个可怕的庞然大物,就算他拼尽全力和沈家撕的鱼死网破,先死的肯定不是沈家。

更别说沈家养了许多死士和部曲,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当年他父母想要他和同样乡豪出身的会稽祝家结亲,也未必不是留了万一吴兴不可取,便回会稽的念头。

所有人里,大约也就傅歧有这么多的亲戚,但他素来野蛮惯了,别人待他倒跟马文才待沈让似的,只有他恶心别人没有别人恶心他的,当然不太能明白马文才现在的感觉。

祝英台更不必说,父母都是强势的人,在祝家庄一家便是天,祝家庄上下只知庄主不知国君,根本没别人给她气受的份。

梁山伯父母双亡,族亲不多,虽身份低微,也没这么多不能得罪的亲戚。所以等听完马文才的“苦衷”后,若说之前几人还只是愤怒,现在就是同情加惋惜。

谁家没几门糟心的亲戚,可糟心成这样还只能忍着的,也是马家倒霉。

“哎,你也难做。算了,下次遇见那个沈让,我就当没看见。”

傅歧本来就是被“夹带”进队伍的,难得说了句体贴话。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不惹他,他也别来惹我,否则我可不能被人当傻子!”

“多谢傅兄体谅。”

马文才也是苦笑。若是平时,他遇到沈让这样的混人,就算不愿当面得罪他,背后也要让他好好吃个苦头,可这一路事关重大,他竟只能忍气吞声了。

“我说马文才,我们光让也不行吧,你看他对梁山伯那个样子。还有对你,就差没在你面前说‘你自甘堕落快跟我早日脱离苦海’了,就算我们躲着他,这船就这么大,他要老是来找你作威作福,你就这么一直忍着?”

祝英台摸了摸脸,有点憋屈地说:“他娘是怎么把他养这么大还没被人打死的?说话这么难听!”

“他在别人面前也不是总这样,只有对我有心结,所以格外‘厉害’些。”

马文才失笑。

“不过你们也别太担心,我心里已经有了应对的法子,就是还要些时间确定消息。”

“有办法了?”

祝英台松了口气,“那太好了,不必一直忍着气就好。”

“既然这人是个棘手的家伙,这几天你就稍微躲着他点,等马文才想到法子了就不怕了啦!”

她笑着对身边的梁山伯说。

听到祝英台对“拒绝”了她的马文才还如此肯定,梁山伯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能做出一副没放在心上的表情点头。

这沈让虽然是马文才的表兄,可确实不关马文才什么事,这样的人世上也不知有多少,一个个怨恨过来,也不知道要怨恨到什么时候。

雀室里。

马文才等人都离开了屋子,屋子里就剩下徐之敬、沈让和两人的仆人们。

徐之敬从小为医,医者讲究处变不惊,所以他一直是个冷淡的性子,加上他也不完全觉得沈让说的是错的,所以众人都离开屋子避开这喋喋不休的家伙时,倒只有他坐得住,吃他的饭。

看着举止优雅正在用饭的徐之敬,倒有几分“名士”不动如山的架势,这让沈让不禁起了结交之心。

沈让此人就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但有一点容易投其所好,那就是他处处以“名士”为目标,恨不得结交的都是有名望有风度的高门公子。

马文才其实在容止言行上都算得上上,无奈沈让从小被人拿来和马文才比,对马文才这个“别人家的孩子”是一肚子心结,明明能好好相处的也相处不好。

可他也不明白吴兴大族的高门子弟为什么都不爱和他出门。

明明他的熏香都是京中最时兴的,用的粉、涂得口脂,无一不是精致之物,连行为都追求晋时的“旷达”风范,出门动辄带着歌伎舞姬,数十米长幔之中清歌曼舞,可除了一些有意逢迎、都快除族的次等士族以外,他就没结交过什么正经高门的朋友。

此时见了徐之敬,沈让又忍不住眼睛放光,一厢情愿觉得他是“同道中人”,大着胆子凑了过去。

“敢问兄台是否就是文才所说的‘东海徐氏’?”

徐之敬瞟了他一眼,没说话。

“公子,我们家中有训,食不言寝不语。”

黄芪笑着解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沈让恍然大悟,居然规规矩矩的避席在一旁,正坐以待,专心等着徐之敬用完饭。

他这一等就是一刻钟有余,之前说“内急”出去的马文才再也没回来,徐之敬磨磨蹭蹭就差连盘底都吃干净了,发现还没有人回,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放下了筷子。

丹参和黄芪自然知道自家主子在等什么,可眼见着这沈让是个让马文才都头疼的,也只能满心担忧的伺候徐之敬净面拭口,不知道自家主子可应对的了这样的“浑人”。

沈让双商堪忧,皮相倒不错,举止也还得体,徐之敬收拾整齐,一抬眼见他又对着自己笑,忍不住眼皮子乱跳。

“敢问是徐公子?东海郡有名的那个医家?”

沈让笑着见礼。

“我是东海徐之敬,家祖徐文伯。”

徐之敬回礼。

“果然是那个有名的医士高门!不知徐公子可懂医术?可否帮在下看看,看看身体可康健?”

沈让心中大喜,自以为用徐家最擅长的医术为切入口搭讪,便一定能得到对方的回应,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了双臂。

徐之敬没想到有人会这么“自来熟”,定定看了沈让一会儿,竟笑了笑,真的伸出双手去替他把脉。

要糟!

丹参和黄芪一见主子的笑容,心中忍不住大叫。

徐之敬诊脉诊的倒仔细,收回手后回他:“你这几年经常气短心跳,时出虚汗,腰酸腿软。最近几个月更是胃纳欠佳,经常还会觉得恶心。”

“果真神医!”

沈让大惊失色,一拍案几。

“我是经常腿软无力,出门还要人搀扶。所以出门都只走水路,不必走路。而且我这几个月确实没胃口,吃一点东西就想吐!”

他一直以自己“体弱”为荣,甚至经常拿自己跟美男子“卫?”相比,而两人唯一的相同之处恐怕就只有体弱,他却一点都不觉得羞耻。

此时听到徐之敬一号脉立刻看出他身体不好,立刻连声追问。

“我这是什么问题,严重吗?要不要吃药,还是要针剂?”

徐之敬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又摇摇头。

“可是麻烦?若徐公子能治好我的胃疾,我愿意备下厚礼!”

沈让急道。

“沈公子初/精失的太早,精/元不固,又纵/欲/过/度,现在还年轻就有这么多痼疾,再过几年,怕是要无/精、血/精,甚至不举。再这么下去,恐有英年早逝之危。”

徐之敬摇着头说:“可要说有什么大病,又算不得大病。”

“什么,无/精?不举?我还没有嫡子呢!”

沈让吓得脸色惨白。

“我十一岁便有了女人,算早吗?大户人家谁不是早早就有了暖床之人!”

“哪个正经人家会那么早让孩子纵//欲!”

丹参暗想。

“必定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大概也不算早,不过你身子并不算强壮的,房/事/太早太频当然有损精气。”徐之敬冷淡地开口:“想要治也容易……”

“如何治?还请徐公子教我!”

沈让已经拜伏了。

“你若不分寒暑,坚持每日清晨用冷水擦浴,再禁欲三年,三年后,保证身体强健如同常人,也不会留下任何病根。”

徐之敬指了他一条明路。

“除此之外,没什么法子。”

“禁欲三年?”

沈让睁大了眼睛抬起头。

“徐公子,你跟我开玩笑吧!我今年十七,家中已经在商议着给我结亲了,禁欲三年,是要让我未来的娘子守活寡吗?”

那他还要不要脸了?!

“嗯……你可以看看其他医家有没有什么好办法,我东海徐氏就是这么治的。”徐之敬抬眼,一句话将他噎死。

可怜那沈让满脸纠结的走了,嘴里不断默念着“禁欲”、“冷水”,丹参和黄芪估摸着短时间内这位沈公子是不想再见到他们家公子,不由得窃笑。

“公子,你是不是吓他?”

丹参笑着问。

“没有,他身体确实亏得厉害。”

徐之敬随口回答,“若能禁欲还是好事,不过我看他那个样子也禁不了几天就要故态萌发,若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就阳气不足精气无息,大概留不下子嗣。”

两药童听到这人这么可悲,忍不住吐了吐舌头。

“他之前还笑话别人用功上进是白费力气,我看他确实是白费力气,就算挣了前程也留不给后人。”

黄芪挤了挤眼。

“回头我去跟马公子说去,让他也好好解解气。”

“不可。”

徐之敬连忙打断了药童的话。

“我看那马文才对此人很是忌惮,不是这沈家势力大,就是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就算不是,两人还是姻亲,谁知道会不会过两天就关系大好?”

“万一你漏了口风,让沈家知道,寻到我这,无论是马文才还是沈家要我治他,我是治还是不治?他这病不是一天得下的,一两个月内也治不好,大多要靠调养,可他自己都说马上要娶妻了,看起来也不是个能听我话的,我就算治了,多半劳心劳力还治不好,只会给自己惹麻烦。”

徐之敬瞪了两个家人一眼。

“你们就全当不知道这事,也别多嘴,我已经教了他怎么治,他要不能做到是他的事,反正船上就几天的功夫,忍忍就下船了,谁知道谁是谁。”

“公子说的是。”

黄芪和丹参应下了,对视一眼,眼里都是对沈让的同情。

***

甲板上。

“主子,那女子叫江无畏,本也是吏门之后,家中长辈因贪赃获罪,女眷入了乐籍,男丁做了官奴。”

细雨将自己在沈让身边侍人那打探来的消息一五一十说了。

“她一直在吴县做女乐,与饮宴中招待来往官员,不过她几个姐妹都生的极为貌美,有两个姐姐才貌出众,做了宫中的伎人,后被赐入王府为姬妾,受宠后想起在吴县的妹妹,花了钱派人去找,现在正准备去建康投亲。”

所谓在乐籍,招待官员等等,其实便是变相的以色侍人,也难怪这江无畏浑身妖冶做派,想必从小便被教导怎么讨男人喜欢,还不能太过矜持以免得罪了贵人。

“那和我表兄如何认识的?”

马文才问。

“说是之前恰巧坐同一艘船而已,并不认识。表少爷这次出门沈夫人不准他带姬妾侍女,怕引起其叔父不快,所以之前在渡口见了这等美人,就自顾自贴了上去。”

细雨对这位表少爷的做派嗤之以鼻。

“这女子见他好糊弄,一路让他付了路费房资,又打点了她姐姐派来的婆子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之前她说自己住的房间不好太憋闷,所以……”

“知道了,如果只是为财,那倒容易。”

马文才思忖了一会儿,对细雨招了招手。

“你且附耳过来。”

细雨一愣,附耳过去,马文才在他耳边吩咐了些什么,又在身上摸了摸,随手摘了一块没有印记也不算起眼的玉佩,递给了他。

“去吧。”

马文才吩咐了细雨过后,细雨虽有些犹豫,但为了自家主子一路上的清静,还是设法去打听到了那“畏娘”的住处。

大概是有沈让这个冤大头付钱,江无畏明明只是个身在乐籍的女乐,却还是得以在上舱居住,就住在沈让隔壁。

细雨怕惊动到沈让的人,在那一层角落处候了许久,才找到个没人的机会,上前敲响了畏娘住着的舱门。

“谁啊!”

随着一声嘀咕,门被打开了,开门的是个浑身黑衣,头上裹着黑头巾的中年女人,一双浑浊的眼睛不住地打量着面前这面生的小子。

“你找谁?”

细雨还没自报家门,正在里面呜呜吹/箫的江无畏眼睛扫了过来,待看到是之前甲板上那公子的随从,眼睛忍不住一亮。

“让他进来吧,认识的!”

那中年女人将信将疑地将细雨引了进来,掩了门。

细雨也从来没这么不自在过,眼看着那一身红衣的女人妖妖娆娆地从榻上起了身,语笑嫣然地走到了他面前,对着他一笑,吹气如兰道”

“好俊的小哥,来找畏娘,可是你的主子有什么吩咐?”

“正是。”

细雨一张脸刹那间变得通红,只能盯着自己的脚尖。

“我家公子说,请娘子这几天好好‘陪陪’沈公子,让他没空到处去‘拜访别人’,这点薄礼,不成敬意……”

细雨从袖子里掏出马文才之前给的玉佩,又一口气说:“我家公子还说了,如果娘子能解了他的麻烦,下船之前,还有重礼酬谢。”

那个中年女人看到那块玉佩眼睛就已经直了,听到“重礼”云云更是露出了催促她同意的表情。

畏娘从细雨手中接过还带着余温的玉佩,低头看了一眼。

“君子如玉,马公子人长得清俊,用的玉也好看哩。”

她是吴县人,一口吴侬软语说的轻轻柔柔,说不出的好听,可怜细雨连脖子都红了,就想赶紧了结了差事赶紧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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