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才以为自己了却一桩心事之后,看什么都顺眼。

如果要让祝英台来唱的话, 大概哼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之类吧。

姚华也许跟王足没有关系, 他刺杀王足的事情并没有暴露,也不会有什么敌国奸细前赴后继的来刺杀他, 他依旧是会稽学馆出类拔萃的弟子, 是受到众人敬重的高门公子,不会因为妖言惑众而下狱, 也不会因为刺杀官员而被绞首,更不会连累家人,这感觉……

实在是太好了!

马文才伸了个懒腰, 顿觉精神抖擞。

一夜无梦,他好久没睡的这么舒服了。

“马文才, 你笑什么呢?”

天天起早练雅言的祝英台恰巧回来,见马文才笑得脸上都开了花,忍不住好奇。

“难得看到你起的这么迟。”

“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马文才哈哈大笑着,一跃而起。

“发什么神经!”祝英台嘀咕, “现在明明是秋天, 也没什么桃园三兄弟来找军师……”

马文才可不管祝英台在嘀咕什么, 他神清气爽的洗漱完毕, 甚至早饭还多吃了一碗粥。

这种事对于吃饭一直定时定量的马文才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暴食几乎就等于“失仪”,莫说祝英台瞪大了眼睛,连风雨雷电都吃了一惊。

从浮山堰出事开始, 马文才夜夜噩梦不断,即便他睡觉睡相很好,下意识里也不会大声吵闹,祝英台还是发现他有些不对。

但人做梦实在太正常不过了,而且心思越重的梦越多,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像祝英台这样的向来倒床就睡,所以偶尔见到他睡得并不沉,也不会多想。

如此轻松的马文才,差点让祝英台以为有什么好事发生了。

“朝廷去浮山堰赈灾了?”

祝英台小心翼翼地询问。

“并无。”

马文才笑。

“傅歧兄弟找到了?”

祝英台又问。

“并无。”

马文才笑着摇头。

“你捡到钱了?”

祝英台无奈问。

这次马文才没笑了,他表情略僵了一下,摇头。

“无。”

不但没捡到钱,他现在还赤贫。

“大清早说什么晦气话,好心情都给败光了!”

马文才瞪了祝英台一眼,起身唤风雨雷电随他去东馆上课。

“没捡到钱算什么晦气事,又不是掉了钱。”

祝英台喃喃自语。

“还说不是吃错了药……”

不和他说了,吃完饭去看看梁山伯伤怎么样了。

山不来就她,就换她来就山好了!

***

马文才并不知道自己养的大白菜正往野猪身边拱,他刚刚离开甲舍没多久,学工已经有学工来东馆门口苦等着他了。

贺馆主回馆了,昨夜悄悄回来的。

马文才也不知道先生为什么要偷偷回来,但也知道贺革传唤他必定是有什么事情,所以连犹豫都没有,就连学工吩咐不能带任何随从也应了,孤身一人去了明道楼。

贺革连自己住的小院都没去,而是在明道楼里见的他们。

进了楼中藏书阁后的书房,贺革早已经等在那里,见他来了,对他招了招手,笑着说道:

“文才,你过来。”

“是,先生。”

马文才满肚子狐疑,等到了他身前,才发现先生的背后还站着个人。

那人一直背对着他在看墙上的字画,又是一身素白的衣衫,所以他才没有注意。

若说高门最擅长的事情,那便是“品评门第”,马文才不动声色的将目光从那人背上扫过,见他穿着一身白色素衣,便知道他是庶人,再见他身上没配剑,腕上没束腕,应当也不是将种,越发觉得纳闷。

这人什么来路?

为何能和先生一起偷偷回来?

“文才,我听其他学官都说了,这段日子你做了不少事,消弭了馆中不少争端……”贺革欣慰地看着弟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刘有助的事情我也很遗憾,但生死有命,你已经做了你该做的,不必太过伤心。”

马文才知道贺革是怕自己忙活一场却得到这个结果心中丧气,点了点头,表情也很沉重。

“子云先生,这就是我说的马文才了。”贺革回过头笑道:“他是扬州中正张稷亲点的‘人中之才’,在我学馆中品学皆优,才德双全,最重要的是性子稳重又心存仁善,可堪大用。”

为了表示公平,贺革很少在别人面前如此褒奖什么人,马文才刹那间就明白了过来。

这人便是贺革之前下山时说的那个出身寒门的“贵人”,他的先生叫他来,是为了向这位“贵人”推荐他的。

能被一位宗室郡王恭敬对待,视若上宾的庶人,唯有天子近臣而已!

一想到先生的目的,马文才心中狂热,激动的毛孔都要张开了。

他虽然并不尊敬那位御座上的皇帝,可和绝大部分士族一样,他想要施展自己的抱负,为日后打下基础,就必须要先走到皇帝的面前去,方能得到最初的资本,然后才能有所作为。

天子门生也好,举荐入仕也好,都是为了让皇帝能知道他马文才!

“见过子云先生。”

马文才极力压抑着自己激动的心情,因为贺革没说他的官职,他也只能故作不知,以弟子礼待之。

几乎是立刻的,一只白皙的手掌将他扶了起来,马文才没敢立刻抬头,眼睛只能看着那只手掌。

这只手食指的指甲盖扁平光润,中指指腹却有厚茧,应当是擅长手谈(围棋),这两只手长年累月的夹着棋子,所以食指的指甲盖已经完全不同于其他手指了。

他的手指骨节不粗,也并不是太过有力,应该只是文臣。几根手指的指腹都有细小的伤痕,应该是经常翻阅案宗,锋锐的书页所伤已经不放在心上,连上药都没有,才会有这么多堆积的细痕。

爱下棋,文臣,翻阅案宗的流外班浊官……

马文才心中渐渐浮起一个名字,可这名字实在是让人惊骇,他根本不敢相信天上有这么好的事情,压抑到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好在这时候微微颤抖才是正常的,否则显得城府太深。

马文才错有错着,倒让那被称作“子云先生”的和颜悦色起来。

“这孩子长得一表人才,容止极佳,才德双全是不是不知道,但才貌双全已经占了!”

贺革听他夸奖马文才,犹如在夸奖自己一般,高兴地“呵呵”直笑。

听到这声音和煦沉稳,马文才总算敢抬起头来。

只见面前站着一年约三十五六的中年文士,此刻正笑着看他。

这位“子云先生”形相清癯,长相并不算出众,但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极其有神,让人一望便知此人不是什么浑噩之辈。

马文才心中又确定了几分,心头一阵乱跳。

他看了看自己的先生又看了看子云先生,满脸茫然。

“我们好像吓到这孩子了。”

子云先生扬了扬眉,又看向马文才:“你眼神湛然,应当胸有丘壑,可是年纪轻轻额头已有川纹,想来平日里多思。”

“……先生说的是。”

岂止是多思,简直是操碎了心!

马文才心中暗叹。

“我来会稽学馆,其实是有事要请人相帮。这事有些危险,还耗费时日,原本我是准备在将门之后里寻找合适的人选的……”

陈庆之看着面前的马文才,尤其是他额间的束带,点了点头。

“此事所关甚大,又不能传出风声,如果我不显露身份,恐怕没人愿意帮我,可我若是显露了身份,这件事就没有意义。所以贺馆主向我推荐了馆中的学子,也就是你。”

“我?”

马文才习惯性皱眉。

“不知学生能帮先生做什么?”

“浮山堰崩了,子云先生募到了一批草药和粮食,要送到受灾之地去赈济百姓,但路途遥远又恐有波折,一人出行太过危险。”

贺革解释着,又没说太多。

“他身份有点特殊,如果大张旗鼓找人护卫,会引起有心之人的猜测,所以只能请一个门第不高不低、也不会引起多方关注的可靠士子前往灾区,他再以随行的身份加入队伍,方能不引人注意。”

“如此一来,招募护卫和随扈才理所应当。”

白衣文士笑吟吟接道:

“此子必须自愿前往受灾之地,路上遇见任何奇怪的事情也不能发出疑问。他还需要胆大心细,遇到任何突发事件也处变不惊。最重要的是……”

白衣文士看着马文才,意味深长。

“他必须有去浮山堰附近的理由。”

去浮山堰?!

“学生并不明白,就算学生身份能力都足以胜任此事,学生怎么会有去浮山堰附近的理由?”

马文才顿了顿,想起另一个人。

“倒是学生的好友傅歧,兄长在浮山堰事件之后下落不明,他才有去浮山堰的理由。”

“傅歧?可是建康令傅?的幼子?”

白衣文士怔了怔。

“正是。”

马文才解释:“他的兄长是扬州祭酒从事,督工时恰巧遇见浮山堰溃堤,被冲入水中下落不明。”

“傅歧不行!”

贺革直接一口否决。

“他行事毛躁,性格耿直,路上没事都要惹点事出来,更是口无遮拦,根本不是合适的人选。”

马文才心中疑窦越来越深,看着面前两位先生沉默不语。

“文才,先生不会害你,跟着这位子云先生出去数月,足以让你受用终身。”

贺革不能把话说得太过明白,只能隐晦地提点他。

“而且这件事事关淮河南岸受灾的百姓,子云先生是有大能之人,朝中现在对受灾之地不管不顾,眼看着马上就要天寒,唯有子云先生亲眼看到灾区的情况,方能施为。”

这几乎就是直接说子云先生能左右皇帝的想法了,马文才口中越来越干,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这是功德无量的善事,虽有凶险,但子云先生也不是一人前来,只不过需要遮掩而已。”

贺革怕弟子担心安全,只能竭力相劝。

“那学生必须要去浮山堰的理由……”

马文才看了眼白衣文士,满脸疑惑。

“你不是在知道浮山堰的消息后囤积了不少粮食吗?”

白衣文士突然笑了起来,眼睛里无怒无怨,却令马文才吃了一惊,差点变了脸色。

他做的那般小心,甚至几年前就在会稽县里开了粮铺,怎么会……

“你以为浮山堰出事,就你一个人想到囤粮?”

白衣文士见他脸色微变,心中有些赞叹他处事不惊,这样都没失态,越发想要他作为这个“障眼法”的合适人选,索性说得更加明白:

“你出手速度最快,早已经让许多人生疑,是我在知道你是贺革的弟子之后巧施手段,让你没有被暴露出来,否则那些真正的‘贵人’强行要收你的粮食,你一介学子,真能拒绝不成?”

“你囤粮,无非就是想囤积居奇大赚一笔,我就给你个机会赚些零用。淮南郡今年秋天的收成全没了,粮价怕是已经暴涨到可怕的地步,路上劫匪横行,就你那三两个人手肯定无法安全将粮食运到那边倒卖,我想你钱财怕是都拿来买粮了,也雇不到什么人手。”

白衣文士笑得像是只白毛狐狸。“你若同意随我同行,押送粮食的队伍我保你万无一失,我甚至会帮你一把,不但让你的粮食卖个更高的价钱,而且之后不会有任何人参你或你的父亲囤积居奇,如何?”

马文才身子一震,难以置信地仰起头。

这世上,唯有一个地方出来的人,敢说出“我开了口没人敢参你”。

而那个地方最受皇帝信任的寒门,姓陈。

他深吸口气,终于躬下了身子。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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