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有助的事情发生后,改变了许多事情。

其中最明显的, 就是西馆的人对马文才的态度。

马文才的高傲和谨守士族规则在西馆很多人看来, 几乎就是无情无义的代名词,而正因为马文才泾渭分明的态度, 很多东馆生即使知道他去西馆上了课, 也从未对他表现出排斥之意,很多人都认为马文才就是一种强迫症患者, 入科考丙科第一没拿到,一定要去丙科争到第一来证明自己。

这种观念不仅仅学生有,连助教和讲士也都有, 所以很多人都对马文才很客气,但这种客气是建立在他的实力之上的, 在这之前,对于很多人来说,他就是个“讨厌的优等生”。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刘有助替马文才挡了一叉,而马文才为了救刘有助的命自愿将“天子门生”的资格让给徐之敬的风声, 也传遍了会稽学馆。

在很多寒门子弟看来, 即便是他们郡中的太守也见不到皇帝老爷, 更别说当他的学生, 放弃“天子门生”的资格就等于放弃登天的道路,何况只为了一个庶人牺牲到如此地步。

所以在他们的眼里,这样的马文才是有信有义的君子,哪怕是士人, 也值得他们跟随和敬重。

而对于甲科的人来说,无论马文才把天子门生的资格给了谁,对他们来说都没有区别,是马文才上还是徐之敬上,他们都拿不走马文才手中极有希望的那一个,相反,国子学里遇见的是徐之敬更容易出头,所以对此也抱有一种微妙的态度。

乙科学子们倒是在第二天根据这件事进行过一次“清谈”,就马文才和徐之敬的事情辩论到底二者符不符合君子之道,信义之道,听说连许多学馆里的助教都惊动了,也一起参与了进去,围观听“谈”者上百。

不过这些事,现在都不是马文才他们关注的事情。

只有他们知道,刘有助的命,还不算被保住了。

走在会稽学馆中,要去看望刘有助的马文才,矜持地向一个又一个向他躬身行礼的学生颔首回应。

从昨天的事情发生后,他经过的地方就像是过节似的,学子们有时候会放下手里的东西特意出来向他弯一弯腰,似乎不这样就不能表达他们对马文才的肯定和崇拜。

在他们眼中,投蛇的伏安被抓捕,鲁仁他们不需要两罪并罚,而梁山伯这个优秀的寒门子弟也因此洗清了嫌疑,再加上马文才以自己的资格换了刘有助被救助的机会,足以改变很多人和家庭的命运。

更可贵的,是他在其中表现出的气度和担当。

更别说刘有助住到贺馆主院中后,延医用药支付花用的都是马文才的钱,即便刘有助是为了救马文才而受伤,他做的已经超过一个士人应该做的了,大部分士族遇见这种事,不过就派出下人或管家报答一番就完了。

但马文才并未因庶人对他表现出的尊敬和狂热,而感受到任何心理上的虚荣和满足,甚至越发地收敛自己的态度,竭力不要让自己表现出对他们的亲近。

他比过去更高傲、更难以亲近,更带着不近人情的表情。

这不是一种虚伪,而是从徐之敬的悲剧中得到的教训。

马文才根本无法想象,若自己给了他们错误的信号,接下来日子里是不是各种狗皮倒灶的事情都要被堆在他的面前,一但他像祝英台一般被打上“和善”的印记,下一个“徐之勉”,会不会是他。

毕竟无论从哪一点看起来,他都比祝英台更强有力,更值得被托付“麻烦”。

他承认自己在这一点上,做不到如祝英台那般真正的“真诚”。

马文才在一路的赞誉声中,踏入了贺革的客院。

刘有助已经在第二天清晨醒了,这一次受到的伤害对他来说简直是非人的灾难他的前胸被戳了两个血洞,他的后背被打得皮开肉裂,两害取其轻只能让他仰面躺着,可是背后的痛楚却无法抑制的折磨着他,让他无法入睡,更得不到很好的休息。

他不能坐起来,也不能侧躺,疼痛让他时刻保持着清醒。这小院不能擅闯,如果不是梁山伯和祝英台他们经常来探望他,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下去。

马文才进了屋子的时候,祝英台正在和刘有助说话。

“伏安被学官抓了,对他做的事情倒是没有狡辩。不过傅歧伤了他,馆里把馆医调走给他治伤了,所以今天馆医才没来。”

祝英台笑着继续说:“马文才给你请了医者,馆医不来,下午也有人给你换药的,你放心。”

“伏安被傅公子揍了?”刘有助想起之前那位傅公子的可怕,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没生命危险吧?”

“你现在还有心思管别人。”

马文才嗤笑了一声,走上前来。

“你现在是没事,你若有事,他就是杀人犯,傅歧打死他都不必偿命,最多算个自卫罢了。”

“马文才!”

“马公子!”

刘有助感激地想要仰起头谢他。

“你躺着。”

马文才稍显冷淡地说:“你要再有事,徐之敬就白救了你。”

“我这条命,算起来,是马公子救的。”刘有助哽咽着说:“若不是马公子牺牲那般大,我怕是要死在徐公子的厅堂里。”

“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

马文才见不得男人哭哭啼啼,“我来,是告诉你,我已经给家父修书一封,说明了你救我一命的事情,等你伤好了,家父会为你举荐个差事。”

刘有助惊讶地睁大了眼。

“我看过你历年来的题卷了,以你的能力,做一县主簿是不行的,一个书吏却绰绰有余,以后能走到什么地步,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我,我受马公子这么大的恩惠……”

刘有助惭愧地羞红了脸:“我,我根本算不上什么救命恩人,我去挡那一下,本是为了让伏安不要伤人,是我自己自不量力,原本想用手去夺,但身手太差,没抢下蛇叉,反倒被蛇叉插了正面……我,我并不是为了救您才扑上去的。这举荐,我受之有愧……”

受到馆中的推荐和被士族推荐是不一样的,馆中推荐,那是例行公事,对方接受与否,大多要看被推荐者的心情;可被吴兴太守这样的实权官员推荐,而且只是举荐一个小小书吏,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得到了官职。

在官场上有了这么一道护身符,从此也不会有人在随便欺辱他,所以马文才才说“以后能走到什么地步,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因为他已经为自己铺平了道路,接下来的路,已经是康庄大道。

这怎能不让他诚惶诚恐?

“无论过程如何,你救了我是事实。我马家有恩必报,有债必偿,这是你应得的。好好养伤,好好吃药,等身子好了,就上任去吧。”

马文才说。

刘有助感激涕零,面上已经有了对未来的憧憬,似乎自己受的苦,和他所占的便宜比起来,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祝英台看到刘有助这个样子,鼻子又是一阵阵发酸。

徐之敬已经“判”了他死刑,而破伤风的潜伏期确实是在两到七天,那蛇叉后来她和马文才捡走埋到了山里,他们都细细看了,确实是斑斑锈迹,还有许多可怕的污垢。

被那样的凶器所伤,即使不是破伤风,伤口感染也是个大问题。

看着马文才和祝英台都在这,刘有助犹豫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请求:“马公子,祝公子,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能不能通融一番……”

马文才看了眼祝英台,见她也是一脸疑惑,皱着眉说:“你说。”

“我刚刚听祝公子说,明日伏安就要被官差送下山去,他虽做了许多错事,但昔日也曾照顾过我许多,他这次险伤人命,说不得要刺配三千里,以后能不能活着都要看天意,我……我想在他离开会馆之前见他一面,不知可否方便?”

刘有助大概也觉得自己是强人所难,说罢就红了满脸。

“他现在是杀人凶手,我只是一介学子,学官是不会给我面子让我提走这么要紧的犯人的。而你伤成这样,只能他来见你,不可能你去见他,所以你想要见伏安,难如登天。”

马文才一口拒绝了刘有助的请求。

“伏安现在恨我入骨,即便我去带他来,他也不见得会承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若在路上再起杀心,我还要多费许多拳脚。”

刘有助原本也只是想尽最后一丝希望,可马文才一口拒绝,他也只能长叹一口气,不再求情。

“他伤你这么重,你又何必处处维护他。他这样的人,今日能因嫉妒而对祝英台投蛇,明日就能因你走得比他更远而伤你,你都已经这个样子了,还放不下这般无耻的小人?”

马文才也有些怒其不争。

“哎,伏安只是太过害怕罢了。他走到今日这一步,我也有责任。我作为他的朋友,早已发现了他的问题,却一直没有尽到开解的责任。”

刘有助如今还没有恢复元气,只能慢慢地说话。

“我和他是同时进的学馆,我有父母弟妹,年节时还能回家,也有家人送衣送食,嘘寒问暖,他五岁丧父八岁丧母,在外胡混了许多年,入馆之后便把学馆当做自己的家,除了卖蛇,几乎没有出过学馆。”

“我们都离开学馆的时候,他一个人留在馆中,那是什么滋味呢,不是伏安这样的人,恐怕谁也不明白。他把上课的同窗当成了自己的兄弟姐妹,把助教和讲士当做了自己的父母长辈,我们被同窗讨厌、被讲士批评时还能笑笑或自嘲一番,在伏安看来,被讨厌和批评,就等同于家人对他的否定。”

“他那般要强,想要大家都喜欢他,可他越是希望大家喜欢他,就越不得其法。在外人看来,他似乎处处掐尖冒头,又喜欢欺负我,可我和他同窗数载,知道他只是想要大家都看见他,认可他罢了。”

“想要别人认可,必须先做到足够让别人尊重。”

祝英台想起他的尖酸刻薄,不悦地说:“他那种通过贬低别人而获得的虚荣,恕我不能接受。”

“他是一个习惯用尖锐保护自己的人,但再刻薄的人心里,也有脆弱的地方。对我们这样天资所限不能再继续往上的人来说,在西馆里的三年,几乎就是人间最美好的地方。我们可以在这里学习圣贤之道,穿着在外面绝对不敢穿着的儒袍,馆里给我们提供食宿,也不必为一口吃食争得你死我活,我们甚至不用为馆中做些什么,以致于很多人到了应该离开学馆之时,却恨不得能够继续呆在这里。”

刘有助摇摇头。“伏安已经不敢走出去了。学馆安稳的环境让他已经对这里生出了归属感,如果学馆的推荐成功,对于他来说可能是另一条路的开端,可后来这条路断了,他原本所想的世界也就塌了。”

“失去了推荐的资格,对我来说,无非就是必须要靠自己的本事出去谋生,这本就是我没有入学馆前就准备去做的事。但对伏安来说,外面的世界实在是太可怕了,可怕到根本迈不出那一步。”

“我有时候想,天子设立五馆,对于我们这种寒生来说,其实是一种残忍。在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之前,我们像是恶狗一样在世上捕食,并且将它当做理所当然,可胸中有了更多的抱负,见过更好的地方,原本的生活就成了让人无法忍受的事情。”

刘有助苦笑,“我有时几乎要忘记了外面的残酷,忘了也有种一年的地却连饭都吃不饱的那个时候,而对伏安来说,离开学馆就等于离开了自己的家,被推到完全未知的世界里去。”

“我明白那种惶恐,我在被告知朱县令不准备用我时,也有一样的恐惧,但我离开了学馆,毕竟还有家可去,对他来说,离开了学馆,就是末路。”

刘有助对伏安的感情,是一种感同身受的了悟。

“伏安把从此孤身一人的外面当做了地狱,他视祝英台和马公子的出现,是在抢夺他最重视的一切:那些在会稽学馆里曾得到的尊重、肯定、荣誉,都在一点点从他身上剥离,直到最后,连存在的痕迹都被抹去,再被狠狠地抛弃。”

“我也不认同伏安的行为,我也害怕有一天他会伤害我,可在他毕竟曾把我当成自己的兄弟,我们也曾有过一起憧憬能入官府为吏,继续为同僚的日子。他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个坏人,可我不怪他,因为他太害怕了。”

“害怕到不能看清……”

刘有助摸着自己的伤口,心有余悸。

“五馆并不是乐土,外面也不是地狱。”

***

“刘有助是个大智若愚的人。”

祝英台望着缓缓飘过的白云,感觉心里堵得难受。

“我很难过,马文才。”

刘有助的身体极为虚弱,说了那么多话后便很是疲惫。

恰巧马文才请来的医者要给他换药,两人趁着这个功夫便离开了屋子里,平复下有些压抑的心情。

“他还不知道自己可能会因风症而死,我们都装成这种他一定没事的样子来哄他,真的好吗?”

祝英台毕竟是个心软的人,做不到马文才的若无其事。

“他早上还在和我庆幸,说幸亏伤的是他,而且他活了下来,伏安只用刺配三千里,不必因伤害士人而受腰斩的极刑,我那时差点没忍住奔出屋去。”

“我何尝不是因为无法承认他是个即将要死的人,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为他谋取前程?”

马文才第一次承认自己的软弱。“他毕竟是为我而伤,我心里的难过,不比你好到哪里。若他真死了,我会善待他的家人,除此之外,我也无能为力。”

两人一时又是无话。

良久之后,祝英台捏着拳头,狠狠地说:“刘有助说天子设立五馆,其实是一种残忍,我不认同。只有见过希望在哪儿的人,才知道往哪里走。哪里有那么多伏安想象的康庄大道?人走着走着,总有绝路,有死胡同,有拐弯,有岔道,在这时候总要有点什么指路吧?学馆不就是给所有人指路的地方么?”

“你啊……”马文才无奈地笑笑,“你总是有各种理由。”

“伏安是胆小鬼,不愿用自己能力来获得‘天子门生’资格的徐之敬也是胆小鬼,所以马文才,你一定才是能走到最后的人。”

祝英台在马文才惊讶的表情中,认真地点头。

“肯定还有别的路走的。”

她的心里已经渐渐有了决定。

徐之敬只说要一个天子门生的名额,没说要谁的,从今往后,她将好好读书,努力上进,哪怕再不喜欢,也要在会稽学馆里出类拔萃,做到和马文才、梁山伯能够并肩的地步。

她已经求了贺馆主给她重新安排场入科试,她看过马文才的题卷,甲科的入科试,对她来说不难。

天子门生的名额,她也会去争取,等真到了马文才要履行誓言的那一天,她就把自己的资格给徐之敬。

反正她也不能出仕,什么“天子门生”,对她而言就是个笑话。

“你想去争那个资格?是准备把他给我,还是准备把给徐之敬?”

然而只是,马文才就明白了她要做什么。

毕竟对于祝英台这种太过单纯的人来说,那满脸的“我会好好保护你的梦想”,几乎就像是直接告诉马文才她想做些什么。

在祝英台见了鬼一般的表情中,马文才傲然地一笑。

“祝英台,你以为我是谁?我怎会接受别人的施舍?”

更何况还是一个女人的施舍。

祝英台没想到马文才居然能猜到她想什么,又是惊讶,又是羞愧。

她就是担心马文才不会答应,所以才准备偷偷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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