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叫什么并不重要好吗?”

姚华偏过头揉了揉额角。

马文才也一副“我特么在犯蠢”的表情,干脆地闭了嘴。

其实看着马文才一介书生居然还能在自己的气机牵引下反驳出声, 姚华很是意外, 但意外之后,听到他喊的是什么, 姚华有些头痛。

所以才说南方人好难沟通, 说个话肠子弯弯绕绕根本都听不懂什么就算了,说半天鸡同鸭讲还说不到重点。

现在是要讨论大黑叫什么名字吗?现在明明讨论的是到底要不要把大黑物归原主吧?

姚华心里很是憋屈, 但他只能用杀气震慑他,却不能真的杀了他。

就是这一闪神的功夫,便让马文才抓住了机会, 往后退了一步,从那铺天盖地的杀气中抽身出来。

但正是因为这有如实质的杀气, 马文才动摇了。

那是匹好马,却不值得用他的命来换。

像是这样的武夫,正如他所言,有一匹大宛种的宝马恐怕是用了数代人的心血维持下来的,一旦不管不顾夺人所爱, 一结仇便是结仇全族, 一捅捅一窝, 今日可能是姚华, 明日又是姚大、姚二、乃至子子孙孙……

更有可能在讨要无门之下,动起杀心。

反正他是降将的参军,又不是什么举家而降的将种之家,杀完人窜入山林之中, 谁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而他是要留作有用之身干大事的人,不能因小失大。

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反正不是他怂了!

那姚华显然也不是个蛮横无理之人,见马文才退了一步,不但没有什么洋洋自得的表情,反而躬身也退了一步,抱了抱拳。

“惭愧,控制不住情绪实乃无能之举。实在是在下这几个月心力憔悴,心中有焦躁之气,并非故意为之。”

马文才向来是你给我三分尊重我回敬你七分的人,闻言点了点头:“罢了,你既然这么看重那匹马,给我十万钱,我将它还与你吧。”

听到马文才的话,黝黑的少年吓得倒抽一口凉气。

“十万钱?你买那马不是只花了一万钱吗?”

不要骗人,他们都找那马贩问清楚了!

果然是这样……

这些脑子里只张筋肉的武人……

马文才嘴角露出不屑之意。

“一万钱?”马文才冷笑着,眼神像电光一般向他射了过去。“你只看到我买马用了一万钱,你可看见我为了让那些高门子弟不去买它,要花多少钱?仅仅是游说诸家交际之钱,早已超过五万钱。”

他清越的声音在门厅中响起。

“如果任由他们将它买回家去,那些连果下马都不敢骑的‘贵胄’,只会让那匹那不世出的宝马沦为牢笼里的怪物之流,日日被困在笼中,以‘大宛汗血宝马’之名,屈辱的被人评头论足。我并不缺马,我也不需要上战场,我费尽心思去买一匹战马,没让它这几个月里头不能伸蹄不能扬,就已经不止这十万钱!”

一匹宝马,如果用养劣马的办法去养,三个月就足以养废它们,它们的体重会高涨到无法奔跑的地步,骨骼将无法维持那么多肥肉压下来的重量而出现隐患,尤其是骨骼坚韧却不强健的汗血宝马,如果长期不能奔跑,一旦奔跑起来,筋骨就会断裂,好好的一匹正值壮年的战马,就只能沦为种马之流。

北人养马乃是习惯,不可能不知这一点,所以马文才一声叱喝,那黝黑少年立刻乖乖闭了嘴,露出羞愧的神色来。

“这马还不似寻常良马,除了吃草料外,精料废的也不少。自我养了它,吴兴的黑豆价格都涨了两成,是什么原因,你们既然是养大它的人,想想便知!我所费的,其实远远不止十万钱,欠下的人情、拂了的面子,根本不是用钱能衡量的……”

马文才口才原本就出众,如今更是辩得面前三人都有些不敢直视,气势和刚刚相比完全反了过来。

“更何况它确实是好马,我虽不是天生将种,可没有哪个男人会不爱这样的神物,我费尽心思得到它,正是因为爱它而不忍心见其被轻贱,如今我却要得而复失,换成你们,心中可会甘愿?”

马文才见这三人已经齐刷刷红了脸,满脸不安的表情,心中庆幸他们幸好单纯,只将最后一句重重抛下。

“愿意还你们已经是本公子心善,你们却还要恩将仇报,用一万钱来讹我?!”

“确实不该。”

马文才话音刚落,那姚华立刻点了点头。

姚华信他,信他不是讹诈。

他并不会看穿人心,却看得懂人的眼神。

这少年嘴硬心软,虽是一副狮子大张口的模样,却是真心爱他的大黑。

正因为爱惜它,不愿它变成被人观看戏耍的玩物,才要留下一匹不知身份的赃物,为自己未来平添许多麻烦。

正因为爱惜它,不愿它有志不得伸展,有蹄不能踏地,所以即便明明知道有主不能驯服,也不愿将它困于廊厩之间,日夜嘶鸣。

大黑这几月里能遇见这个少年,是它的幸运,也是自己的幸运,莫说是十万钱,便是一百万钱,但凡他有,也会笑而献之。

但是……

他还真没有。

在马文才意外的眼神中,姚华摸了摸自己的腰间,光棍地道:“但我现在,确实并没有随身带着十万钱。”

他们南下是来避难,金银细软不可能带的太多,王足的祖上和他们家曾是性命之交,后来还曾欠他们家一个大大的恩情,在知道他们南下的原因后愿意替他们遮掩,便是用全家性命来还他这个人情。

但正因为是用了他的名誉,所以他们也不能恩将仇报,真在南边惹出什么事来,所以能轻易不用这荐书和其准备的身份文书,便不用。

也是因为如此,他们也做不得向他借盘缠的事情,所用开销,一应是从家中带来。

原本姚华想着马文才一万钱买马,狮子大开口也不过就是三五万罢了,哪里想到会要十万钱?

但这几月来回奔波,又要花钱去买消息,带出来的钱财已经用了大半,一时让他掏出十万钱来,哪里去找?

他们家虽然极为有名,又得人尊重,但要说善于经营却是没有的,再加上家里养了匹烧钱的马儿,每代的马主几乎都要在这马上砸的倾家荡产,数年甚至数十年积累,往往一朝回到部落前。

想不到如今居然连他也逃不过这般的宿命!

姚华扯落带下挂着的皮袋,倾囊而出,从其中倒出两三片金叶子,又叫那个被唤作阿单的少年从背上取下重重的行囊,在里面拿出不少财物,将其全部堆在马文才面前的案上,叹了口气。

“在下出门在外,并未带太多盘缠,这么多大概值得五万……”

黝黑的少年看起来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皱着鼻子看着自己背了数月的行囊陡然一憋,喃喃道:

“全没了,全没了……接下来日子怎么过?卖苦力吗?”

阿单的眼前浮现出自家主公带着他扛大包、拉小车的场景,只觉得眼前一黑,无言去对他家列祖列宗。

姚华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而是毫不犹豫地继续道:

“……剩下的五万,请给我们一些时间,在下这就派家人去筹。”

他辛苦这么多年,出生入死得到的赏赐,不过也就这么多了,剩下的都是家中积蓄并未带出,他的根本毕竟是在北方,日后若有变故,还要救急。

不过剩下那五万,向亲友借上一些,倒还能凑齐。

只是他家在怀朔,能借到钱的人最近的都在寿阳,最快也要一个月多月来回,这一迟怕是要生变,万一这马文才临时变卦,自己便是辛苦了这么久。

为今之计,只有先立下合约,还他一半,先将大黑的归属论清,免得他日后将它转卖。

马文才也没想到这少年如此干脆利落,而且从头到尾都对自己以礼相待,哪怕已经“心力憔悴”,也真没动手做什么,一点杀气外泄反倒先行反省致歉,心中倒对他有些欣赏。

只不过此人对他来说不过也就是个陌生人罢了,再欣赏也不过是萍水相逢,再加上他要带走自己那匹一直没驯服的宝马,心里本身就有些憋闷,马文才也没了和他相交的兴致。

姚华倾其所有,马文才便大大方方的让惊雷将那些财物收好,然后取了纸笔给他写了一封约书。

签署名字时,马文才注意到他写名字时先是落了个“横”的起手式,而后才转为姚字,心里有些奇怪,不过也只是把这怪异在脑子里转了一下,并未记在心上。

约书两人一人一份,马文才拿起自己那份,只见满纸文字只谈得上工整,加之大概是武夫,笔锋锐不可当,除此之外再无可取之处,于是连最后一丝相交的心思都熄了,表情淡淡地吩咐惊雷把约书收起。

见终于把此时了结了一半,姚华紧绷了几个月的精神也总算为之一松,看马文才似乎并不苛刻,姚华踌躇了片刻,拱手相求:

“马公子,不知在下能不能看看我的马?我八岁便将它从马驹开始养起,从未分离,如今已经好几月不见,心中甚是挂念。”

马文才想着自己拿了人家五万钱,连马都不给他看一眼是有些不近人情,略微想了想就点了下头。

“那好吧,你随我去小校场。”

会稽学馆所有的马都养在小校场西侧的马厩里,有马文才带领,门卫也不敢说什么,姚华一行人很轻松的就进了学馆,朝着校场而去。

姚华阿单和陈思都是在北地长大,元魏乃是郡国学制,每郡皆有郡学,国有国子学,大郡和小郡除了生员定额人数不同并无其他不同之处,学生皆是取自各地郡中各县推荐的有才之人,不限门第,所以见到南方的学馆,几人也是好奇的很,不住东张西望。

“哇,刚刚过去一个涂粉的人,这学馆还收女的?”

阿单睁大了眼睛。

“南方士人也涂脂抹粉的,笨!我听说洛阳现在也有不少人这么做了,连鲜卑人都有涂脂抹粉的……”

陈思撇了撇嘴。

“完全不明白他们想什么。”

阿单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黝黑的脸。

“我在这边涂粉,不会被人笑话吧?”

“得了吧,你那是天生黑,光涂脸不行,得涂全身!”

陈思嘲笑。

阿单郁郁,路上再也不发一言。

看到姚华几人对什么都很好奇,马文才了然地挑了挑眉:“看来姚郎是北方人,没见过多少南方士人风貌?”

“是啊,我不但没见过南方士人风貌,北方士人风貌见的也少。”姚华避重就轻,“在下十四岁便入行伍,一直都在军中,随将军来去。”

他也没说是哪位将军,马文才只当他是跟着王足南下投降的军户之后,也就没再多问,任由他东看西看。

直到穿过层层楼舍,马文才方才指着前面一片空地,“那边是校场,校场西边就是马厩,我已经叫人去牵马了。”

“这是校场?还没我们家里的小校场大啊!”

阿单脱口而出。

几百人读书的地方,校场就几丈见方,马怎么跑?

一群人站上去都挤!

“你傻啊!”陈思翻着白眼拍了他脑袋一记,“我们家那大片空地和校场能一样嘛?你怎么不说整个会稽山都是会稽学馆的马场呢?”

阿单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闭嘴。

马文才倒是回头张望了一下,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馆中学乙科的不多,好骑射的更少,这片校场平日所用已经足够,再大也是空着,多大多小又有什么关系?自然是不能跟军中校场比的。”

他顿了顿,怕姚华觉得他虐待自己的马,又多解释了一句。

“平日里在下遛马,都是在会稽山中的,并不在这个校场。”

“多谢。”

姚华看了眼校场,心中若有所思,不过他性子内敛,只是看了看,道了谢便等着马文才的人把马牵来。

没一会儿,马文才的人把马牵来了,那清脆有力的马蹄声一传入众人耳中之时,所有人便已经都打起了精神。

姚华的眼中涌现出无数的情感,但最终只化为仰起头眺望的姿态。

在众人的期待之中,黑马被牵到了触目可及之处,那是一匹身材魁梧,皮毛光滑的种马,因为没有被煽过而颇有风度的高昂着头,脚步沉稳而富有力量。

可当姚华吹响唿哨时,这匹马立刻变得不一样了。

这是一种很难用言语说清的变化,几乎是在哨声响起的同时,还处在远处的那匹黑马,脚步一下子顿住,由动转静,浑身肌肉猛然颤抖收紧,将大宛良马犹如龙种一样的线条完全显露出来。

这样的马,没有人会放弃的,不是被马贩子抽的浑身遍体鳞伤要靠药物强行催睡才能止住它的暴虐的怪物,而是浑身蓄势待发随时想要撕裂大地的存在。

这是唯一和龙相提并论的生物,被誉为翔龙在大地之上的化身!

姚华又一次吹响了唿哨,那唿哨声是如此独特,如同苍鹰在空中展翅翱翔般的欢畅。

于是远处那高昂着头的骏马疯狂的甩动了下它长长的鬃毛,刹那间,极静转为极动,它人立而起,在轻巧又温柔地甩开了身边的牵缰之人后,黑马一边咆哮着,一边奔驰了起来!

它的脚步像是踩着狂风般的急速,所有人的眼中都再也容纳不下任何的事物,唯有这道黑色闪电撕裂一切向前飞驰的身影。

姚华含笑看着正在向他奔来的“朋友”,口中唿哨不停,一声,一声,一声……

“咦嘻嘻嘻嘻……”

马儿独特的长嘶和姚华的唿哨相互回应,声音渐渐高昂,越见欢快,像是要捅破胸臆,将这几个月来一人一马胸中所有的郁气一扫而尽!

得得得得得得得。

转瞬间,黑影已经近在眼前,姚华却放下了拢在嘴边的手掌,身子跃然而起,长啸一声,也向着正在奔驰的骏马跑去!

高速奔腾的马和正在迎向奔马的人,怎么看都像是飞蛾扑火一般的举动,知道象龙速度和力量的马文才惊得大叫出声。

“小心!!!”

近了,更近了,眼看着姚华就要被黑马撞死当场踩成肉泥,却见那马在一瞬间里从极动又变为极静,而眼看着就要被黑马撞飞的姚华,却蓦地从原地不见了身影?!

就在马文才心惊肉跳间,黑影又一次人立而起,刚刚突然消失不见踪影的姚华,原来早已经探手握缰,跨上马背。

像是已经和它配合了无数遍一般,他的身子往前一倾,那黑马立刻腾空一跃掉了个方向,重新转向校场的方向奔驰而去。

耳边传来的马蹄声、因为兴奋而发出的喷鼻声以及空中弥漫的尘土,都在如此清晰的提醒着马文才哪怕名字如此可笑,可这匹让他觉得永远无法驯服的马儿,确实是他的大黑,不是自己的象龙。

他曾无数次憧憬的画面,那策马奔驰的英姿,那不像是骑在马背上而是骑乘于山风之中一般的场景,用另一种方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骑在马上的人长啸着冲入校场,他们一起跳跃过横布石锁的入口,在校场并不宽阔的弯曲道路上急速地转弯。

那道疾风一般的黑影像是完全感受不到脚下的阻碍,无论是如何狭小的场地、或是满布障碍的路径,都像是对它根本没有任何影响,奔驰的马蹄声响遍整个校场,鼻间喷出的气息好似升起了一层薄雾般。

“她为何要小心呢?”

陈思看着马上的骑士,傲然开口。

“那本就是与她血脉共存的火伴,他们是生死与共、天生契合的一对,你听说过左手要小心右手吗?半身又为何半身会伤害到自己?”

闻言的马文才再一次向着姚华看去。

姚华纵着马儿在校场中呼啸而过,每一个看到这样场景的人心中都心潮澎湃,只觉得荡气回肠。

当他们再次跳跃,一起跨过横躺在校场道路中间杂七竖八的箭靶箭筒向他们驰来时,观者无不感觉到他连身体的重量都已经消失了,那人马置身于空中的契合,让人不由得喟叹出声。

无论看多少次,陈思的眼中依旧满是火热,似乎通过这样的画面,他能够追忆到某个更为久远的回忆。

马文才的耳边,姚华这位家将的声音再一次重重响起。

“哪怕世道艰辛,哪怕命运多舛,哪怕前路未明,一起奔跑,跨越障碍,永不回头,那就是他们的宿命!”

哪怕世道艰辛,哪怕命运多舛,哪怕前路未明,也将一起奔跑,跨越障碍,永不回头吗?

马文才感觉自己的心中被什么重重击打了一下。

往日的自苦、不甘、挣扎,那些旧日挣扎的痛苦和怨恨,再一次浮现在自己的面前。

他看到姚华放满了速度,驾着象龙缓缓向他们走来,脸上并没有任何兴奋的表情。

一人一马明明如此奔驰过,却都很是冷静,似乎过去的苦难并不能对他们造成任何伤害,只要现在拥有彼此,便没有什么再是难题。

这便是他们的宿命吗?

马文才按着自己的心口,那里有什么正在剧烈的跳动着。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不幸来自于祝英台的“不知廉耻”,可就在今早,祝英台的一番话却让他彻底的醒悟过来。

他的不幸从来都不来自于别人,而是来自于自己的恐惧。

恐惧重新努力一回却还是化为乌有;

恐惧自己辛苦的一切,别人夺去却轻而易举;

恐惧这世道渐渐崩塌,他却救不了自己最重视的亲人。

他来会稽学馆哪里是为了解开心结,他那喜欢算计和谋划的性子早就在下意识里更先一步为他做出了决定:

唯有祝英台,唯有紧紧抓住祝英台,哪怕他的谋划全部落空,至少还有祝家庄的部曲能保护他的家人。

无耻的哪里是祝英台?无耻的明明是知道一切继续下去也许会酿成悲剧,却还是要重蹈覆辙的自己!

将最后的希望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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