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才回到外间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甲舍围墙外巡夜的更夫已经敲了二更的更鼓, 就连梁山伯都已经返回内室睡了。

他披着外袍在外间打的地铺上躺下,混混沌沌地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在他来会稽学馆之前, 对于这一世的祝英台和梁山伯是不了解的, 甚至也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只不过是希望早点长大, 好出人头地,彻底远离这两人而已。

只是夜夜梦魇的滋味实在太过可怕,而被世人唾骂的结局也让他十分不甘, 为了解开心结,遂有了这趟会稽学馆之行。

毕竟不破不立。

之前梁山伯说他辗转反侧, 却是不假,但不是因为他担心独自一人居住的祝英台,而是因为他的噩梦还在夜夜继续。

只不过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神魂两分的经历,所以每每噩梦来袭却没有胡言乱语,仅仅是辗转反侧罢了。

如今他不过在会稽学馆住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可无论祝英台也好, 梁山伯也罢, 都太过超出他的意料之外。

尤其是祝英台, 即便他想征服她、让她爱上他,可她这样的性子,他倒不知道娶回去后是祸是福,指不定八辈儿祖宗都要丢脸。

可就这么拱手把祝英台送给梁山伯, 他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他的精神依旧还很亢奋,可身体其实已经很疲惫了,亢奋和疲惫互相交织着,让他几乎是头痛欲裂的睡着的。

睡着了后没多久,马文才就又开始做梦了。

这一次,是他从前从未有过的梦。

他梦见祝英台没有在成亲那天一头撞死在梁山伯的墓前,而是顺利的到达了太守府,他身穿着新婚的礼服,带着一群至交好友,去门口迎接他的新娘子。

祝英台的披帛长长地坠在地上,在阳光的照射下,漂亮的绸带犹如两条璀璨的光带,让人目眩神迷。

他看着门前娉婷而立的新娘子,心脏跳的犹如要从胸腔里滚出来。

送亲的祝家人开始刁难,但他们的刁难对他来说实在没什么。

他略加思索,一口气做了七八首却扇诗,祝英台才似乎是满意了,将手中遮着面目的团扇移开,露出一张清丽冷艳的面孔。

周围陪同他迎亲的宾客和好友齐齐夸赞起新妇的容止,他看着终于有了些笑意的祝英台,难掩激动之情地上前触碰她柔荑一般的手指。

然而他刚刚捏住她柔若无骨的小手,便有一人跳了出来。

“你娶不得祝英台,我早已和她生死相许,有字据为证!”

梁山伯举着长长的卷轴,高声大呼。

“还有我!我也有!”

刘有助从层层人群中挤了出来,一展手中的纸卷。

“还有我!她也曾与我花前月下!”

“我和她几年同窗,同进同出,天地为证!”

一时间,无数男人像是不约而同一般,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各个都直呼自己和祝英台有故。

众目睽睽之下,马文才只觉得所有人看热闹的眼神让他万剑加身一般,天空中虽是晴空万里,他却如坠冰窟。

他的手中满是冷汗,挣扎着问着面前的新娘子:

“可是真的?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原本应该热闹煊赫的婚礼早已经乱成了一团,家中的家丁和部曲纷纷冲出来赶人,可人却越赶越多,似是四面八方到处都是要来抢亲之人。

他的母亲早已经晕了过去,他的父亲疯狂地指挥着部曲抓人,只有他一步未动,紧紧地抓住新娘子的手,像是疯了一般重复询问。

“可是真的?”

“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你是不是曾经和男人们一起读书,还到处留情?”

半晌过去,新娘子没有回答。

她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嘲意,将手中已经放下的团扇重新缓缓举起,遮盖住了自己的面目。

唯有她那双从团扇后露出来的明眸,向马文才射出如同看穿了一切的冷光。

似是连解释,都不屑为之。

就是这眼神!

还是这眼神!

无论梦境的内容怎么更改,梦里的祝英台,看待他的永远是这种眼神!

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的马文才,依旧被气的浑身颤抖,浑然像是忘了自己在做梦一般。

这第一次所做的梦实在太过真实,真实的犹如一击重锤,恶狠狠地警告了他如果再和祝英台纠缠下去,未来可能会变成何等模样。

“马文才!”

太守府的阶下,一身绿色官服的梁山伯三两步冲了上前,伸手猛地一推他的肩膀。

“你还我英台!”

马文才狰狞着面孔,挽起了袖子。

什么你的英台!

和她三媒六聘的明明是我!

***

“马兄?马兄?马文才!”

梁山伯拍了拍马文才的肩膀。

看着睡梦里一直在抽搐着,满脸都是狰狞的马文才,连傅歧也担心了起来。

民间常有恶鬼半夜袭人,有人在梦魇中被索命的故事,这传说实在是太过有名,就连一向胆大的傅歧都不顾是否失礼,伸手猛地一推他的肩膀,将马文才的身子都推倒了过去,由平卧变成了侧躺。

“马文才,你醒醒!”

“嗬咯咯咯……”

从噩梦中陡然惊醒的马文才立刻坐起了身来,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恐怖的声音,像是垂死之人终于吸入了回阳的那一口气,眼神茫然地向更远处散开。

“马兄?”

梁山伯手持着灯烛,想凑近些看看他的情况。

“你还好……嘶!”

被马文才如同实质般的杀人眼光所摄,梁山伯居然倒退了两步,差点握不住手中的灯烛。

“马文才?魇着了?”

傅歧也被马文才可怕的眼神吓到了,在梁山伯的烛火映照下,马文才整张脸都是朦朦胧胧的,只有眼神中的杀气和额间那颗红似血的朱砂痣极为显眼。

这两者在这深更半夜里,看起来格外诡异,连傅歧都不敢真的上前。

他们可不想做“吾好梦中杀人”的冤死鬼!

马文才的所有意识,还停留在梁山伯冲上台阶要去抢祝英台的梦境中。

那时他已经准备和梁山伯狠狠斗上一斗,将他揍死在当场,可天不遂人愿,刚要动手却被人从梦中拍醒,再不能以解心头之气。

过了好半天,在傅歧张着手臂下意识保护自己的动作中,在梁山伯将整个屋子里的灯火全部点着的过程中,马文才渐渐回复了意识。

看着这前世从未来过的客舍,马文才明白过来自己是在会稽学馆,而现在正借助在傅歧的院子里。

面前的梁山伯,也未有过和祝英台生死相许的经历。

“我做了个噩梦。”

马文才沙哑着嗓子解释。

“你这幅样子,鬼都看得出你做了个噩梦!”

傅歧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嘘,傅兄,夜里莫说鬼。”

梁山伯故意放的更加低沉的声音渲染出可怕的气氛。

“夜里说鬼,会招鬼……”

咯啦啦啦!

寂静的深夜里,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一般,有时连风吹竹林都像是鬼叫,更别提这像是踢翻了什么的声音。

“什么声音?”

傅歧被院子外发出的声音惊得一愣,脸色难看至极。

“谁深更半夜在外面乱走?”

马文才也听到了那突如其来的一声,待脑子渐渐清醒,他的表情也不好了起来。

声音传来的方向,来自于祝英台的小院。

她是一个人独居的!

“风雨,出去看看什么动静!”

马文才哪里管自己刚刚还做没做噩梦,被子一掀,立刻伸手去抄自己搭在架上的外袍。

随着他一声厉喝,在外间值夜的疾风和细雨抄起梁山伯点起的琉璃盏便电射而去,飞一般地直扑院里。

“你这两位伴当好身手!”

傅歧惊叹地看着兔起雀落般奔出院去的侍从。

“师从任侠?”

这不是沙场的路数。

之前他看马文才的武功路数,也像是游侠剑客一路,不是大开大阖的招式。

马文才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也跟着直奔到门前,和早已经担心地倚窗而立的梁山伯一般,看向祝英台的小院。

大概是动静太大,祝英台那边院里也有了反应,明堂里灯火亮了起来,她那个五大三粗的小书童半夏也提着灯笼出来看动静。

“好像是遭了贼啊。”

傅歧猜测着。

“偷的还是祝英台的客舍。”

马文才的脸色更坏了,拢着前襟就出了屋子。

远远的,还能听见细雨的冷啸。

“敢闯甲舍居然还想跑?除非你能飞了!”

甲舍似乎遭了贼,而且还是在最安静最宽敞的东院,无论是梁山伯还是傅歧,表情都不太好。

会稽学馆虽然寒庶杂处,但泾渭分明。甲舍和甲科同处在学馆的东半边,平日里大多只有士族进出,而且士族入住必是携奴唤仆,每日都有人值夜,绝不会被人轻易翻了院墙。

乙科平日里在东馆上课,但乙舍和学馆里教授学业的先生们所住的学舍同在北边,每夜里也有学馆的学工和更夫巡夜。

丙科和丙舍都在西馆,由于人数众多,巡夜的是会稽县衙分来的差役,三日一轮换,但是因为巡夜辛苦,经常有差役偷懒不来,后来馆主和其他助教商议,从馆中开支里拿出了一部分,雇佣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壮汉值夜,晚上的安全才算是得到了保障。

梁山伯暂且不提,傅歧在会稽学馆住了四年,除了西馆那边有时候有学子会因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在晚上找场子斗殴,就没出现过什么胆大包天的蟊贼。毕竟在这个名声比命还要重要的年代,留下一点污点,这辈子的前程就全部毁了。

可现在不但有人深夜闯了甲舍,而且看起来还是已经得手了出去的,否则怎会往外跑?

就在细雨追出去的当头,马文才已经和傅歧、梁山伯三人踏入了祝英台的院中,祝英台也已经穿戴整齐,打开门向外好奇的张望。

“咦,你们怎么起来了?”

祝英台惊喜地看着马文才三人。

“马文才,你回来啦?”

这是重点吗?

她还有没有一点忧患意识?!

“你那粗使下人呢?今晚怎么没让他在院子里守着?”

马文才沉着脸,追电举着灯笼替他照亮道路。

“你说安布?”

祝英台听他问起家中带来的杂使差役,愣了愣:“我有东西要买,差他下山去县城里买东西去了。”

“荒谬!你也太不注意自身安危了!”

马文才气笑了。

诺大的客舍,就由两个女人住着?

被害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祝英台刚刚被惊醒,人还有点迷糊,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愣愣地看着面前三位同窗登堂入室。

“刚刚似是遭了贼,你们还是先看看有没有丢什么贵重东西。”

梁山伯见祝英台莫名其妙地僵立在那里,只好出声提醒。

听到梁山伯的提醒。半夏吓得掉头就进了屋子去翻查,因为屋子里还有马文才的东西,马文才的伴当们也开始在屋子里清点起来。

祝英台平日里并不做什么整理,但确实也有些不好被人拿走的东西,皱着眉头也进了屋子,将自己藏在各处的私人东西翻了起来。

于是乎,跟着进了屋子的三人就茫然地看着祝英台从柜子里翻出许多刻着字的小印章和一块小板子,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根圆筒,从一个筐子里拿出一大把猪鬃小刷子……

“祝英台,你到底在找什么!”

马文才终于忍无可忍,低喝出声。

“你那些破玩意儿丢了都没人要!”

“什么破玩意儿!”

祝英台没好气地顶嘴,“对我来说可是好东西!”

牙刷被偷了,难道要用柳枝擦嘴?

肥皂要没了,洗个手还得捞澡豆!

她的活字印刷都还没研究个明白呢!

这些都是有钱都没地方买的东西,知道她做出来有多困难么?差点没被人当做得了癔症!

“我是让你找找看有没有少什么贴身的东西!”

马文才快要疯了。

他白天还为她的手迹差点被庶民拿走而乱了方寸,结果现在可好,居然闹了贼!

一想到祝英台的贴身小衣或是玉佩饰物什么的被人偷了去,他日说不定流落到市面上,马文才就又有了杀人的冲动。

这可比手迹什么的严重多了!

难道刚刚的噩梦是要预示他未来可能遇见的糟心日子吗?

真见了鬼了!

半夏还在屋子里清点着所有物品,那边人高马大的疾风已经提了个人进来,将那人扭送进了屋里。

“主人,幸不辱命!”

疾风按着地上那人,讥笑着。

“他以为自己翻墙从小路绕开,我就找不到他,却不知主子住进来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把周围的路径都记得烂熟于心。他鬼鬼祟祟,死活不肯承认自己有偷盗行为,我只好把他提来请主人发落。”

马文才蹲下身,提着那被按在地上的人的头发一把拉起,映入众人眼帘的却是一个让人意想不到之人。

“刘有助?你不好好在丙舍睡你的觉,来这里做什么?”

祝英台也被吓了一跳。

那被按在地上的“鬼祟”之人,正是白天被马文才“欺负”了的刘有助。

马文才眼神里聚起疑色,面如沉水地看着地上的刘有助,不仅仅是马文才,就连一向宽厚的梁山伯,都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脸色也很难看。

几人之中,唯有完全不认识刘有助的傅歧一头雾水,有些气恼地开口:“他到底是谁啊!别只把我排在外面!”

“他是这届丙科第六的刘有助,白天我们还在一起上过算学课。”梁山伯顿了顿,有些语焉不详地说:“白日里,和马兄有些误会。”

“什么误会,直接说是有些矛盾就是了!”

马文才语气不佳。

“白天那事是我脑袋被门夹了,不必替我掩饰!”

听到马文才的话,祝英台立刻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你也觉得你做错了?”

‘我做错个屁啊!’

马文才差点骂出声来。

“现在不是我做没做错,是他深更半夜摸到我们甲舍来干嘛!还翻墙!”马文才拍了拍刘有助的脸皮。

“你自己说,你来是有何‘贵干’?!”

从被疾风抓住开始,刘有助便面如金纸,如今被马文才在脸皮上一拍,顿时抖得犹如筛糠。

“我我我,我没想做什么,我,我我就是心里闷,鬼使神差地来了这里,我我,我什么都没干!”

“什么都没干你跑什么?”

马文才扫了眼祝英台的屋子。

“来偷东西?”

刘有助猛地摇头。

这时候,半夏已经将屋子里所有自己的东西全部清点了一遍,马文才的人也清点完毕,一齐上来禀告。

“主人,没有少任何东西。”

“主人,我们的东西也没有少的。”

岂止是没少,连根针都没丢。

他们都是出身乡豪官宦之家,等闲屋子里一件摆设、一枚小物都价值不菲,甚至是要登记造册记明放在哪里的,既然说是没丢,那就是没少任何东西。

那刘有助被按在地上,原本已经放弃挣扎,如今听到他们的话,立刻又使劲挣扎了起来。

“放我走,我充其量只是走错了地方而已!我我有梦游之症!你们什么都没丢,不能扣着我!”

“梦游的人会梦游到穿过大半个会稽学馆,翻墙来我们甲舍东院?”傅歧左手抱住右拳,将手指捏的嘎嘎响。“梦游的人还会躲避其他人的追赶,专拣小路逃窜?马文才,你让我揍他一顿,保证问出原因!”

说罢,提着拳头就要上前。

刘有助也是老生,早听说过这位“将种”的凶名,当下害怕地闭上眼睛,准备迎接他面上开染料铺的宿命。

然而一只手却阻挡了傅歧的动作。

是祝英台。

“你没有问清楚怎么回事,怎么能滥用私刑?”她紧紧抓着傅歧的手臂,“我从上次就想告诉你,随便对人动手是不对的!就算你再讨厌一个人,不能控制自己要伤害别人的情绪就是幼稚!”

“你说我幼稚?”

傅歧脸上的表情像是吞了个苍蝇。

“你搞清楚,这件事根本和我们无关,我们是因为关心你,所以才深更半夜不睡觉插手你这事情!”

“我谢谢你!”

祝英台感受到手掌下结实的肌肉,心里其实也有些害怕。

但她还是壮着胆子摇头。

“但是用私刑还是不对的!你那拳头都能打死人!他是我们的同窗啊!”

“是你的同窗,不是我的!他一个丙科寒生,算哪门子我的同窗!他有偷盗的嫌疑,我揍他一顿他就乖乖说了!”

傅歧又要上前。

“你怀疑他偷盗就可以揍他吗?那你走在路上被人怀疑是小偷,别人是不是就可以用这个名义揍你?”

祝英台拼命将他往后拉。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是士族,他是庶人,谁是窃贼,难道不是一目了然吗?!

傅歧被祝英台拉扯的烦了,一把甩开手臂,他自小练武,这一下立刻将祝英台重重摔到地上,梁山伯看了连忙去将她扶起,又用身子隔在两人之间,才使得他们没有重新争执起来。

“好了,别吵了!”

马文才揉着额角,命令疾风放开按着的刘有助。

后者实在是太害怕了,都忘了自己已经恢复了自由,根本忘记坐起身来,只顾着大口喘气。

看着他狼狈的样子,马文才却一点也没想放过他,而是屈身蹲了下去,用手指捏住刘有助的下巴,强迫着他看向自己。

“既然屋子里没有丢东西,你又说你没有偷东西,那你来就确实不是偷东西的……”

刘有助只觉得下巴上像是被夹了一把铁钳,他还以为自己的下巴要被面前这人卸掉了,却没想到他却说出如此“仁慈”的话来,立刻点头如蒜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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