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从冈山市赶来的I博士,执刀解剖了由纪子的尸体,却并没有发现任何与尸检结论有悖的情况。

由纪子的死因,的确为溺水身亡,而死亡的推定时间,就在夜里的九点前后。

但是,即便已经查明,由纪子是溺水身亡,却也难以再有更多的进展,判断出到底是他杀、自杀,还是死于意外。

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找遍了家里家外,警方始终没有能够找到,由纪子的衣服。这也成了众人心中的一个疑虑。眼下纤维制品短缺,也许是有人,偷偷拿走了那些衣服。现如今这世道,就算身处这种深山小村,也同样不能有丝毫的大意。

听完解剖的报告结果,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正抽着烟,贞二沉着脸,悄悄走到了两人面前。

“先生!……”从昨天晚上开始,贞二就一直有些激动。

或许是情绪已经稍稍平复,再加上昨天晚上金田一耕助,在危急关头救了他,他对金田一耕助的态度,似乎也稍微有些缓和。

“贞二,有什么事吗?”

矶川警部向贞二投,去了疑问的目光。贞二却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

“是。松代说,她有些话,想跟金田一先生和矶川警部说说。她说希望两位,务必过去一趟,听她讲述……”

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彼此对望了一眼,金田一耕助立刻站起身来。

“哦,是吗?……那么,矶川警部,咱们这就过去吧?”

走进昨晚的那个房间,松代虽然已经坐了起来,脸色却依旧苍白如纸。她的表情还有几分僵硬,但看起来,已经有一种放下一切的平静。

阿柳老夫人靠在被褥旁,正一脸担心地,看着松代的侧脸。一看到矶川警部,松代便用低沉的声音,为昨晚的应急措施道了谢。

“没什么,没什么。”矶川警部摆了摆肥厚的手掌,“别谢我。这一切都要感谢你自己的运气好。我听说,你还有话要和我们说,但你的身体不要紧吧?你可别太勉强自己。”

“嗯……谢谢。但我确实有些事,想跟两位说一说……”

“啊……是吗?那就请尽管说吧。”矶川警部挥了挥手掌。

“嗯……”松代的目光中充满决心。她看了看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我刚才听贞二少爷说,由纪子是在昨天晚上,九点左右死的……”

“对,是这样的。”

“那个,会不会是弄错了呢?”

“弄错了?……”

“呃……我觉得,由纪子不是在昨晚九点死的,她应该是在今天凌晨,一点钟死去的才正确……”

矶川警部和金田一耕助对望了一眼。警部缓缓往前探了探身子。

“松代小姐,请你相信科学鉴定的结果。今天早上,我们已经请人,对尸体进行了解剖,解剖的结果,也和尸检结果一样。由纪子肯定是在昨晚八点半,到九点半之间死的。”

“嗯!……”松代缓缓抬起头,用犹豫不决的目光,看了看矶川警部和金田一耕助。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不安。

“可是,松代小姐,你为什么会对尸检和解剖的结果,心存怀疑呢?又为什么断言,由纪子是在凌晨一点左右死的?”

“抱歉,我这么说,绝不是不相信各位……”松代眼里噙着泪花,叹气般地吸了吸鼻子。

“这样的话,杀害由纪子的人,就不是我了啊。”她的声音很低,感觉就像在说给自己听一样。

“不是你?……”矶川警部当即断言道,“当时,你不是和我们在一起吗?我们还一起吟过俳句,不是吗?”

“是的。”松代缓缓点了点头。

“但是,松代小姐,你为什么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你居然说是你杀了由纪子……”

“嗯……”松代看起来,就像被人扫了兴一样,稍稍有些犹豫,但转眼之间,她又仿佛已经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用泪光闪闪的双眼,看着矶川警部,“请警部和金田一先生都听我说。其实,我自小就患有一种,令人羞耻的怪病。”

“什么意思?”

“嗯……事情是这样的。每次遇到令人担心的事,我晚上睡下之后,又会爬起来四处乱走……”

“你的意思是说……梦游症?”

矶川警部吃惊地挑起了眉毛,扭头看了一眼金田一耕助。

但是,昨天已经见过她梦游的金田一耕助,并没有表现出半点惊讶,而是一直盯着她。阿柳老夫人依旧一脸担心的模样。

“嗯……不过到了十四、五岁,这种情况就渐渐变少了。但是,自从来到了这里之后,或许是大家都对我很好的缘故,我就再也没有,犯过这种奇怪的病了。”

“啊,稍等一下……”金田一耕助打断了她的话,“发病的时候,你自己也会知道吗?”

“是的,隐隐之中也会察觉。有时候醒来之后,也会想起,自己曾经起床走动过……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只要稍微观察一下,自己的睡衣和手脚,就能发现相应的痕迹。我在潜意识中,总会留下自己发病的记忆。”

“这样啊。那么,在你来到这边之后,就再没有过这样的情况了吧?”

“是的,从没有过……所以,就连我自己也忘记了这事。可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昨天晚上,我似乎又久违地,发了一次病……不,不是似乎,而是确实发病了。”

“那你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难道也是因为潜意识里……”

“不……昨晚的记忆,应该还要更加清晰一些。因为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站在稚儿渊上边的天狗鼻上……”

“啊!……”阿柳老夫人的眼里,划过了一丝恐惧。贞二则紧咬下唇,直勾勾地盯着她的侧脸。

“所以……”

“啊,请稍等一下。”

松代准备接着往下说,却被金田一耕助打断了。

“松代小姐,你心中对稚儿渊和天狗鼻,一定还有什么挂念吗?”

“呃,这个……”

“虽说你只是在梦游时去过,但这样的行动,对于梦游者本人来说,绝非毫无意义。刚才你提到了‘潜意识’这个词,而梦游时的行动,其实也是潜意识愿望的一种体现。你对那个稚儿渊究竟……”

“嗯……这个,说起来……”说着,松代低下了头,感觉像在避开贞二的目光,“最近一段时间里,我一直都很想寻死……或许,潜意识中,我已经把稚儿渊,当成了我的临终归宿之地……”

挂在松代那长长睫毛末梢的泪珠,轻轻地落到了她的膝盖上。阿柳老夫人扭头看向贞二,贞二则阴沉着脸,默然把头扭向一旁。

“这样啊,那你梦游的时候,是想到稚儿渊,跳水自杀的吗?”

“呃……那个……或许是吧。”晶莹的泪珠,再次从松代的睫毛上落下。

“然后呢?……”金田一耕助有节奏地缓缓问道。

“嗯……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站在天狗鼻上。当时连我自己也大吃一惊。不……我吃惊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发现自己站在天狗鼻上,而是发现自己又犯了梦游症。”

“嗯,这倒也难怪。”

“当时我心里很害怕,打算立刻回家。但是,就在那时候,我忽然看到稚儿渊的水面上,漂着一样白色的东西。我一时好奇,就仔细看了看。当发现那东西,是由纪子的尸体时候,我心中的震惊,您完全可想而知……”

松代用双手擦了擦眼角,倒吸一口气,呜咽起来。

金田一耕助、矶川警部、阿柳老夫人和贞二四人,全都默然无语,等待着松代继续往下说。

过了一会儿,松代慢慢抬起头来,用空洞的目光,盯着虚空中的一点,慵懒无力地继续讲述。

“回到自己的屋里之后,我思考起来。是的,我想了很久,由纪子她不是会自杀的人。而且,自从眼病开始恶化,她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也不可能深更半夜,跑去游泳。那么,就只可能是我杀的了。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杀了她的,但我觉得,或许是在梦游的时候,无意中杀的她吧……所以我……”

“啊,请稍等一下。”金田一耕助打断了松代的话,“可是,你的想法太荒诞了。在你犯梦游症的夜里,碰巧由纪子死了,你就把这一切,全都当成了你自己的责任……”

“不,这是有原因的!……”松代极声说着。

“能请你说一说,这原因到底是什么吗?”

“呃……”松代用呆滞的目光,茫然望着窗外,“之前,我也曾经在同样的状态中,下手杀过由纪子。不……不,由纪子她最后,终于活着回来了,但让治却死了,是我……”

说着,松代再次呜咽起来。

“是我杀了让治,出于忌妒,我杀了让治。”

虽然这一次并没有落泪,但松代脸上,那种令人心痛的哀伤神色,却又让人感觉绝望无比,心如刀绞。

阿柳老夫人一脸畏惧地睁大了眼睛,贞二紧紧咬住下唇,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则彼此对望了一眼。

“松代小姐,”金田一耕助往前挪了挪身子,“能够请你稍微讲述一下,当时的情况好吗?”

松代的脸上,露出了令人心痛的笑容。

“嗯,我说过的,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们。那么,接下来就请各位,听我详细说吧。”

之后,松代便在众人面前,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下面的恐怖故事。

松代和由纪子,是一对让人感觉颇为不可思议的姐妹。由纪子从小就有抢夺姐姐之物的习惯。

每次父母给姐妹两人买东西,由纪子都要把姐姐手上的那份,一把抢走才会甘心。她总觉得,姐姐手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好,她忌妒姐姐的幸福。每次从姐姐手中,抢走姐姐的心爱之物,看到姐姐一脸悲伤的模样时,由纪子就会感到无比幸福。

而松代的心里,却总有一种罪恶感,觉得自己亏欠了妹妹。这种感觉,究竟从何而来,就连松代自己也说不清楚。

松代总觉得,自己伤害了妹妹,犯下了无以弥补的致命错误……但回头想想,从记事的时候开始,这种毫无来由的罪恶感,就一直让松代烦恼不堪。所以,她暗暗下定了决心,为了弥补自己亏欠妹妹的地方,但凡妹妹的话,她都会无条件地服从。

而这一点,也更加助长了由纪子的嚣张气焰。

福田家没落,被神户的叶山家收养之后,由纪子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便夺走了姐姐的未婚夫。很快,由纪子便和让治,发生了肉体关系。所以,在叶山家为尚未完婚的松代和让治,租下的那个家里,每天晚上行夫妇之事的人,其实是让治和由纪子。而松代则每天,都睡在佣人住的房间。

自从和由纪子发生了关系,让治就再也没有正眼看过松代。之前的他,还曾经两、三次逼迫松代,和他发生肉体关系呢。

或许是因为松代在尚未完婚前,曾经拒绝过让治,使得让治的心中,憋了一股闷气,所以,在和由纪子发生性关系后,让治还经常故意当着松代的面,和由纪子相互调情。而这一点,也正好迎合了由纪子的喜好。

由纪子有种暴露狂的倾向,她动不动就勾引让治,故意在姐姐面前,让让治抱住自己,装出一副不成体统的肉麻模样来,越发撩得让治欲火焚身。

这样的事情,自然会在松代的心中,留下深深的伤痕。松代的娘家和叶山的父母,都是注重礼数的人家,若是得知了这样的情况,事情必然会闹得一发不可收拾。松代虽然痛苦难耐,但也害怕面对悲惨的结局。

“虽然这件事情,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但更加让我无法忘却的,还是三月里的那场大空袭。那天夜里,我的梦游症再次发作。当我感觉到情形不对,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让治和由纪子的卧室里了。我的脚边,是浑身是血的让治,而由纪子也浑身是血,紧紧抱住了我的双腿。当时她大声喊着:‘姐姐,饶命……饶命啊!……’”

疲劳化作浓黑的眼圈,深深烙印在了松代的眼睛周围。嘴唇也已经失去了原有的血色。她的眼睛里面,并没有半滴眼泪,周围只是一片令人痛彻心扉的悲哀阴影。

“当时我吃了一惊,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我发现,我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切肉用的菜刀……”

松代震惊不已。她向妹妹询问,自己到底都做了什么。当时,由纪子是这样回答她的:

在由纪子和让治熟睡的时候,松代忽然提着那把菜刀,发疯般地冲进了屋里,几刀杀死了让治,之后又打算杀害由纪子……由纪子让松代看了,她那血流如注的左胸。松代吓得把菜刀扔到了地上,转身就跑。而随后到来的,就是那场大空袭。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乱七八糟。之前犯下的罪行,让我在那场大空袭里,没命地奔跑。我丢下了在一夜的空袭中,化作灰烬的神户,漫无目的地坐上了疏散的火车。我没有勇气回家。心里装着那段可怕的罪恶回忆,我在冈山县四处流浪,最终来到了这里。”

说到这里,松代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泪水充满了她的眼眶。她转过头去,用饱含泪水的双眼,看着身旁的阿柳老夫人。

“我就算死了,也绝对不会忘记,当时老夫人是如何待我的。老夫人不但收留了我,还用她那温热的心包容了我。老夫人对我越好,我的心中就越痛苦。对我来说,可怕的不光是自己过去犯下的罪孽,更让我感到痛苦的,是我一直欺瞒老夫人的这种行为。虽然,当时我是梦游症发作……不,这根本就不能成为借口。我就是个杀人犯,根本没有资格,让老夫人待我这么好。”

金田一耕助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松代不等他开口,用充满哀伤的语调继续说道:“今年春天,我的右腋下面,长出了一块不可思议的肿块。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没有太在意。但这肿块越来越大,长成了人脸的形状。有一次,我对着镜子,察看了一下,发现它长得很像由纪子的脸。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会为当时自己居然没死,而感到不可思议。我想,一定是因为由纪子的诅咒,我的身上,才会长出这样恐怖的肿块来的……”

松代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用手指轻轻地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当时,我真的很想一死了之,而且,也已经不是第一次想到死了。在来到这个家之前……不,不……即便在来到这个家之后,我也曾经不止一次地,有过想死的念头。可是,我这人天生就没有出息,尽管心中一直念叨着想死,却迟迟狠不下心来,付诸行动。在身上长出了这可怕的肿块之后,我也曾经想到过自杀,也曾迷茫、困惑过。我呵斥过自己,内心也无比痛苦。而就在这个时候,我一直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妹妹由纪子,忽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松代微微颤动了一下身子。

“由纪子的到来,反而成了我内心的一种安慰。我听说由纪子也在空袭里,受了重伤,好不容易才保住了性命。当时,由纪子跟我说,让治的尸体,已经在那场空袭里烧掉了,所以,如今根本就没有人知道,之前发生的事情,还说让我忘记……”

松代的目光,越发呆滞起来。她呆呆地望着檐廊外面。

“由纪子她原谅了我。但即便如此,我杀害让治的罪行,也不会消失。或许我身上长出这种人脸形状的肿块,也是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件可怕的事件的一种预兆吧。由纪子的诅咒,一直都寄留在我的体内。老夫人,矶川警部,或许昨晚下手杀由纪子的人,并不是我。但之前我杀了让治。我是个杀人凶手。”

说完之后,松代无声地哭了起来。矶川警部紧紧绷着嘴唇,表情沉重。

其实,松代根本就不必向众人坦白。就算她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事到如今,警方也根本没有办法收集证据了。那场大空袭,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彻底烧成了灰烬,松代之前犯下的罪行,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站在警部的立场,出于职责,听到他人这样的自白,他也是无法熟视无睹的。

就在矶川警部一脸困惑地,和金田一耕助对望时,拉门外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干咳。随后,又传来了男子低沉的说话声:

“打搅了。我是田代启吉。我有些话,想跟诸位说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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