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说这些话,或许是我在班门弄斧。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起我们平常居住的大都市,还是这种一眼看起来,平静括淡的农村,潜藏着更多犯罪的危险性。大都市里的生活,太过匆忙,聚散离合太过纷繁,就算有憎恶或者怨恨,嫉妒或者反目,都市人也不能整天地,就抱着这些东西生活。匆忙的生活,会阻碍情感的集中;周围的杂音,也会冲淡内心的感情。但是,如果换作是在乡下,情况就不大一样了。人们世世代代,都居住在同一个地方,一、二十年前结下的仇恨,也许会一直延续下去。即便双方当事人希望,能让一切都过去,周围的人,也不会让他们忘记。在谈资很少的乡下,哪怕只是一丁点的小事,也会演化成传说,长年流传下去。所以直到今天,在乡下,那种双方延续几代,一直相互怨恨的事,也绝不罕见。只要稍稍出现一点火花,就会爆发,并演变为犯罪。”

“矶川警部,您是在说北神和西神家的事吧?”

金田一耕助把夹在指间的烟头,轻轻扔进了船舷旁边的水里。烟头发出“咻”的一声冰冷的声响,消失在了秋日的水中。

对方望着那阵消失在水面上的紫色烟雾,说道:“对!……”随后点了点胖胖的脑袋,抬起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

三面环山的湖面上,星星点点地,散布着许多小船和摩托艇。坐在小船和摩托艇上的人们,用长长的竿子搅动着湖水,似乎正在忙碌地寻找着什么。不时爆发出的欢呼声,在周围的群山之间回荡,化作一阵巨大的回音,从湖面上流过。

天空和湖水,都已经抹上了浓浓的秋色……

“北神和西神……他们两家,原本都是神田一家的人。”对方用手指着湖畔,那沐浴在落日余晖中的白墙人家说道。

“他们两家在几代人以前就分开了。那边的那一家,因为住在村北,所以叫北神家;而这边的这一家,因为住在村西,所以叫西神家。导致他们两家彼此仇恨的原因,如今早已湮没在了传说之中,再也没有人能够说清个中缘由了。尽管如此,两家人却彼此仇恨、诅咒,从小就教育孩子,与对方为敌,说起来,这也正是所谓的‘因果报应’。但不可思议的是,那些会让两家人彼此仇恨,导致利害冲突的事件,却从来不曾间断过。而这片湖水也是其中之一……”

说话人环视波光粼粼的冰冷湖面。

“或许你巳经有所觉察了吧?……这是一座人工湖。明治二十几年的时候,不远处的河水泛滥成灾,沿岸都成了一片汪洋。那是一场至今,依旧流传在老人之间的、前所未有的巨大水灾,后来,大伙儿发现,必须在河边的某处,挖一个调节水量的人工湖,而这村子就不幸被选中了。你应该想象得出,当时村民们的骚动。对农民们来说,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比土地更加宝责了。而且,正如你所看到的,这里到处都是山地,基本就没有平原,却还要把这块难得的平地,沉到湖底去,对村民们来说,这可关系到生死存亡啊!……”矶川警部一面回眼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一面叹着粗气,“可是,在这里挖掘人工湖,是国家的至高命令,不管农民再怎么闹,都是不可违逆的,所以,设法保住自己的土地,也是人之常情了。而这里最大的地主,就是北神和西神两家,也就难怪两家之间,会发生那样激烈的利益冲突了。当时两家之间的争斗,简直可以说是血雨腥风,至今依旧是村里人谈论的话题。”

“原来如此,而且,其中还掺杂了,两家人世代相传的感情问题啊。”

金田一耕助感到,全身一阵发冷,赶忙合拢衣领,抬眼看了看湖水四周。

环抱湖水的群山,在湖畔留下了一圏湿地,山腰的斜坡,就仿佛研钵的钵壁一样,陡峭、突兀地髙耸在眼前。斜坡早已被村民们开垦成了果园,种满了葡萄和水蜜桃。

这些果园,如今已经成为了,这个被无情地夺走耕地的村庄里面,唯一的生活来源,不管是谁,都能看出村民所作的,那令人心痛的努力。

“那当时北神和西神两家,到底是哪一家最后赢了?”

“这件事说起来,其实也挺讽刺的。两家都展开了强烈的攻势,最终两败俱伤,两家的绝大部分,都沉到了湖底,按说也无法互相埋怨。但结果憎恶与仇恨,却变本加厉,延续至今。”

“这样啊。”金田一耕助一边挠着他那乱蓬蓬的头发,一边说道,“要是忽视了两家之间感情上的芥蒂,也就无法弄明白,这件案子的深层原因了啊。”

“对,你说得没错!……”对方冲着金田一耕助,使劲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是这么想的:如今咱们如此着急地,寻找的那个名叫御子柴由纪子的女人,当真值得北神和西神两家的少爷,争得红了眼吗?要说长相,那女人确实长得足够漂亮。光从照片上来看,就能看出一种穷乡僻壤之人,少有的贵族气质。听人说,之前她曾经在上海,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回国之后,跑到这种农村来,自然会显眼……可是,即便如此,也不至于让北神和西神两家的少爷,为她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啊……为了一个女人,真的值得如此吗?……或许,其中也掺杂了不少,两家祖上长年积累的怨恨吧。”

“到了最后,得以一亲芳泽的,是北神家的少爷……好像是叫浩―郎吧?……应该是他获得了胜利。”金田一耕助笑着问道。

“对。在村子里面,浩一郎也算得上,是个模范好青年了。由纪子也对他更为倾心,与他订了婚,还准备在秋收后办喜事呢……”

“就在这时候,西神家忽然横插了一脚?”

“正是。西神家之所以如此,也是因为御子柴一家之前,曾经多少受过西神家的恩惠。战争结束后,御子柴家的父母,带着由纪子和她正在念初中的弟弟,从上海辗转撤回了国内,一家四口穷得叮当响。当时最早收留了他们,并帮忙照顾、打点一切的,就是西神家。西神家替他们一家,找了一间小木屋,让他们住了下来。毕竟,当时这个村里,正处在最为景气的时候。如你所见,这里水田不多,农民也经常接受主食的配给,但这里出产的水果,总是一上市,就被抢购一空,村子里当时可谓财源滚滚。所以,御子柴一家,当时也帮着西神家打理果园,开垦仅剩的一点点土地,种些细得就跟老鼠尾巴一样的甘薯,勉强糊口度日。但这一切,也都是多亏了西神家。而御子柴家的女儿,却抛开了西神家的少爷,跑去嫁给北神家做媳妇,所以,西神家才牢骚满腹啊。”

“西神家的少爷,叫做什么名字来着?”

“叫康雄。无巧不成书,他和北神家的浩一郎正好同岁,所以两人之间的争夺,就变得更加激烈了。但村里人都说,这事也怪西神家。想要把由纪子娶进家做媳妇,那当初就该对御子柴家好些嘛!……”

“照这么说来,当初西神家对御子柴家,也不是很好?”金田一耕助面色沉重地问道。

“嗯。这个嘛,虽然西神家也算照顾过御子柴家,但令人感觉很刻薄,不光把他们家的人,当做牛马使唤,还整天耀武扬威的。因为当时人手不足,整个村子里面,都忙得不可开交,所以西神家其实也只是,卖了个顺水人情,实际上,把御子柴一家使得团团转。有关这件事,御子柴一家,似乎敢怒而不敢言。但是,从去年开始,情况就开始发生了变化。因为刚撤回国内时,才十五、六岁的由纪子,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看到这么漂亮的姑娘,那些村子里面的年轻小伙子,又怎么会视若无睹?他们总喜欢随便找个借口,跑到御子柴家去玩。由纪子的母亲,也是在大都市长大的人,见多识广,做事滴水不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由纪子家开始变得,像村里年轻人的俱乐部似的。看到如此情况,为了避免引起公愤,西神家也对他们家好些了。”

“那当时西神家,还没有想过,把由纪子娶进家里吧?”

“那当然。在这种事情上,乡下人的算盘,可要比城里人打得精。一个身无分文的归国家庭的姑娘,不管长得如何漂亮,都不会有人想娶进门的。可是,子女却不知道父母心里的想法,康雄很早便对由纪子动了心,动不动就去讨好她。站在康雄父母的角度来看,这样的事情,实在是让他们有苦说不出。”

矶川警部面带微笑,缓缓抽了口烟,继续说道。

“但是,让这情势骤然一变的,是北神家的少爷浩一郎,竟然也成了候选人。听说北神家的父母,答应了这门亲事,西神家的父母也着了慌。由纪子嫁给别人,也还没有什么,要是嫁到了北神家,那西神家可就彻底颜面扫地了。与其让由纪子嫁到北神家去,倒不如把她娶进自家门里……西神家自然咽不下这口气,而且常言道,别人家的花更红,之前在自家手下,当牛马使唤的时候还不觉得,听说北神家也看中了由纪子,西神家的人们,这才顿时对由纪子刮目相看,忽然改变了态度。”

“这样啊。真是不可小看漂亮的女儿,御子柴家也算是时来运转了啊。”金田一耕助的话语之中,暗藏着一丝沉重而晦涩的感觉。

“对,说得一点没错。”矶川警部板着脸点了点头。

“刚才也跟你提到过,由纪子的母亲,是个聪明的女人。她能把两家人,放到天平上衡量,巧妙地周旋其中。而在这一点上,她女儿由纪子跟她相比,也是不相上下。在两家人的面前,由纪子从来不会顾此失彼。即便如此,刚开始的时候,西神家凭借地利,似乎更占优势一些。可到了最后关头,由纪子却忽然倒戈,和北神家订了婚。这下子,西神家可就不乐意了。而就在西神家,谋划着大闹婚礼的时候,由纪子忽然失踪,事情也就闹大了。”

说到这里,对方忽然歇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周围。散布在湖面上的小船和摩托艇上,不停地有人往湖里撒网,或是用长竿子,在水里奋力地搅动,却依旧不见有人发现什么。

这里是一座距离山阳本线铁道线上的K站,一里多路的深山村。眼下,村里的人工湖上,到处都漂满了船只,而那个与金田一耕助面对面的人,正是冈山县警界中,人称“老狐狸”的矶川常次郎警部。

金田一耕助跟冈山县之间,的确有不解之缘。《本阵杀人事件》里初次登场,就是在冈山县的农村;之后的《狱门岛》《八墓村》《恶魔的彩球歌》等经典案子,许多都发生在冈山县。而每次陪他在冈山县一同行动的人,也都是这位矶川常次郎警部。

正因为如此,金田一耕助和这位膀颈粗壮的警部,也就成了至交。每次来到关西,他都会顺道到冈山县,来见见这位警部。

这次也一样。抵达大阪之后,金田一耕助又顺道来到冈山县,拜访了矶川警部。听说矶川警部出差到了这里,他又赶忙追了过来,无意间被他碰了这桩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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