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IFT”上的倒计时单位切换到秒。

“还有五十九秒。”正勋说。软件即将计算出特效药的结构。

研人凝视着笔记本电脑的液晶屏幕,心中却恐惧起来。如果“GIFT”再次显示“None”,拯救患病儿童就无望了。相反,如果计算出了答案,那新药物的开发便由引导阶段进入制药阶段,负责人也由正勋变为研人。对自己能否挑起这副重担,研人完全没有信心。

还剩三十秒。研人有意识地放慢呼吸。如果一次呼吸量不到正常水平的一半,很快就会产生难以忍受的窒息感,这就是肺泡通气量低下的痛苦。患有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孩子,就是在这样的痛苦中绝望地挣扎。研人想到了小林舞花,药学者的使命感油然而生。我要打倒带来死亡的病魔,拯救那个孩子的性命!

“还有十秒。”

听到正勋的声音,研人连忙将视线转移回“GIFT”上。

“五、四、三、二、一。”研人和正勋一齐倒数,在数字跳到“零”时,两人的头都碰到了一起。屏幕中出现了一个全屏窗口,正勋大叫:“有了!”

窗口中浮现出的是化合物列表。“GIFT”给出的解答远远超出两人的想象:足足二十种预计活性百分百的候补物质。列表中还包括各种药物的体内动态,点击之后,便出现从吸收到排泄、毒性的详细预测值,甚至还有可以并用与禁止并用的既有药物一览。

“我不会是在做梦吧?”正勋说着,兴奋地趴在电脑上,仔细查看各种候补物质。大致看完后,他说:“这些都是合格的药物,但我有一个地方想不通,比如这个……”

正勋调出一种候补物质,指着“代谢”指标说:“这种药物的效果因人而异。生成代谢酶的基因不同,效果也会不同。某些人服用了这种药物,却因为药物被肝脏代谢殆尽,导致药效不佳。”

“也就是说,这种药物只能给拥有特定碱基序列的人使用?”

“对,比如有些药物可能会引起某类患者肾脏毒性反应。”

如果不知道要救助的那两个孩子——贾斯汀·耶格和小林舞花——的碱基序列,那么让他们使用这些药物就会有危险。“没有所有人都适用的药物吗?”

“其中八种药物是安全的。点击这里就可以看到结构式,你来看看是否可以合成吧。”

“好。”终于轮到自己上场了。研人做了一次深呼吸,坐进正勋让出的椅子里,面对超越人类智力水平的制药软件。点击列表中的一串连续编号,屏幕上便出现了两种化学结构式,分别表示能改变受体形态的变构药,以及进入凹陷部分的激动剂。

碳、氢、氧、氮等元素相互连接,构成六角形的环状结构和锯齿形线条,这便是各种药物的形态。

研人紧盯着结构式,在脑中进行“逆合成”。要制造“GIFT”计算出的药物,就得让既有化合物和其他物质反应,再用合成出的物质与其他物质反应,如此不断更替,最终生成所需的药物。所谓“逆合成”,就是沿着反应链条逆向推算出从起始原料到目标药物之间的合成路径。通过这种方法,就能推定制造药物所必需的试剂与反应。

研人首先剔除了含手性中心的候补物质。因为制作这类物质,可能会同时生成它的对映异构体。要在合成过程中避免出现“镜中的牛奶”,必须耗费许多时间和精力。接下来,还要寻找可以发生酰胺化或酸化等简单还原反应的部位。能不能酮还原?有没有带卤素或杂原子的碳氢化合物?各反应的收获率是多少?尽管可以参考手中的专业书,但不明之处仍然很多。

“文献不够。”研人说,“不过,假如使用大学的终端,我倒是可以登录数据库看看。”

“是这个吧?”正勋紧跟着说,在“GIFT”的菜单里打开“数据库”功能。屏幕上跳出了研人希望查阅的化学信息网站。

“应该直接可以登录。‘GIFT’似乎通过不正当方式连入了数据库。”

研人决定不再纠结于细节。使用这个网站就可以搜索一亿种化合物的数据,以及超过两千万种既有有机化学反应。

研人马上在编辑化学结构式的软件里,输入他所设想的反应,但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搜索到可靠的合成路径。他反复尝试,却越来越不安起来。硕士二年级的自己,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但时间不等人,决不能在这里止步不前。他只剩十六天时间来合成两种药物。

无奈之中,研人只好将合成不出的候补化合物往后推,逐个检查剩下的候补化合物,但没有一种行得通。筋疲力尽的研人试到了最后一种候补化合物。以前要是多学习就好了!研人一面后悔,一面打开第八种结构式。

出现在屏幕上的激动剂呈细长型,由两个苯环和一个杂环,以及硫、氮和氨基构成。这个包含三个环状结构的功能团,可以同“变种GPR769”特异结合吗?与其并用的变构剂,也由三个环状化合物构成,只是组成方式和结构不同。

研人死死盯着屏幕上的这对组合。虽然没多少证据,但他有一种直觉,这两种药物可以合成出来。研人将大脑中浮现的结构式逐个写在笔记本上,确认相应的反应。

“我感觉这回能成。”研人研究了半个多小时后说。尽管合成路径上还有不明晰之处,但两种药物都可以由起始物料通过大约七次反应生成。剩下的问题是合成所需的时间,但研人觉得应该刚刚赶得上。

“啊,是第八种吗?”正勋的语气轻快起来,“体内动态的预测值也是最好的,生物利用率也有百分之九十八。”

正勋恢复了研究者特有的严肃面孔,口齿伶俐地详细说明起来。研人一面听取血中半存留期详细数据,一面在脑中勾勒合成药物的模样。用药方式不是注射,而是口服。也就是说,这是一种口服药物。用量一日一次,一次十毫克,儿童减半,服用后三十分钟就会见效。

“毒性呢?”

“非常低。没有致癌性和致畸性。长期毒性比阿司匹林都安全。不过,这种药物还可以与酷似‘变种GPR769’的十二种受体结合。”

药物可以同靶标之外的蛋白质结合,这意味着药物有副作用。

“但活性很低,‘GIFT’判断这种药物是安全的。”

“也就是说,基本没有副作用。”

“没错。”一切都令人满意。但成功好像来得太突然了,研人反而心生警惕。

“怎么办?”正勋问,“试试合成第八种候补化合物?”

犹豫不决的研人想起了园田教授的一句话。这位已成功开发多种新药的教授,曾在讨论会间隙对研究生们说:“药物开发顺利时,就像有制药之神提前设计好了一样,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研人决定相信教授的经验法则。制药之神肯定存在吧!他一定在命令药学者,要平等地救治世界上所有被病痛折磨的人。

“就这么办。”研人说。

“好,那就定了。”正勋用力点头,“对了,药物的名字想好了吗?”

“这个嘛……”研人看着结构式思索起来。假如采用正式命名法,化合物的名称会长得离谱。“激动剂叫‘GIFT1’,变构药叫‘GIFT2’,怎么样?”

“好。”正勋微笑道,“这些就是给孩子们的礼物。”

因为要同时合成两种药物,如今实验室里的试剂和器具都不够。天亮后必须跟正勋分头去采购。

出色完成工作的正勋疲惫地问:“让我睡会儿行吧?”

研人看了眼手表,已经凌晨三点了。“睡吧。”

正勋钻到实验台下,用背包当枕头,皮夹克盖在身上当被子,倒头便睡。

研人取下眼镜,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油脂,偶然瞥见了小型笔记本电脑。昨天与刚果的通信断绝后,便再没收到那边的消息。

士兵乔纳森·耶格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呢?

对研人来说,A5大小的黑色笔记本电脑如同一扇通往非现实世界的窗户。这几天他都买了报纸,但国际新闻版面压根儿没有报道刚果民主共和国的那场战斗。倘若那里真的爆发了大规模战斗,为什么日本的媒体会无视呢?对地球另一头发生的事,如果新闻机构不报道,那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无论如何,他都希望乔纳森·耶格还活着。如果贾斯汀战胜了绝症,他的父亲却死了,那就太遗憾了。

耶格在黑暗中睁开眼,听见有人小声呼唤自己。他在防水垫上撑起身子,努力思考声音的主人是谁。累积的疲劳令他的身体和头脑都异常沉重。

“快起来!我掌握情况了。”

“情况?”

恢复清醒后,耶格想起了过去二十四小时里发生的事。“捕食者”的威胁消除后,耶格等人渡过伊比纳河,在雨林中往南挺进。关于为什么武装无人侦察机会离开刚果上空,皮尔斯没有做任何说明,佣兵们也不打算贸然询问。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迫在眉睫的最大威胁上,占据南方国立公园的圣主抵抗军开始北上,似乎是要封锁耶格等人的去路。

现在是凌晨两点半,负责周边警戒的是迈尔斯。得到迈尔斯未发现异常的报告后,耶格问人类学者:“有发现什么吗?”

“看这个。”

原始森林笼罩在夜色之下,只见地面上,小型电脑的液晶屏幕发出微茫的光。阿基利蜷缩着瘦小的身躯,正在一旁熟睡。迈尔斯说得没错,阿基利的睡脸就像小猫一样。耶格蹑手蹑脚地移动到电脑前,避免吵醒孩子。

“终于接收到侦察卫星的图像了。这是十五分钟前的图像。”

耶格紧盯着屏幕,倦意一扫而空。卫星图像中密密麻麻全是热源,那代表有人,有数万之多。

“他们并非全是敌人,大部分是分散在东北方向的当地居民。随着武装集团从南北两方面逼近,他们都成了难民。”

“他们这是在森林里四散奔逃吗?”

“嗯。”皮尔斯指着屏幕说,“从北追击的敌人距我们三十公里以上,可以说已经被甩掉了。问题是南边。圣主抵抗军正在全速进军,打算将我们歼灭。”

皮尔斯指着南北走向的干道以及向西分出的岔道。“敌人分成几队,彼此相距十公里以上,对我们展开扫荡。”

耶格大惊。敌人的数量远远超出设想。而且,现在这个野营地就在敌人“L”字形的包围圈中。东、南两面都被封锁。天一亮,敌人就会大批涌入森林吧。

“这些家伙为什么如此气势汹汹?”

“杀了我们,一方面能获得大笔酬金,另一方面又能讨好美国。”

“局面对我们极其不利。”

“未必。我认为反倒是机会。”皮尔斯加重语气道,“圣主抵抗军是最后一关。只要突破了他们,就不会有武装势力阻截,我们就能逃到国外。”

“没那么简单吧。”

“别担心。”皮尔斯的手指在卫星图像上移动,越过塞满道路的圣主抵抗军,指向南方,“四十公里外有座叫布兰泼的镇子,装有补给物资的汽车就停在那里。只要通知他们,三十分钟内就能赶到附近。我们坐上车,很快就能抵达乌干达。今天上午就能逃出刚果。”

“开车的是什么人?”

“临时雇佣的年轻人。乌干达导游。”

“那家伙靠得住吗?”在耶格听来,皮尔斯的计划就像痴人说梦,“问题是圣主抵抗军的包围圈。分布在这一带的兵力应该在一个师以上,即一万五千人到两万人。我们如何突破包围圈呢?”

“突破敌人的正中心。”皮尔斯敏捷地操作着电脑,打开了另一份文件,“看这个。日本援军破解的维和部队作战要领。”

“维和部队?”耶格深感意外,快速浏览了这份联合国维和部队的机密文件。内容是针对圣主抵抗军的偷袭计划概要。今天早上六点,维和部队开始进攻圣主抵抗军主力部队。

“不会吧?联合国军会这么主动?”

“在刚果,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大概十天前,圣主抵抗军设伏,杀死了九名维和部队士兵。这次是维和部队的报复行动。”

“维和部队的主力是巴基斯坦军?”

“是的。”

这帮维和部队会强奸逃难的当地妇女,臭名昭著。他们确实很可能发动报复攻击。耶格打开电筒,展开地图查看,尽量避免光线照到旁边的阿基利。预定的攻击地点是L字形的中心,也就是干道和分岔道的交汇点。如果巴基斯坦军在这里将敌人分割开,就会打开一个向南突破的缺口。耶格等人或许就能逃出生天。

耶格重复读着计划要领。巴基斯坦军的计划并不是与圣主抵抗军全面对决,而是打了就跑,警告他们“不要惹我们”。执行整个计划只需要十五分钟。

“只好如此了。”耶格也表示赞同,“关键是时间。我们必须马上移动到缺口附近,越近越好。”

听到两人谈话的迈尔斯叫醒了盖瑞特和米克。

耶格开了个小会,但皮尔斯的高风险计划引来了不少反对。讨论来讨论去,大家也没有别的办法。如果要绕开敌人的包围圈,就得花更长时间,而且被北方来的武装集团追上的可能性也很大。此外,大家只剩下两顿口粮了,必须在一天之内获得补给物资。

最后,大家一致认定只能强行突破,于是戴上电量已不多的夜视仪,匆忙准备出发。因为携带的口粮不多,装备的重量减轻了二十公斤左右。

耶格看着熟睡中的阿基利,问:“不叫他起来吃饭?”

“还是让他睡吧。”皮尔斯答道,用布将阿基利裹起来,抱在胸前。

“战斗开始后,盖住这孩子的眼睛和耳朵。”耶格吩咐道。

距目标地点有八公里左右。先打开手电筒,在日出前黑暗的森林中前行四公里,剩下的行程中则关闭手电筒,打开夜视仪。

清晨五点,微光逐渐射入雨林。众人停止行军,盖瑞特和米克出去侦察。不到半个小时,两人就回来了,向大家通报状况。

“干道上全是圣主抵抗军。”

皮尔斯问:“能偷偷穿过缝隙,不被敌人察觉吗?”

“不可能。到处都是哨岗。”

盖瑞特指着地图说:“我们准确的位置在这里。如果要从分岔道口突围,再往东南方向前进一点更好吧。”

“需要靠近敌人多少米?”迈尔斯问。

耶格斟酌了各种风险,给出了结论:“四百米。”

“到极限了。”

“已经在步枪射程之内了。需要注意流弹。”

四名佣兵排成一列纵队,皮尔斯和阿基利跟在后面,朝待命地点移动。可四周的景象毫无变化,视野被树林隔阻,只能看到前方二十米。

“在这里等着。”耶格说,“我和米克去最前面,看清状况后用无线电通知你们何时行动。”

“但超过两百米就收不到电波了。”盖瑞特说,“我们必须再靠近些。”

众人只好继续接近敌人,最后在树林一角停住。耶格和米克留下皮尔斯等人,继续朝敌阵前进。

两人左侧与前进方向平行的是干道,横在前方的是岔道。两条路都是森林中辟出的,路边耸立着一排排大树。当然,从森林中,是看不清外面的情况的,耶格和米克必须走到距岔道二十米的地点。那里距离干道和岔道的分叉点大概一百米。

耶格躲在大树背后,探出身子查看。在只容一辆车通过的泥路上,停着圣主抵抗军的车队。能见到的只有运送士兵的卡车,载货平台上的士兵有的在抽烟,有的准备做饭。与之前的民兵组织不同,他们穿着统一的战斗服,甚至还戴着贝雷帽。

米克轻轻放下背包,从中取出克莱莫定向人员杀伤地雷、C—4高性能炸药以及引爆装置。日本人指了指周围的四个点,示意在那里设置炸弹。

耶格点头,然后爬上树,寻找视野更开阔的场所。爬到距地面五米左右,来到底层灌木之上,干道和岔道便映入眼中。透过双筒望远镜,他看到了俄制坦克和装甲车,以及士兵们手中无数的兵器:迫击炮、火箭推进式榴弹、重机枪、AK突击步枪。这些是从中国、原共产主义国家,以及西方诸国流入的“穷人的武器”。这个地方的杀人武器恐怕比生活物资都多吧。

距离维和部队开战只剩十分钟了。耶格将步枪换成带消音器的手枪,一面掩护米克一面想:我才不想死在这儿呢。

耶格坚信,自己之所以活到现在,就是为了闯过眼前的难关。

晚上十点半,鲁本斯接到白宫的紧急电话。“你去跟总统阁下当面汇报涅墨西斯计划的情况。”埃尔德里奇指示道。鲁本斯立即离开了行动指挥部。

与海斯曼博士见面后,鲁本斯通过各方渠道表达想要面见总统的诉求,现在总算得偿所愿了。但还不能高兴得太早,刚果最强大最凶狠的武装集团“圣主抵抗军”已经完成了对奴斯的包围。在他看来,这次奴斯肯定是难逃一死,涅墨西斯计划的达成已经指日可待。

虽然已是深夜,国防部内部却人头攒动。鲁本斯在一楼的走廊上遇到了身后跟着一大批随从的拉蒂默国防部长。他们正急匆匆地赶往五角大楼的国家军事指挥中心。总统的核攻击命令最早会传到这些人耳里。

张伯伦副总统被炸身亡后,美军将戒备状态提高到了第三级。所有军事通信被加密,以防敌国窃听。如果网络战也设置有戒备状态级别,那肯定已经提升到象征全面战争的第一级了。

鲁本斯坐进停车场里的奥迪,一面朝首都中心行驶,一面思考总统会在这个时间段召唤自己的意义。安理会连日在白宫开会,从外交、军事两方面,比较、讨论应对中国的方案。总统在会议间隙叫自己去,可见白宫开始关心涅墨西斯计划了,尽管这种关心的程度还相当有限。鲁本斯知道,暗杀副总统并非中国所为,而是诞生在刚果的新人类,但政府内部有人知道吗?如果有,那人便是自己的盟友,但那个人是谁?如果他是位高权重、能说服万斯总统中止涅墨西斯计划的人就好了。

抵达白宫后,鲁本斯接受了严格的身份核查,还被金属探测器从上到下扫了一遍,终于获准进入西厢。两名海军陆战队员正守在门外,他进入大门,来到门厅。这是一个仅容十人的小房间,从内饰判断不像公共场所,倒与富人私宅角落中的会客室有几分相似。

入口旁放着一张桌子,秘书坐在桌后负责登记。鲁本斯报了自己的姓名,坐在墙边沙发里的一个人站了起来。

“你就是鲁本斯?”

看到这个满头银发、留着小胡子、穿着西装的男人,鲁本斯大吃一惊。此人是中情局局长霍兰德。原来他就是暗中帮助自己的“同志”?

“见到您我深感荣幸,长官。”

鲁本斯做完自我介绍,与情报机构的首脑握手,坐到红色的皮革椅上。

“时间不多,我们长话短说。”霍兰德说着,瞥了眼负责登记的秘书,然后小声说,“那个计划进行得怎么样?”

“紧急处置阶段即将结束。”鲁本斯看着墙上的挂钟说。现在时间是晚上十一点,非洲大陆中部为凌晨五点。今晚向总统的汇报,或许是自己最后的机会。“当地最大的武装势力已经对奴斯形成了包围网,两小时后就会开始扫荡。”

“我们的目标会活下来吗?”

“不会。”霍兰德点点头,向鲁本斯投去责难的目光,“你是不是见过海斯曼博士?”

“是。”鲁本斯坦率地承认。他知道中情局的监视网捕捉到了他的行踪。

“博士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

“那就好。”

霍兰德回答得很干脆,鲁本斯判断长官并非敌人。

“海斯曼博士想保持沉默也无妨,我要问的是你的想法。这次张伯伦遭遇不幸,起因不在中国而在刚果,对吧?”

“对。”

“就是说,目前的危机是奴斯造成的?”

“没错。”

“那涅墨西斯计划还有变更的余地吗?”

“有。我的结论是,我们应该尽快保护奴斯,而不是大开杀戒。”

霍兰德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回答。“不过,我们怎么知道他们的准确位置?”

“将驻留吉布提的‘资源’送入刚果。奈杰尔·皮尔斯会使用卫星电话的电波,情报支援特遣队可以通过捕捉电波,确定他们的位置,然后命令三角洲特种部队的两个小队实施营救。”

“但这跟派无人机完全不同,光是向邻国申请通过领空,就要几天时间。更何况那里是第一次非洲大战的开战区域,我们不能随便采取军事行动。”

“那就立即将他们从恐怖分子通缉名单中划除吧,再告知当地的武装势力,就算杀了奴斯等人,他们也得不到一分钱。现在应该能做到这点。”

霍兰德依然板着脸,一言不发。

鲁本斯压低声音问:“长官,这个计划是我提出的,但里面有连我这个制订者都不知道的情况。为什么我们必须消灭沃伦·盖瑞特?”

“那家伙是叛国贼。”中情局局长一脸憎恶地答道,“他收集了有关‘特殊移送’的证据,打算到国际刑事法院起诉总统。”

鲁本斯闻言大惊。涅墨西斯计划原来还暗藏着另一个目的。他感叹沃伦·盖瑞特的大胆图谋,却也佩服他的勇气。

霍兰德刚要接着往下说,门开了。打开门的是总统幕僚长艾卡思。

“总统阁下在等你,请到办公室来。”

鲁本斯同霍兰德一道站起来,对他耳语道:“不抓紧的话,局面很可能难以收拾。”

“我知道。”霍兰德语速极快地答道,“我们低估了刚果的威胁,但现在变更计划极其困难。”

鲁本斯非常沮丧。难道涅墨西斯计划非得继续下去,直到杀死沃伦·盖瑞特吗?但这样会将世界带入更危险的境地。

鲁本斯跟着艾卡思来到细长走廊的尽头,那里放着一把椅子,上面坐着一个魁梧的男人,左手手腕上铐着手铐,手铐的另一端铐在男人脚边的手提箱上。鲁本斯不寒而栗。这个手提箱就是所谓的“核足球”。从三军中选拔的军官总在总统身边待命,以便总统随时下达核攻击的命令。

当艾卡思敲门时,鲁本斯回忆起自己走过的漫长道路。自从在圣菲研究所开始对掌权者的精神病理感兴趣以来,他几经周折,终于得到与最高研究对象会面的机会。鲁本斯即将见面的这个人,可能与任何时代都有的杀人狂魔无异。他手握核导弹发射按钮,可以随时对别国发射贫铀弹。

幕僚长打开门,进入总统办公室。万斯总统在办公桌后看着他们,他穿着深蓝色西装,打着同色系领带,肌肉结实,可见平日里常健身。他的眼神既有几分粗野,又带几分多疑。

“这位是涅墨西斯计划的负责人阿瑟·鲁本斯。”

听到霍兰德的介绍,万斯走到房间中央。鲁本斯压制住心中莫名产生的畏惧感。如果不克服盲从权威的人类天性,就无法看穿对方的真面目。

总统不快地瞟了鲁本斯一眼,“现在那边是什么情况?”他问中情局局长,“如果是计划已完成的报告,我会很开心。”

“计划应该已经完成了,但是……”

“意思是,刚果的威胁可以解除吗?”

“可以。”

“那很好啊!”

万斯挥了挥手,示意两人坐下,自己也坐向沙发,从动作可以看出他已相当疲惫。

“为什么在这么忙的时候,讨论这个不重要的计划?是不是出现了什么问题?”

“今晚请您腾出时间,是要向您汇报一种可能性。无人机被入侵一事,可能与涅墨西斯计划有关。”

万斯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紧张。鲁本斯对会谈开始不久万斯就表情骤变感到迷惑,总统那眼神竟然像个担心父亲责骂的孩子。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什么意思?难道是上次提到的那个叫‘奴斯’的孩子干的?”

“有可能。”

“你们有明确的证据吗?”

“这次悲剧后,我方很快就掌握凶手是中国的证据。这让我想到,之前美军中央司令部的网络遭到入侵,最后没查出攻击的来源。我相信凭中国网络战部队的实力,应该不会这么轻易就被追查到。”

“这话说不通,一个三岁的俾格米族小孩能干出这事?这不是天方夜谭吗?”万斯补充道,“我说‘俾格米族’,意思是他们生活的地方原始,没别的意思。”

“可假如他真的具备了《海斯曼报告》中提到的那种能力……”

“我才不信那些鬼话!”

鲁本斯看出万斯很激动,眼眶周围微微充血。副总统之死所带来的恐惧,在他身上转化为强烈的攻击冲动。

霍兰德平静地劝说总统变更涅墨西斯计划。鲁本斯在一旁专心揣测万斯的心理。想成功说服总统,就必须知道总统害怕、愤怒什么。鲁本斯首先想到的是种族歧视。任何假借政治思想之名发动暴力的右翼分子,例如新纳粹主义或白人至上的信奉者,都有个共通的心理,那就是被扭曲的自尊。他们在成长过程中遇到一些问题,造成他们无法直接认同自己,只能通过认同自己所属的集团,来间接增加自己的自信。但实际上他们只关心自己,因此假右翼会将攻击的矛头指向任何提出不同意见的同胞,而这些人原本应该是他们完全认同的集团成员。信奉新保守主义的万斯,也有全面肯定自己所属集团的倾向,但鲁本斯无法理解的是,总统刚才为何会表现出难以抑制的愤怒?在美国,如果政治家遭到种族歧视的指控,是非常严重的事。如果万斯的种族歧视强烈到难以自制,那他应该会在先前的政治活动中表现出迹象。所以他多半不是种族主义者。或许他只有少许的种族意识,但他平时具备足够的理性抑制住。

中情局局长继续汇报,但很快万斯就皱着眉头打断了他的话:“我还是不相信区区一个孩子会让美国陷入危机。地球上的最高智慧生物,难道不是我们人类吗?”

“但假如这么想,就与本次计划相违背了。涅墨西斯计划的目的,是消除威胁人类的新智慧生命啊。”

“批准涅墨西斯计划,只是考虑到密码有被破解的危险。除此之外,别无他由。这个孩子只是碰巧数学才能非常突出吧!”

“既然如此,我们可以保护奴斯,利用他破解密码的能力,为美国服务。何况……”霍兰德犹豫片刻后道,“我们只拯救奴斯,不包括四名佣兵和人类学者。”

这是霍兰德能做出的最大妥协,但万斯当即否定:“不,没必要改变计划。”

政治决定看上去都是理性的判断,但很大程度上受到决策者人格的影响。鲁本斯从总统坚决的态度中窥见了人格偏见的痕迹。他之所以固执地要抹杀奴斯,应该是基于某种个人信念。这种信念是什么?答案只有一个。没错,在走上政治家道路之前,万斯就患上了酒精依赖症,是信仰的力量让他重新振作起来。鲁本斯已明白,变更涅墨西斯计划是不可能的。

“你叫阿瑟?”万斯将视线转向鲁本斯。

“是的。”

“阿瑟,我对你非常失望。为了对付一个孩子,你竟然如此大费周章。你这样很无能啊!”

“与奴斯相比,人类都很无能。”

鲁本斯口出不逊,令霍兰德不禁绷紧神经。总统也被震住了,愣愣地盯着年轻的计划负责人。

“请允许我向您解释一下我们的敌人。”鲁本斯换作恭敬的语气,开始将海斯曼的分析讲给总统听,只是没有提及海斯曼的名字。当然,他知道这段分析中暗藏地雷。果不其然,万斯听到奴斯采用的是“上帝的策略”时,立刻做出了反应。

“别再胡说八道了!”

万斯明显急躁起来,想继续询问,霍兰德抢先骂道:“你这个比喻不恰当,难道不能用更单纯的政治措辞吗?”

“失礼了。”鲁本斯致歉道,“这个比喻确实不妥,但是……”

“鲁本斯想说的是……”霍兰德沉稳地接过话头,示意鲁本斯不要再说下去,“如果我们停止攻击,威胁可能也会消失。”

总统将视线转移到霍兰德身上,无视鲁本斯的存在。鲁本斯注视着这个策划伊拉克战争时向上帝祈祷的人。他被公认为虔诚的基督教徒。然而每当他沐浴着天上的光芒时,脚下不可避免会出现“诛杀异教徒”的阴影,但这并不意味着万斯的行为异常。崇拜全知全能的神,同时将异教徒视为敌人,这是人类常见的习性。区分敌我的标准不仅是肤色和语言,还包括信仰。不仅如此,信仰还有一种技能,那就是即便杀人如麻,只要在神面前悔过,就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

鲁本斯渐渐看透了总统的内心。在万斯眼中,进化后的人类就跟异教徒没什么区别。

“好了,到此为止吧。”霍兰德还没说完,总统就站了起来。他似乎忍无可忍了,“我认为你们对这次威胁的分析太夸张了,希望你们别说那些不存在的威胁。当初发动伊拉克战争,不是也听取了你们的话吗?我问你,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到底在什么地方?”

鲁本斯从这番话中听出了“罪恶感”和“转嫁责任”这两种心理状态。万斯曾在公众场合为入侵伊拉克雄辩滔滔,看来那只是身为总统的表演吧!

中情局局长无力还击,只好沉默不语。

“不过,我并不反对对伊拉克使用武力。”万斯一边走回办公桌,一边为自己辩护。这反而透露出他心中的罪恶感。“是我们将伊拉克人民从独裁者的暴政下解放出来,让他们获得了自由。”

美国是不是太强大了?鲁本斯想,统帅这个超级大国的重责怎么能交由一个人承担?大权在握的万斯,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权力,滥用暴力。面对自己的决定所导致的惨祸,他又惊慌失措,深感罪恶,只好借由信仰来获得心灵上的救赎。

对万斯而言,一旦承认世界上出现了更加进化的人类,就等于承认现存的人类,不是神依自己的形象所创造出来的生命。人类将失去神的宠爱,那万斯犯下的罪过也就得不到赦免,杀害十万伊拉克平民的罪过,将由万斯永远背负下去。不仅如此,万斯面对神秘的高智慧新生物,就好像面对着自己。万斯很清楚,无论是权力还是智力,只要掌握了某种无法控制的巨大力量,就能将其转化为暴力。所以他才会惧怕那个新生物。那新生物从天而降的一击,轻而易举地葬送了张伯伦副总统。万斯心知肚明,必须率先发动攻击,否则下一个遭到攻击的就是自己。

鲁本斯直视着站在面前的最高权力者。

万斯一辈子与父亲对抗,曾经因为经营企业失败而嗜酒如命,最后靠神的力量才得以重塑人生。他是无法爱敌人的基督教徒。

这个名叫格雷戈里·S.万斯的五十几岁的男人,只是一个平凡人类。

“我们换个话题吧!”万斯整理着桌上的文件,对霍兰德说,“请阿瑟回避一下,我们俩单独谈谈梅森的事。”

“哦!梅森的事吗?”霍兰德说。梅森是众议员的政党领袖,曾被提名担任副总统。

“你去外面等一下。”霍兰德对鲁本斯说。

“真的非常抱歉,总统阁下。我是为了改善现在的危机状况,才会口无遮拦。请您谅解。”鲁本斯说。

“快把刚果的问题解决掉。”万斯只说了这一句,挥手让鲁本斯出去。

鲁本斯离开办公室。房间外,脚边放着“核足球”的“干净美国人”依然保持着同样的姿势。鲁本斯走过狭窄的走廊,返回门厅。

鲁本斯坐向沙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头埋进双手中。他之前一直认为,政治领袖的霸气是发动战争的必要条件。无论保有多少枚核导弹,假如没有敢按下核导弹发射按钮的人,就无法对外国构成威胁。但通过近距离接触,鲁本斯发现,美军最高司令只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而且是人类这种生物的典型范本。也就是说,只要有足够的地位,任何人都可能按下核导弹发射按钮。只要发动战争的领导人缺乏想象力,不在乎自己的指令将间接害死多少人,就有可能爆发真正的战争。

鲁本斯回顾从圣菲研究所到现在的经历,印象最深的还是海斯曼博士的深刻洞察力。

过去二十万年间,人类不断地相互残杀,为了自我防卫,人类各自组成国家。人类永远害怕被外来集团侵略,终日处在被害妄想症的状态下。这种异常的心理状态存在于每个人类心中,反而成了“正常状态”。之所以人类无法达成完全的和平,就是因为人类彼此心存戒备,很难相信对方没有危险。人类为了掠夺食物、资源和领土,不惜伤害他人。人类觉得自己是这样,敌人当然也是这样,于是人类相互恐惧、相互攻击。不仅如此,人类还有国家和宗教作挡箭牌,来赦免自己的罪过。反正只要是非我族类,就是异端分子,就是敌人。

人类之所以一直对这种罪恶视而不见,是因为除了人类,没有别的智慧生物能谴责人类。神也会鼓励屠杀异教徒。然而,现在不一样了。非洲大陆出现了另一种智慧生物,拥有谴责人类同类相残的智慧。在比人类更接近于神的生命面前,为了表现人类的尊严,只能违背动物本性去维持和平。

但人类做得到这一点吗?

“鲁本斯。”一个声音从上方传来。

鲁本斯抬起头,只见中情局局长霍兰德正站在面前。中情局局长露出极不痛快的表情说:“你想干什么?事情全搞砸了。”

“对不起。”

“我们还谈到对你的处分。”

鲁本斯心中一凛,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是要解雇我?”

“不,你的职位还是照旧。”

鲁本斯惊讶了片刻,很快意识到这背后的意义。倘若计划失败,他们需要一个人背黑锅。

“不过,所有指挥权都要交给埃尔德里奇。你只能在行动指挥部坐着。”

“明白了。”

霍兰德匆匆朝白宫西厢的出口走去。

一出门,刺骨的寒风便扑面而来。中情局局长的专用轿车已等在外面,但霍兰德没有上车,而是将鲁本斯带到离特勤局特工稍远的位置。

“鲁本斯,”局长小声说,“我下面说的话不是命令。对国防部主导的计划,我本来也没有指手画脚的权力。”

“我明白。”

霍兰德慎重地打量周围,确认安全之后说:“请救奴斯。”

鲁本斯默默地注视着情报机构的首脑。

“这个计划,埃尔德里奇肯定无法独自承担。他早晚会请你帮忙。到时候,请你尽力挽救奴斯。”

“是,长官。”鲁本斯站直身子答道。霍兰德转身朝轿车走去。

鲁本斯看了眼手表。现在是非洲中部时间凌晨六点。地球的另一侧,最大的危机已逼近奴斯,但鲁本斯却无能为力,只能期待乔纳森·耶格等四名佣兵可以对抗刚果最大的武装势力。

即将爆发的这场小规模战斗,或许会成为左右世界命运的历史性一战。

到时候,奴斯便会看到人类这种动物最丑陋的一面。

手腕上的电子表显示已到六点,联合国维和部队作战的时间已到。

在树上监视的耶格观察了一会儿,但没有发现任何战斗开始的征兆。地上,米克也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圣主抵抗军”。

“还没动静?”无线电通话器中传来盖瑞特的声音。

耶格按了两下通话键,这是表示“等等”的信号。就在这时,干道的方向传来爆炸声。耶格用双筒望远镜一看,一辆被破坏的坦克冒起了黑烟。坦克周围,圣主抵抗军士兵正指着南方叫嚷着什么,看来战斗终于打响了。耶格将视线再次投向二十米开外的岔道,原本守在路旁的士兵纷纷跳上运兵车,拿起武器。

在断断续续的枪声中,干道上连续发生了多起爆炸。远方发射来的导弹击中装甲车,鲜血四溅,残肢横飞。随着尖利的呼啸,无数迫击炮弹从天而降。

米克抬头看耶格,等待耶格发出行动开始的命令。耶格看到前方的敌人依然保持着战斗队形,便摇了摇头。敌人训练有素,现在强行突围,只会遭到对方反击。

过了三分钟,干道上的主力部队才出现混乱。攻击直升机的黑影从敌人头上飞过,送来一连串格林机枪炮扫射。曳光弹精确地射进敌人的队列,中弹的士兵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巴基斯坦军发动的报复攻击完全违背了维和部队的交战规则。又来了一架“眼镜蛇”攻击直升机。这架直升机悬停在空中,瞄准了与干道直角相交的岔道。

耶格对着无线麦克风,小声而坚定地说:“前进!”

“明白。”后方两百米的盖瑞特答道。

攻击型直升机发射了机身两侧的反坦克导弹,开始分割包围岔道上的敌人。其中一枚导弹落在耶格附近,差点儿把耶格从树上震下来。不远处,圣主抵抗军开始迎战,但步枪的火力根本不值一提。攻击直升机一边用格林机枪扫射,一边逼近,耶格面前的敌人只好逃窜进森林之中。

耶格向米克打了个手势。同时,呈扇形分布的四枚简易炸弹爆炸,涌来的敌人被直接掀翻。耶格和米克用装有消声器的手枪射杀了残余的士兵,将左右二十米范围内的敌人清除,从而打开突破口。

耶格连忙爬下树,盖瑞特等人也已赶到。抱着阿基利的皮尔斯张大了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氧气。阿基利似乎醒了,却像小猫一样紧闭着双眼。

攻击型直升机低空飞行,发出隆隆巨响,来到岔道上空,卷起漫天尘土。趁视野模糊的良机,耶格大叫:“冲!”

佣兵们手持突击步枪冲入岔道,分为两组,各自对付左右两面的散兵。皮尔斯抱着阿基利从中间的缝隙穿出。短短五秒,盖瑞特和迈尔斯就打死了发现他们的四名敌兵。米克跳上运兵车,将缴获的火箭推进式榴弹和狙击枪装进背包。四名佣兵追上皮尔斯,开始在森林中狂奔。

敌人溃不成军,分散在森林中。佣兵们一见敌人,就用步枪和枪榴弹将其歼灭。混战中,耶格的右肩膀被后方射来的子弹擦过,但在战斗中,这点儿伤根本不算什么。耶格完全没有感到疼痛,将三发子弹射入了朝自己开枪的敌人。

在周围佣兵们的保护下,中心的皮尔斯和阿基利都安然无恙。他们专心朝南奔逃,原来近在耳边的枪声渐渐远去。圣主抵抗军的威胁似乎解除了,全力奔跑的皮尔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十分钟前收到的卫星图像显示,前方有一支大约两百人的独立部队。”

耶格大声问:“圣主抵抗军?”

“没错!”莫非巴基斯坦军漏掉了这伙人?

“距离呢?”

“前方五百米。”

皮尔斯才说完,前方传来了AK47的枪声。耶格大惊,再这样下去,双方就会迎头撞上。

“装补给物资的车在哪里?”

“正在干道上朝我们驶来,但因为有维和部队,车只能在两公里外等候。”

该直行还是该绕路呢?无论怎么走,前面等着他们的敌军兵力都有一个连以上。如果两百个敌人分散在森林中,己方无论怎么走都绕不过。如此看来,只好集中火力强行突破。

就在耶格举棋不定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森林中开辟出的村落。圆形广场旁边,有一排粗陋的土屋。此外,便是一座特别惹眼的红砖建筑。

“那是什么?”

“天主教教堂。”

这座教堂可以充当防御敌人的堡垒。耶格扫了一眼村子,村民好像都逃难去了。

“好,我们进教堂。”

“什么?”盖瑞特马上反问,“要是被敌人发现,我们就无处可逃了。”

“我们不是要躲在那里,而是要攻击敌人,将他们从森林中吸引出来。如果巴基斯坦军发现了他们,就会帮我们把他们解决掉。”

盖瑞特领会了耶格的意图,看了眼手表,说:“离维和部队作战计划结束只剩七分钟。快!”

耶格和米克充当先锋,冲到教堂前面。整栋建筑盖得方方正正,像巨大的砖块,尽管是平房,天花板却有两层楼高。耶格紧贴墙壁,透过窗户窥视内部。窗户上都是灰,什么也看不见。耶格只好同米克沿着墙根摸到木质门前。门口挂着汽车车轮,也许是某种形式的诅咒。

两名佣兵交换了眼神,一同踢开门,冲进教堂。耶格上下左右挪动枪口,准备接敌,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忍不住往后退。教堂堆满了腐烂的尸体,从婴儿到老人,大群苍蝇如黑雾一般笼罩在教堂里。浓烈的尸臭将耶格和米克熏了出去。

“太臭了!”米克眉头紧皱着说。

耶格喘着气,怒不可遏。

“巴基斯坦军还不够狠,应该把那群人赶尽杀绝。”

“里面太臭,根本没法待。”米克大口喘着气,像潜水员那样深吸一口气,冲进教堂,将靠着墙壁的梯子拉出来。“上屋顶吧。”

耶格表示赞同,招手叫盖瑞特等人过来。敌人潜伏的森林中传出断断续续的枪声。爬上梯子,来到教堂屋顶,眼前呈现出三百六十度全景。一望无际的雨林如同黑色的大海一样覆盖着地表,山顶覆盖着冰雪的鲁文佐里山脉耸立在东方。回望北部,巴基斯坦军的直升机攻击还在进行。在他们返回基地前,一定要将他们引过来。

耶格将同伴们拉上来,抽起梯子,以防敌人攀登。然后耶格分配任务:皮尔斯负责监视北侧,其他四人则集中火力防范南边的敌人。盖瑞特和迈尔斯分别在屋顶两侧,警戒东西两方的来敌。所有人都打开无线电通话器,以防枪声大作后听不见指示。

一百米外的广场对面森林中,出现几道枪口的闪光,其中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孤立的圣主抵抗军连队似乎不是在同巴基斯坦军地面部队交战,而是在屠杀他们绑架的村民。他们是要赶在维和部队发现之前,消灭大屠杀的目击证人吧。

耶格对敌人愈加憎恶。一定要让他们为自己野蛮行径付出代价!一定!

四个佣兵在屋顶边缘架设枪架,开始用步枪齐射敌人潜伏的森林。考虑到可能有村民还活着,他们故意压低枪口。三十发子弹自动射尽,第一个弹匣打光,幽暗的树林中出现敌影。敌人发现了他们。

“现在开始要节约弹药!”耶格发出决战前的最后指示,“坚持到维和部队到来。”

佣兵们换上弹匣,继续瞄准前方。光线昏暗的雨林中隐隐浮现敌人的身影,就像风中的稻穗。转眼之间,敌人就从树木的缝隙中涌了出来。

耶格瞄准打头的敌人,却没有扣下扳机。眼前是不该存在的人间地狱。挥舞着AK突击步枪冲上来的,是一群孩子。十岁上下的男孩们一边尖叫,一边朝耶格杀来。

半年前一个晴朗的日子,奥内卡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

在那之前,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住在沿街的一个小村子里。他有个懒惰的父亲,和勤劳的母亲,以及与自己年龄相差不多的哥哥和妹妹。早上起床后,他跟其他孩子负责去打水,然后去上学,或是到田里帮母亲干活、与同村的朋友玩耍,如此日复一日。最高兴的事,就是每两周一次去远方的市场买东西,还有偶尔在晚上吃到鸡肉。尽管居住的土房非常狭窄,但每次吃饭的时候,他都会和哥哥阿嘎可、妹妹阿提艾诺满脸笑容地分享食物。

恶魔进村那天,奥内卡正在屋子前面同哥哥阿嘎可踢足球。阿提艾诺坐在门前,边唱歌边望着两个哥哥,但她的歌声突然被尖叫所掩盖。尖叫是村子边上的女人发出的,听上去与平常夫妻吵架的喧哗大不一样,是令人胆寒、充满恐怖的呐喊。

奥内卡与哥哥来到街上,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一辆卡车正朝这边驶来。每到一家门口,就会跳下三个士兵。

“爸爸!妈妈!”阿嘎可大声呼唤父母。

在房后田里劳作的母亲、睡午觉的父亲,都面无血色地跑过来。这时,一辆卡车刚好停在奥内卡面前,三个持枪的男人从载货平台跳下。

“快跑!”父亲大叫,抱起一旁的阿提艾诺。一名士兵冲上来,用绑在步枪顶端的长刀刺入父亲怀中的阿提艾诺。

近距离目睹这一幕的奥内卡,仿佛身处噩梦中一般。阿提艾诺只是在唱歌,没有做任何错事,为什么要受这样的惩罚?

妹妹顿时毙命。父亲表现出的不是悲哀,因为刺入阿提艾诺的长刀也扎进了他的胸膛。父亲发出痛苦的呻吟,双臂抱胸,满地打滚。

个子最高的士兵走到惊恐不已的母亲面前,说:“我们要带走你儿子。”母亲下巴颤抖着,但没有说一个字。另一个士兵将一把刀伸到哥哥面前,命令道:“强奸你妈,然后割下她的脑袋。”阿嘎可瞪大了眼睛,使劲摇头。第三名士兵见状,立即挥斧朝哥哥砍去。

奥内卡低下头,闭上眼。但哥哥的尖叫和肉体被肢解的声音,还是传进了他的耳朵。

奥内卡抽泣起来。士兵将沉甸甸的大刀塞进了他手中。那个恶魔说:“强奸你妈,然后割下她的脑袋。不然你的下场就跟你哥哥一样。”

泪水模糊了视线,奥内卡只看到哥哥的躯体,四肢和头颅都不见了。奥内卡不想死。他看着母亲,母亲已经脸色青紫。

“上吧。”恶魔脱下奥内卡的裤子,拨弄他小小的生殖器。

母亲一直在哭,直到一切结束之前。

自那刻开始,奥内卡彻底变了一个人。感觉就像从另一个世界,眺望自己所在的这个世界。他被带上了车,从尘土飞扬的街上驶离。他看见了还在地上打滚呻吟的父亲。他知道,他再也不能回到这个地方。

奥内卡与同村的十个孩子,一起被带到了训练营。他成了一名士兵,被迫上战场。排列在草原一角的简陋营房中,聚集着几百个孩子。他们不能洗澡,空气里飘荡着难闻的恶臭。

训练过程中,只要犯一点儿错,就会被当场杀掉。有的孩子只是因为摔倒了就被打死,或者从头淋上汽油烧死。每个孩子都会在死前发出动物般的嘶叫。奥内卡不想被杀,从拆卸步枪、打扫卫生到冲锋训练,他总是默默执行着分配的工作。三个月后,他参加实战,袭击与自己故乡一样的村子,帮助掠夺食物、燃料和女人。那个绑架奥内卡的指挥官,有个绰号叫“嗜血将军”。他将村民们绑在树上,命令孩子用刺刀刺杀,以锻炼胆量。奥内卡杀死了好几个人。

“我们要忍耐。”每个杀人结束后的晚上,奥内卡的好朋友洛卡尼就会反复念叨着,“用不了多久,美军就会来帮我们了。”

“美军?”

“嗯,美国军队会来惩罚坏人。你听说过‘笔比枪更厉害’这句话吗?”

奥内卡摇头:“意思是报纸记者比任何军队都强大,他们一定会来救我们。”

可是,美军没有来,笔也没有比枪更强大。洛卡尼再也等不下去,在某个晚上试图逃出营地,结果被抓住了。指挥官叫来奥内卡,命令他用棍棒打死逃兵。奥内卡敲碎了朋友的头颅。他再也没有人可以相信,再也无法关爱任何人。他对一切都无所谓了。这就是奥内卡的战争。

两天前指挥官下令屠杀聚在教堂中的村民,他没有半点犹豫。指挥官甚至命令孩子兵割开死者的尸体,吃掉心脏和肝脏。至于年轻的女子,则被带入森林,成为指挥官发泄性欲的玩物。然而,今天早上却发生了超乎预料的事情。炮弹从远方呼啸而来,战斗直升机发起了进攻。奥内卡接到命令,收拾好搭在广场里的帐篷,进入森林。收好帐篷后,他们开始杀害村中残留的女性。五个指挥官似乎非常惊慌。一个念头蹦进了奥内卡的脑子:发动袭击的是美军吧?如果是的话,自己这样的坏人不就大难临头了吗?因为此时此刻,自己正在射杀哭泣着乞求赦免的女人。

“组成冲锋队形!”“嗜血将军”突然大叫。

这时奥内卡才意识到自己正在遭受攻击。靠近广场的同伴中枪后纷纷倒地。奥内卡朝子弹飞来的方向望去。教堂屋顶上,几个人正在朝他这边射击。

“攻击那座教堂!把他们全都杀掉!”

孩子们装上弹匣,端着突击步枪,朝红砖建筑排成冲锋队形。

“嗜血将军”举起的手往下一挥,“全军冲锋!”

两百个孩子兵大喊着,朝广场另一侧的教堂冲去。奥内卡在前锋当中。他一如既往地没有感到任何恐惧。只是去杀人罢了。他一边跑,一边用步枪瞄准教堂屋顶射击。不知从哪一刻起,硝烟味消失了,风送来了泥土的芬芳。这让奥内卡想起了故乡。一直尘封在记忆中的家人,竟然复苏了。

泥土的芬芳变成了母亲温柔的体香。奥内卡感觉自己就像被母亲抱在怀里一样。令奥内卡吃惊的是,母亲竟然没有生气。被自己强奸杀害的母亲,如今竟然如此疼爱自己?

奥内卡哭了起来。他一边奔跑,泪水一边飞入空中。

我不是生而为人就好了。

假使我生下来是鸟兽,就可以同家人永远相亲相爱地生活下去吧。

敌人开始反击。教堂屋顶的人用全自动武器射击。奥内卡分明听见左侧传来子弹击穿头盖骨的破裂声。他斜视着被射杀的同伴,心想:我也死了吧。

喷射着火焰的枪口转向自己。然后,奥内卡被一枪爆头。他再也看不见,再也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了。

米克朝孩子兵发动压制射击。冲在最前面的孩子鲜血四溅,纷纷倒地。后面冲上来的士兵被尸体绊倒,跌在尸体上。

耶格叫道:“停止射击!”

但米克没有遵守命令,一边继续扫射,一边大叫:“过来吧,王八羔子们!”打完弹匣里的子弹后,他又大喊:“装弹!”这时,后续的孩子兵越过前面的尸体,再次发起冲锋。盖瑞特和米克不得已只好开枪,但两人都只是威慑射击。子弹在孩子们脚边画出一条线,终于遏止了他们前进的脚步。

“停止射击!”耶格命令道,拔掉手榴弹的保险。预测杀伤范围后,将其扔到孩子们前方。爆炸的同时,孩子兵全都趴到地上。不过,即便有人站着也不会受伤。

孩子们的哭声和尖叫在寂静的广场上回荡。耶格心如刀割,暗自祈祷他们能尽快撤退。之前的计划已经破产。巴基斯坦军故意对孩子兵视而不见,现在无法指望维和部队伸出援手了。假如战斗继续进行下去,恐怕只会两败俱伤。

祈祷应验了。趴在地上的几个孩子掉头朝森林的方向撤退。这是全军撤退的信号吧,耶格隐隐期待着。但现实很快击碎了他的幻想。森林中射出曳光弹,临阵逃亡的孩子兵被处决。目睹着这幅光景的耶格,恶心得直想吐。

撤退就是死路一条,孩子兵只得绝望地再次冲锋。这跟二战时日本军的自杀式攻击如出一辙。他们冲入毫无遮蔽物的广场,沦为活动的人肉靶子。虽然只是孩子兵,但他们手中的轻武器却是真家伙。AK步枪一齐乱射,对耶格等人构成压倒性火力。在数百发子弹的狂轰下,耶格等人藏身的屋顶边缘都被削掉了。最后一排的孩子兵站定,朝他们举起反坦克火箭。

“火箭推进式榴弹!”迈尔斯大叫着往后跑。直线飞来的火箭弹击中了教堂左侧的墙壁,房屋摇晃,砖块横飞,迈尔斯脚下的房顶坍塌了。迈尔斯拼死抓住残缺的房顶才没有跌下去。教堂中的猛烈尸臭喷涌而出,迈尔斯用尽全力将自己的下半身拖上来,爬到耶格旁边。

“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迈尔斯面色苍白地叫道,“怎么办?”

耶格背后的米克用缴获的火箭推进式榴弹对准孩子们。从爆炸中心,飞散出被炸裂的孩子的头颅和内脏。

“停止射击!停止射击!”耶格制止道。

米克充耳不闻不问,接着用AK步枪毫无怜悯地狂射。

“杀死那帮臭小子!一个个都该下地狱!”

米克的声音中似乎流露着欢喜。为了缓和死亡所带来的紧张,他的大脑大量分泌麻醉物质,让他陷入了战斗痴狂的状态。米克被杀戮的快感所支配,一边恶毒咒骂黑人孩子,一边兴奋地继续扫射。

灼热的液体从耶格的胃里涌上喉咙。虽然孩子兵冲到了广场中央,但近半数的孩子都被米克杀死了。

这时,孩子兵发射的第二发火箭推进式榴弹炸开了教堂左前侧,屋顶剧烈摇晃起来。再来一发炮弹的话,整座建筑就会崩塌。

米克将AK47换成了枪榴弹发射器。

“米克,住手!”

“闭嘴!这是战争!”米克说,继续发射枪榴弹。榴弹在最前排的孩子兵脚下爆炸,造成七个孩子死伤。

耶格判断,现在只能战斗。就算要遭受永世的惩罚,也必须开枪。

“懂吗?这是战争!”耶格大吼着拔出手枪,射中了米克的太阳穴。

九毫米口径子弹没有贯穿头部,而是在米克头骨内来回反弹,完全破坏了整个大脑。微微弯腰的日本人瞬间丧命,向前倒去,尸体的头部和鼻孔不断流出黑色的血液。

迈尔斯和盖瑞特目瞪口呆地看着同伴的尸体。耶格扣动扳机的右手也沾上了米克的脑浆。

“盖瑞特,用威吓射击阻止敌人前进!用手榴弹!”耶格接连不断地下达指示,“迈尔斯,发射枪榴弹!”

迈尔斯接过枪榴弹发射器,皱眉看着耶格。

“朝森林后方射击,将躲在里面的指挥官轰出来!”

“明白!”

迈尔斯调整射击角度,开始发射40毫米口径枪榴弹。耶格端起缴获的SVD狙击枪,用光学瞄准器瞄准森林入口的大树树干,试射了一发子弹,然后根据着弹点修正瞄准器。

残余的孩子兵渐渐逼近教堂。每个孩子的眼睛里都闪烁着邪恶之光,眼神迷离,透露出无法想象的暴力。耶格从中看到的是无法挽救的空虚灵魂。

几个孩子兵开始投掷手榴弹。虽然没有扔到屋顶上,但却在教堂不远处连续爆炸,令教堂摇摇欲坠。

盖瑞特一边拼死迎战一边说:“就要顶不住了!快发射枪榴弹!”

迈尔斯发射了枪榴弹,着弹点从森林深处由远及近移动,但隐藏在黑暗中的指挥官依旧没有现身。

孩子兵似乎看出耶格等人没有杀伤他们的意思,渐渐加快了逼近的速度,离教堂仅剩三十米。一个少年从尸堆中刨出了一把火箭推进式榴弹发射器。如果让他再轰一次,耶格他们多半难逃一死。耶格趴在地上,用狙击枪瞄准少年的大腿。

这时,耶格忽然察觉身边有人。他一开始还以为是已死的米克又动了,惊讶地抬起了头。结果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那个异形孩子。不知何时,阿基利来到他身边,俯视着他。那孩子表情痛苦,流露出与孩子兵相同的憎恶。

耶格保持着伏射姿势,怒吼道:“趴下!”

但阿基利对此置若罔闻,在米克的尸体旁弯下腰,从背包中取出了什么东西。是一捆一万美元的活动资金。阿基利用小手拆开封条,将两百张五十美元纸币从屋顶撒下去。

小纸片随风飞舞,从教堂飘到广场。孩子兵被这突然飘来的东西吸引,顿时停住不动。发现这是从天而降的高额纸币后,他们争相抢夺。看着扔掉武器、围着金钱打架的孩子兵,阿基利的嘴角露出一丝讥笑。他已经将人类的欲望看得一清二楚了吧。

“耶格。”

听见迈尔斯的呼唤,耶格立即将视线挪回瞄准器上。驱策孩子兵的指挥官们,被连续爆炸赶到了雨林边缘。那是五个戴着贝雷帽的男人,其中一人似乎被枪榴弹所伤,浑身是血。

耶格毫不犹豫地扣下了狙击枪的扳机。第一个指挥官头部中弹,向后栽倒。他瘫软的身体尚未完全着地,耶格就爆了第二个指挥官的头。

一枪致命,真是便宜了他们。他本想用更加残暴的方法惩罚这些披着人皮的恶魔。

剩下三个指挥官觉察到有狙击手,转身便往雨林中跑。耶格又狙杀了两人,发现没子弹了。但迈尔斯射出的枪榴弹落到最后一个浑身鲜血的指挥官脚下,数百枚金属片扎进全身,指挥官像破布一样当场瘫倒。

耶格从屋顶边缘探出身子,朝地上大喊:“指挥官死了!大家快逃!”

孩子兵们全都停止争抢,抬头看着耶格。

盖瑞特大吼着,用斯瓦西里语翻译出耶格的话。

孩子们回过神来,举起步枪继续攻击,但耶格和盖瑞特俯下身子继续叫喊:“指挥官死了!不会杀你们了!快逃吧!”

枪声越来越稀疏,最后消失了。耶格举起信号反射镜观察广场的状况。返回森林的孩子们看到指挥官的尸体,面面相觑,交谈了两句后便四散而逃。

转眼间,战场上就阒寂无声。孩子们丢掉武器,一个不剩地跑掉了。

确认安全后,耶格宣布:“敌人撤退了。”他站起身,感到一股强烈的眩晕。

阿基利凝视着米克的尸体,然后抬头看着耶格,嘴角露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耶格太累了,不想再去猜测阿基利的想法,只是默默地抱起他,交给了从背面跑来的皮尔斯。

佣兵们麻利地从米克的背包中取出身份证等证件,重新分配了食物和弹药。

“别介意。这就是战争。”盖瑞特俯视着米克的尸体,宽慰耶格道,“真实而残酷的战争。”

迈尔斯点头表示赞同。

耶格对二人道了声谢,思索起来。自己杀掉的这个叫柏原干宏的日本人,没有携带一张家人或朋友的照片,就来到了战场。恐怕他一辈子没有人爱,一辈子都生活在仇恨当中吧。

“走吧。”迈尔斯说。众人放下梯子,从教堂北侧下到地面。

“待命车辆刚才发来消息。”皮尔斯说,“维和部队开始返回基地了,它正朝我们这边驶来,应该很快就到。”

“什么车种?”耶格问。

“车子。我们去一百米外的干道边等吧。”

耶格与盖瑞特领头,皮尔斯和阿基利居中,迈尔斯殿后,一齐向东面进发。教堂前的广场上堆叠着大约一百具孩子的尸体。耶格忍不住呕吐起来。

“快!”盖瑞特转身催促。他正要加快脚步,却像突然撞上了看不见的巨大物体,紧捂右腹,两膝跪地,向前倒去。

耶格趴到刚吐出的呕吐物上,用无线电通话器告知迈尔斯:“三点钟方向有狙击手。”

那里是广场的一角,孩子的尸体横七竖八。耶格透过瞄准器,发现了一个只剩半条命的少年抬起身子,仿佛就要在尸海中溺死一般。中枪的盖瑞特趴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挺住,盖瑞特。迈尔斯马上就到。”耶格鼓励道,将视线再次投向广场。

少年被火箭推进式榴弹击中,左臂被炸断,一只眼睛也瞎了。他用剩下的手臂举着AK步枪,表情呆滞,精神恍惚。尽管他拼死射击,但枪口却上下晃动。

耶格不禁自问: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跟那个孩子厮杀?

耶格不顾零星的枪声,冲到盖瑞特身边,将他拖到附近民宅的墙边。

“啊!可恶!痛死了!”

耶格卸下盖瑞特的所有装备,解开战斗服,伤口显现了出来。血正从肋骨右侧涌出。子弹射入肝脏附近,热量损伤了五脏六腑。

盖瑞特脸色苍白,呼吸也急促起来。耶格将背包垫在他脚下,抬高他的双腿,以应对休克症状。

“可恶!”盖瑞特用嘶哑的声音说,“竟然被小屁孩打中了。”

“没事的,不是什么大伤。挺住!”

耶格压住伤口止血,盖瑞特痛得打起滚来。耶格一边从医疗包里取出吗啡注射液,一边寻找卫生兵。迈尔斯先前被困在教堂背后,此刻正掩护着皮尔斯和阿基利朝这边艰难移动。

“我会不会死在这里?”盖瑞特奄奄一息地说,“我还想做些好事呢。”

“你这么想,说明你是个善良的人。”

“不对……我把许多人送去叙利亚和乌兹别克斯坦接受拷问……”

“那不是你的主意。”耶格不禁打断道,“其实你可以一个人逃离这个雨林,却跟着我们一块儿,你是为了我的儿子,对吧?”

他没有回答。

盖瑞特闭上双眼,停止呼吸,表情平静地躺在地上。

耶格用手指摸着盖瑞特的颈动脉,确认心跳已停,立即进行心肺复苏术,但他知道人不可能起死回生。盖瑞特的灵魂应该还没飞远,他很想问问,是否听到了他最后说的那句话。

赶过来的迈尔斯检查了盖瑞特的脉搏、呼吸和瞳孔,制止了仍在做心脏按压的耶格。年轻的卫生兵哭丧着脸,无力地摇着头,宣告战友已经死亡。

皮尔斯悲痛地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会这样?”

“开枪的孩子兵怎么样?”耶格问。

“倒在地上不动弹了。”迈尔斯说,“应该是死了。”

两人闭上嘴,默默祈祷片刻。他们从盖瑞特的随身物品里找出一张伪造的护照。在侧袋里还发现了一张盖瑞特与同龄女性的合影,以及一封遗书。收信人是“朱迪”,家住弗吉尼亚州北部。

耶格将这封信小心翼翼地放进裤兜。

“要埋起来吗?”皮尔斯问,“毕竟他救了姆布提人的命。”

虽然耶格知道应该尽快离开这里,但他更不忍心让盖瑞特曝尸荒野。他环顾四周,发现已经没有敌人的迹象。

“埋吧。”迈尔斯说,“三个人一起挖,用不了多少时间。”

耶格点点头,与迈尔斯一起将遗体搬进附近的森林,用折叠铲挖出一个坑,将盖瑞特放进坑中,在地图上标记出埋葬的场所。

把土盖在遗体上时,迈尔斯和皮尔斯都低垂着头,嘴里念着简短的祷词。耶格注视着那个异形孩子,现场唯有他没有流露出哀伤情绪。他在人类学者怀中,看起来竟然十分开心。他第一次见到宗教仪式,正津津有味地在一旁观察。

难道这孩子只是将遗体看成一件东西,心中没有半点感情?想到这里,耶格一把抓住阿基利的小下巴,那感触与人类的幼儿没有区别。阿基利惊恐地抬头看着耶格。耶格将三岁孩子的脸转向盖瑞特的遗体,说:“阿基利,你听好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你有什么感觉。或许你会觉得我们人类是愚蠢的物种,可你不要忘了这个人。他是为了保护你而死的。他舍弃最宝贵的生命,全是因为你。”

阿基利的双眼泛着泪光。耶格想起了儿子被自己训斥时的模样。他此刻也是在教导阿基利。“从现在开始,你要背负着沃伦·盖瑞特的生命活下去。也就是说,你要像他一样好好活下去,懂了吗?”

阿基利轻轻点头,好像被强迫点头一样。

“好。”耶格说着松开了手。见阿基利惧意未消,便拍了拍他的大脑袋,对另外两人说:“咱们离开这个国家吧。”

埋葬盖瑞特后,四人用仅存的力气,开始穿越雨林。维和部队已经返回南部的基地,圣主抵抗军的士兵和村民全都不见了。清晨的阳光从树叶缝隙中洒下,小河畔,一大群蝴蝶正翩翩飞舞,宛如无数的花瓣。

世界如此美丽,耶格想。但这个世界上,偏偏有一种名为人类的有害动物。

走出森林前,皮尔斯取出电脑,确认没有侦察卫星监视。“安全。”

来到泥泞的干道上,停在南面的车子发动了引擎,朝他们驶来。耶格告诫自己不可大意,却抑制不住心头的狂喜。

大型SUV停在众人面前,驾驶席上的年轻黑人开口问道:“你是英国的罗杰吗?”

“是的。”皮尔斯答道,“你就是萨纽?”

“没错。”

“见到你真的很高兴,萨纽。”

“我也是。”萨纽爽朗地答道。但一见到皮尔斯身边穿着战斗服的两人,他就敛起了笑容,而看到皮尔斯怀中的孩子时,他眼睛瞪得都快掉下来了。

“这个孩子有病。”皮尔斯说,“其他的情况以后再说。我先问你,补给物资准备好了吗?”

“嗯,准备好了。”萨纽又恢复为阳光青年,跳下驾驶席,打开后备箱。里面堆放着装满食物和衣服的纸板箱。

耶格等人将矿泉水箱抬进森林洗澡,快速剃掉胡须,换上衣服,穿戴整齐,以免引人注目。耶格给阿基利戴上婴儿帽,遮挡他与众不同的头部和眼睛。

最后,皮尔斯给所有人分发了表明记者身份的报道证和伪造的护照,完成了逃往国外的准备工作。

“我们经鲁茨鲁进入乌干达。”

“然后呢?”迈尔斯问,“怎么离开非洲?”

“我有几套方案,但现在只能重新规划。我们的战斗力发生了变化,日本的援军应该在制定新的计划。”

“战斗力发生了变化”是指有两名计划执行者阵亡了吧。

谨慎起见,大家决定在越过刚果国境时,萨纽以外的四人全部下车,徒步绕过检查站。迈尔斯坐进驾驶席,耶格坐进副驾驶席,其他三人则坐到后排。迈尔斯发动汽车,朝边境驶去。

耶格眺望着窗外的伊图里森林,下意识地在裤子上擦拭右手。他的手上似乎还残留着米克的脑浆。

进入这个国家以来,我都做了哪些正确的事?耶格想。还是说,我已经堕落到跟这里的武装集团一样,只是在欲望的驱使下杀死敌人和战友?冷静地反思,如果米克没有在教堂屋顶攻击孩子兵,我们这些人说不定已经全死了。米克清醒地认识到这就是战争,并且为了生存而战斗,也许他的所作所为才是正确的吧。米克将大家从危机中解救出来,耶格却责怪他心狠手辣,耶格应该向他道歉才对。

耶格开始后悔了,自己不该恨米克,杀了他,还将他的遗体弃之不顾。自己一生恐怕都无法摆脱这种罪恶感吧。耶格不禁泪水盈眶。生命是多么脆弱,人类是多么可恶,善良是多么无力,而自己又是多么善恶不分……想到这里,耶格既自责又自怜,竟无声地哭了起来。

“耶格,”驾驶席里的迈尔斯开口道,这名年轻卫生兵的声音颤抖着,“你要挺住!我也在努力忍着啊!”

耶格擦掉泪水,警惕地看向前方,却听到后排传来的抽泣声。是皮尔斯在哭。他的精神本就濒于崩溃,现在终于可以放松下来宣泄情绪了。也许是被自己的保护者所感染,阿基利也哭了起来。从猫一样的眼睛中流出的大颗泪滴,证明他拥有与人类相同的感情。耶格内心中对异类的恐惧也减轻了些许。

只有萨纽一个人莫名其妙,满脸困惑地问:“大家没事吧?”

见到如此滑稽的场面,前排的两名佣兵忍不住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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