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务平当了副市长后,工作太忙,很少回家,有时回来,也是坐坐就走,几乎不在家里吃饭。母亲刘凤珠便有了意见,说是自己这个大儿子官当大了,连家门都不认了。不但在家里说,还和街坊邻居说,绝不是故作姿态的炫耀,而是很真实的抱怨,有时还会抹起泪来。每逢到这时,曹心立总说,这叫忠孝难两全,不能怪务平的。

这天下午,曹心立到矿上去了,刘凤珠正听着广播里说,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曹务平在民郊县金龙集团检查工作,这位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突然回来了,进门就对刘凤珠说:“妈,你准备一下,晚上我要在家吃顿饭。”

刘凤珠很意外,也很高兴,连连应着,准备上街去买菜,还问儿子:“你还请谁么?”

曹务平说:“请弟弟务成。”

刘凤珠更高兴了:“好,好,你们弟兄俩真该在一起坐坐了。务成就喜欢吃我做的鱼,我马上到集上买两条回来。”

曹务平却把母亲拦住了,说:“你哪也别去,就到矿上大食堂弄点冻猪肺、冻猪胰子回来,务成就喜欢吃这个,我知道的。”

刘凤珠这才发现曹务平的脸色不对头,便问:“你也知道了务成和矿上做的这笔买卖了?”

曹务平没回答,看了看腕上的手表问:“务成咋还没回来?”

刘凤珠手一拍说:“这我哪知道?你又不是不清楚,你这弟弟开个联合公司满世界做生意,和你一样是大忙人,不年不节的,他回来干啥?”

曹务平黑着脸说:“我上午和他的秘书马好好通过电话,要他回来的。他今日要敢不回来见我,就有他的好看。”

刘凤珠担心地问:“务成和矿上做这笔生意是不是又打你旗号了?”

曹务平说:“这他不敢。我在许多场合都声明过了,我没有这么个不要脸皮的弟弟。”

刘凤珠说:“这话也说得太绝了些。他真做错了啥,你这做哥的该批就批,该骂就骂,哪能不认自己的亲弟弟?”

曹务平火了,埋怨道:“妈,你不要老护着他,再护下去,他连你都敢骗!这回他骗了我爹,骗了胜利矿,乱子捅大了。胜利矿30多人联名告状,说我爹和曹务成的联合公司合伙坑人,把我也牵扯上了。妈,你说说看,我这副市长还有脸见人吗?!”

刘凤珠怕了,忙问:“这事你爹知道不知道?”

曹务平说:“他哪知道?人家的告状信是直接寄给市委的。肖道清书记昨晚找了我,把信拿给我看了。两毛钱一斤的陈年冻猪肺,他这混账东西一块多一斤卖给矿上,这算什么事?!人家能不怀疑我爹么?!”

既涉及到党委书记丈夫和市长儿子的面子,刘凤珠认真了,再没多说什么,忙按着曹务平的交待,到矿上去了。

临出门时,曹务平又说:“叫我爹也回来,等咱曹务成曹总一到,我就在饭桌上现场办公!时间不能拖得太长,晚上七点我还要回市里开市长办公会。”

母亲刘凤珠一走,曹务平便陷入了烦躁不堪的思索中,越想对曹务成越恨。这个不争气的弟弟分明是在毁坏他的名誉和前程,他甚至认为曹务成是故意的,成心要他难堪。作为没有任何后台和背景的矿工出身的干部,他曹务平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多么不容易!在市委、市政府南北两个大院里,他从不多说一句话,从不错走一步路,真有些林妹妹初进贾府的心态。他兢兢业业、拼命工作,就怕别人说闲话,可今天还是让人家肖道清找到门上来了!难道这个一母所生的亲兄弟真是他的冤家么?!

这时,门口响起了汽车喇叭声,片刻,曹务成攥着手机,夹着公文包,进了家门。曹务成身后照例跟着娇艳照人的女秘书马好好。马好好背着个意大利进口的名牌真皮小坤包,努力做出一副庄重的样子,可曹务平咋看咋觉得马好好像妓女。

曹务成进门就说:“曹市长,听说你在百忙之中要接见我,我扔下一笔几十万的生意不谈,按时赶来了。”

曹务平看了看表,冷冷地问:“我叫你几点来的?”

曹务成说:“不是说六点么?现在才五点四十。”

曹务平说:“我说的是五点!”

曹务成把脸转向马好好,问道:“是五点么?你怎么说是六点?市委领导很忙知道不知道?我们怎么能耽误市委领导的宝贵时间呢?这是你的工作失职,这月的奖金我是要扣的。”

马好好白了曹务成一眼,对曹务平说:“曹市长,别听你弟弟胡说。他中午喝多了,一直睡到快四点才起来,不是我硬催,他根本就不会来。”

曹务成这才笑了:“哥,你说德国鬼子咋这么能喝?中午三斤‘五粮液’没够。”

马好好又说:“他又胡扯了。中午喝酒我也在场,哪来的德国鬼子?他是和肉联厂王厂长一起喝的。”

曹务平不耐烦地摆摆手说:“好,好,不说这个了,你们能来就好,我有些正经事要和你们谈谈。”

曹务成问:“是不是有啥好事要照顾我们联合公司?”

曹务平说:“当然有好事了。市里想筹集一些解困资金,你们是不是给我捐两个?”

曹务成笑道:“我还正想请你这个大市长帮我解解困呢!现在三角债太严重啊,我们真是不堪重负了。”

曹务平讥讽说:“你的买卖这么好,还不堪重负?肉联厂卖不动的冻大肠、冻猪肺,不都让你转手卖了?我这副市长也是你的受益者呢。中午在河东村金龙集团吃饭,品尝了你的猪大肠,今晚还要尝尝你的冻猪肺。据说味道都不错,还出口到东欧、俄罗斯了?创了汇,挣了不少美元?”

曹务成怔了一下,忙说:“哥,你别提这事了。这事我早忘到脑后去了,我现在已不卖猪下水了。其实不好卖呀,国内没市场,国际上也没市场。我现在搞高科技了,准备替大韩民国推销投影机。”曹务平可不想让曹务成滑过去,根本不管曹务成的所谓高科技,桌子一拍,直截了当地道:“够了,我的曹总!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清楚。其他烂事我现在先不管,胜利矿的事,我今天得管,你坑人家多少,就给我吐出多少!”曹务成也叫了起来:“我坑了谁?我是在帮着矿上解决困难,也帮着肉联厂解决困难,这是三方情愿的事,都有合同!别说你只是个副市长,就是市委书记吴明雄也管不着我!”曹务平再没想到曹务成会这么强硬,脸都气白了,可又不好当着马好好的面发火骂人,失去一个领导者的风度,便缓和了一下口气说:“务成,我现在不是以一个副市长的身份和你说话,是以你哥哥的身份和你说话。你想想,你好好想想,想两个问题:第一,在胜利矿工人同志这么困难的时候,你这么做自己良心上说得过去么?第二,咱爹做着胜利矿的矿党委书记,我做着管工业的副市长,会产生什么影响?你想没想过这事对我的影响?”

曹务成不承认曹务平哥哥的身份,冷冷一笑,说:“曹副市长,我不用想就可以回答你:第一,商品经济就要依法办事,按经济合同办事,不存在什么良心问题。如果这笔买卖胜利矿认为我是诈骗,他们可以到法院告我。第二,咱爹当他的党委书记,你当你的副市长,都与我这个生意人毫无关系,你们从来没有利用你们的权力帮过我什么忙,现在凭什么要我为你们的名声负责?况且,你在好多地方都说过,你从来就没有我这么一个一身铜臭味的弟弟。那么,我又怎么能影响了你这个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市委领导?!”

曹务平真想以兄长的身份劈面给曹务成两个耳光,可曹务成偏一口一个曹副市长地叫。曹务平便黑起脸,使出了副市长的威严:“很好。很好,曹总你说得很好,我这副市长倒从没想到过你们联合公司能处处依法办事。这就好嘛,我就让工商局从贵公司的上级主管部门查一查,看看你这个皮包公司到底是怎么回事。”

曹务成马上说:“不要查,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打从你去年骂过我后,我就改换门庭投靠了威虎山。我现在的主管单位不在平川了,在深圳,深南大道456号,名号太平洋(国际)集团公司,我每年都要到那里缴一次管理费。”

曹务平说:“那么,各种税费缴纳得也不错吧?你曹务成这么懂法,肯定不会偷税漏税,对不对?市税务局的王局长经常去找你聊聊天,想必你是很欢迎喽?”

马好好慌了,忙对曹务平说:“曹市长,你可别来这一手。如今哪家公司不在税上做点文章,避点税呀?”

曹务成却说:“这我也不怕,就算查出我偷税漏税又怎么样?我当市长的哥哥丢得起这个脸,我就丢不起这个脸么?!”

曹务平气得脸都白了,手哆嗦着,指着曹务成骂道:“你……你简直是无赖!”

就在这时,曹心立和刘凤珠一前一后进了门。

曹心立见到曹务成,二话没说,冲上去就是一个大耳光,打得曹务成一头歪倒在马好好怀里。

马好好吓得直往墙角躲。曹心立也指着曹务成的鼻子骂:“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自己丢人还不够,还害得我和你哥跟着你丢人,让人家工人把状告到市里。你哥和你讲法,老子不和你讲法!这20万元的瓷砖钱你敢不付,老子就用家法打断你的狗腿,让你从这里爬出去。”

曹务成这才软了,捂着脸讷讷说:“哪来的20万呀?那些猪下水,你们就白吃了?”

曹心立说:“你那些猪肺、猪胰子的价钱老子都问过了,就400块钱一吨。这钱我们认,包括运费。”

马好好试探着说:“总、总还得给我们一点管理费吧?”

曹心立根本不理马好好。马好好还想再说什么,曹务成已是心灰意冷,阻止马好好说:“算了,算了,咱不和他们再说了,他们这是做生意么?他们这是用权势压人,用封建家长制讹人!哪给你讲理呀!”遂又把脸孔转过去,对曹心立和曹务平说,“好,好,我服你们了。我在深圳都没栽过,今天算栽在你们两个封建家长手里了。我在这里声明:从今往后,我要再和你们做一分钱的生意,我就不姓曹!”

曹心立说:“你早就不该姓曹!你曹务成说姓曹,我曹心立都不敢说我姓曹!”

曹务成说:“好,我走,往后,再也不会上这个门的。”

一直提心吊胆的刘凤珠忙上前拉自己的小儿子:“务成,你这是胡说些啥呀?你哥今天可是专门为你来的,还说要和你喝两盅呢。”

曹务成说:“妈,咱曹市长摆的可是鸿门宴哩!”说着,曹务成拉着马好好就要出门。

曹务平叫了一声:“慢。”

曹务成在门口回过头,问:“又咋的了?”

曹务平说:“曹总,你这么懂法,咋就忘了把字据留下来?出了门你要不认账,人家肖矿长和曹书记咋办呀?”

曹务成只好老老实实写下字据,言明在一个月内将总共18万货款付清。

刘凤珠泪眼朦胧地看着曹务成,还想多留小儿子一会儿,在曹务成写字据的当儿又说:“你就算要走,也得吃过饭再走呀。”

曹务平也说:“是呀,这些肉类产品都拿来了,你自己就不尝尝?”

曹务成不理自己母亲,只对哥哥说:“我不能制造国有资产新的流失。”又说,“曹市长,我看你们这些官僚都少吃些,我们国家才会有希望。”

曹务平笑了起来:“想不到我们曹总还能说出这么忧国忧民的话。”

曹务成说:“别以为就你们当官的忧国忧民。我们小百姓更知道改革的艰难,封建主义的可恨……”

曹务成走后,曹务平才问起了胜利矿的工作。曹心立当即将庄群义的联采计划向曹务平作了汇报,刚汇报完,曹心立就说:“务平,自打你到市里做了官,我可从来没找你走过后门,这一回,我就走你一次后门了,不论咋着,这联采的事你都得批。”曹务平笑着说:“其实,你不走我的后门我也得批。万山集团庄群义这主意不错,于国于民,于你们双方都有利。联采这一块可以完全按乡镇企业的办法来办,一定要活起来。”说罢,曹务平又惊异地问,“爹,你的思想咋就突然变过来了?咋就把国营大矿的架子放下来,和农民弟兄合作了?”

曹心立说:“庄群义他们现在哪还是农民呀?他们早已成了工人了,是这10年改革开放造就的新型工人嘛!工人又不是天生的,往上查三代,咱哪个不是农民呀?”曹务平点着头说:“你这观念不错,连我都觉得新鲜。不过,好像还不够准确。庄群义他们还有承包田嘛,新型工人的定位从理论上说不通。”

曹心立老实说:“通不通,这观念都是庄群义的。我想想,觉得他说的也有一定道理,就和你这市领导说了。不过,虽是这么说,我还是觉得自己跟不上这个商品经济的时代了,加上年岁也大了,我想退下来。”

曹务平一怔:“爹,你是真想通了,还是试探我?”

曹心立认真地说:“我真想通了,胜利矿的党委书记我看可以让肖跃进兼,让他一手抓起来,一边和庄群义的万山集团搞联采,一边进行转产承包,这样搞两年,也许情况会慢慢好起来。”

曹务平沉思了一下,说:“我看可以,你今年已经61岁了,按规定也得退了,早退下来,我面子也好看。”儿子这话一说,曹心立心里却又难过起来,讷讷地问:“务平,你……你说句心里话,你爹是不是真不行了?这么多年的矿党委书记是不是当得不称职?”曹务平看着老父亲满头华发,也动了感情:“爹,没有谁说你这党委书记当得不称职,而是你的年龄早到站了。去年我劝你退,你不干,加上胜利矿这烂摊子也难收拾,就多留了一年,结果闹得你一身都是病,我想想心里也难过哩。”

曹心立说:“务平,你别哄我老头子,你实说吧,我还能不能适应眼下这个商品经济的社会了?”

曹务平说:“转变观念,总还是能适应的吧?!”

曹心立却把脖子一拧说:“有些东西,我还真就适应不了!就说务成吧,他算什么东西?凭啥他就发了?明明知道他坑人,咱还就没法治他,倒被他骂成封建家长。这也叫商品经济?”

曹务平说:“曹务成是在钻政策和法律的空子,和商品经济没关系,随着法制的日益完善,这种事终究会逐渐减少的……”

这晚,身为常务副市长的儿子和身为矿党委书记的老子谈了许多,直到曹务平的司机小张来接曹务平去开市长办公会了,父子二人还在桌前喝着酒,谈着。

曹务平起身要走时,曹心立才又一次表态说:“务平,爹这回说话算数,过几天就向市里打离休报告。”

送走儿子,做了18年矿党委书记的曹心立,眼前一片朦胧,禁不住落下了一脸的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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