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井文子脸上缠着绷带躺在医院的床上,过着昼夜不分的生活。

从出事以后市泽庸亮再未露面。虽然这边多次联系,而他只是说过两天就去,但却一次也未来过。只是文子听父母说他提供了住特等病房的费用,这就是他唯一的诚意了。

当然,把这说成是他的诚意有点不合适,也可以认为,他是用这些钱来买逃避一切麻烦的清闲。即使文子的父亲打电话去,也找不到市泽庸亮本人。理由自然是因为太忙的缘故。事实上他交际甚广,确实终日在外面跑。联络不上,对现在的市泽来说或许可以更心安理得一些。——文子这样想。

文子已经明白市泽的意思。必须明确认识到,脸被硫酸毁了,自己和他的关系也就到头儿了。

文子不断地向医生、护士打听面部的情况,得到的回答总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近来整形技术日益发达,与过去大不相同了。手术后不仅看不出伤痕,而且可以顺便给其他部位整形,也许比原来还漂亮。”

医生这样安慰她。

医生每天给她换一次药。抹的药大多是油性的。当抹到脸上和眼眶上出现冷飕飕的触感时,文子感到就象当众指出自己的丑陋部位一样。医生只说伤口很长,但详细情形仍难捉摸。

文子甚至对父母每天来探望也感到讨厌。可是,父母是靠着她才活着的。她不由得想到,他们每天来探视,可能不是出于父母的爱,而是出于对失去生活来源的担心。

她每天不把所有的报纸看完,就觉得心里不踏实。她一直担心硫酸事件张扬出去,见诸报端。别人的否定,她认为不过是对自己的安慰,不肯相信,于是每天都亲自一一核实一番。然而,报纸上始终未有关于此事的报导。

这可能是市泽庸亮利用他的多方关系到报社活动的结果。如果这次事件有警察插手,那么凶手长村平太郎将受到调查,文子和市泽的关系会从他嘴里透露出来。看来,市泽这么做,与其说是为了文子,不如说是为了他自己。

把长村平太郎的事隐匿起来无疑是救了自己,如果和市泽的关系公诸于众,可能对自己更为有利。自负伤以来,她的心情产生了这样的变化。现在只能依靠市泽了,而难处理的就是和平太郎的关系。

如果人们得知,她在蜚声水墨画界以前就受平太郎的保护并接受全部生活费,那么她无疑是平太郎的小老婆。即使不是这样,那些平日嫉妒她的家伙,也会利用这次事件暴露的内幕,一举将她致于死地。

这对文子来说,真比死还难受。

她首先想到的是对手泷村可寿子。在平太郎把硫酸撒到她脸上的一瞬间,她的眼前就闪过可寿子的影子。

即使没有见诸报端,这件事不久也会在水墨画界张扬开来。在这一点上,水墨画界是个风言风语传得很快的领域。

“有没有与水墨画界有关系的人,到家里去打听消息?”

尽管她问过父母,但他们都加以否定。

她住院的理由用的是别的病名。医院方面很体谅她的请求,对外界也一律这么回答。然而,她绝对不让一切探望的人进入病房,别人会觉察到其中必有蹊跷。不,不可能所有的护士都给自己严守秘密,人们很可能已经知道事实真相了。

由于这事没有作为案件处理,凶手长村平太郎被警察释放了。这个情况,文子是听父亲说的。

文子想长村平太郎一定来探望过,但父母隐瞒了。他们从未说过平太郎来过之类的话。

她想,平太郎不知道要多么后悔。说实在的,这次暴行是他怀疑她和市泽有关系,妒火中烧才发生的,而他心中仍一直在爱着自己。

想到这里,她产生了一个疑问。这病房的费用父母说是由市泽提供的,但实际上很可能是平太郎支付的。父母这样做,可能是考虑到照实说出自己会生气,为了让自己得到安慰而用了市泽的名字吧!真是一举两得啊。

对此,文子曾执拗地问过父母,而他们却说:

“因为市泽先生给了一笔相当可观的款子,何必跟平太郎要呢。再说,事到如今他也不会出这笔钱的。”

他们就用这样的回答把问题避开了。

然而,躺在床上的文子,好像看到了自己周围的一切情况。

她觉得,自己的现代水墨画家的艺术生命已经结束。本来自己的艺术就是靠美貌和才能才取得社会承认的。就是说,美貌是自己艺术的支柱。报刊上出现“久井文子”的名字时,读者往往在那铅字上面看到自己美貌照片的叠印。现在,美貌毁灭了,自己将首先被新闻界抛弃。

从此以后,她的反对派也无需费劲扯她的后腿了。在此之前,新闻界将首先把她忘得一干二净。现在,在水墨画界对她的反感已部分地影响到新闻界。这次的事件更增加了他们舍弃她的因素。一帆风顺时,她胜利地克服了所有困难。而今,一旦身陷逆境,她的面前一下子出现了许多过去看不见的陷井。

她想,此时此刻市泽庸亮在身旁就好了。只要他在,依靠他的力量,自己的艺术生命还能延续下去。那时,也许新闻界会用同情的笔调报导她的负伤,不但事实真相得以隐蔽,而且会编出一些娓娓动听的故事来。现代新闻界完全可能让这样的神话来到人间。

久井文子躺在床上,不止—次地想照照镜子。

治疗的时候,每当解开绷带除去油纸时,她都不厌其烦地向医生护士提出这一要求。

“即使您现在看了,您的样子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因此,还是等好了以后再看吧。”

医生这样劝她,但她却听不进去。她估计自己脸上会留下瘢痕疙瘩,因而十分不安。

医生们见她这样,总是连哄带骗地安慰她。因为怕她一人在屋时,偷偷解开绷带照镜子,所以,病房里不放任何镜子,她的手提包也被医生拿走了。

开始时,她的父母轮流守床,随着她住院时间拖长,就请陪床妇代替,生活费从她过去储蓄的钱里开支。

虽然不知道通过何种方式,但看来住院的费用是由别人交纳的。父母说过这是市泽庸亮出的钱,但她已渐渐有所怀疑。

心情好时,她就在被子上用指头描画。现在只有眼睛从绷带的缝中露出来。一想到将来,眼泪就情不自禁地往外涌。

有一天,母亲来时对她说:

“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母亲好像怕引起女儿不悦,吞吞吐吐地说,“隔壁长村君说务必让他见你一次。”

“千万不要答应。”她提高了嗓门说,“妈,你也真是的,怎么来传他的话!这个家伙不是人……把我弄成这样,还有脸说要见我!由于这个男人,我毁掉的不仅是自己的脸,还有自己的艺术。”

看到她气势汹汹的样子,母亲没有接着往下说,过了一会又鼓起勇气说道:

“不过,长村君对这件事也很后悔,还说要向你赔罪,哪怕一次也好。他一趟趟地来咱们家,来了就把头低到榻榻咪上再三恳求,怪可怜的。”

“妈妈可怜他,是妈妈的自由,不过,我讨厌他!”

“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不过,不管怎么说,过去我们一直受到长村君的支援啊。作为我,总不好断然拒绝吧。”

“又提钱的事了吧,那个人?”

“那倒也不是……”

“明白了。那个人一开口就是他出了钱,摆出一副恩人的架子。畜生。想折磨我到什么时候。求求你,以后别再提这事了。如果那个人让我们还他过去给的钱,你就取出我的存款摔给他!”

然而,文子的脑子里,却想象着那个长村平太郎在父母面前低头施礼和深更半夜一个人在这个医院周围走来走去的情景。

“真可恨啊!”

她说道。

“阿姨,夜里一定要锁好门,不管谁敲门,千万不要开。”

她向陪床妇发出了严格的命令。

有一天晚上,陪床妇一时疏忽离开了房间,久井文子将一瓶催眠药一吞而尽。至少有一百二、三十片。

陪床妇回来后发现文子脸上的绷带松动了。这说明她自己解开过。

“小姐,你照脸了吧?”

陪床妇知道这个房间里没有镜子,因此她估计文子通过映在玻璃上的影子检查了自己的面部。文子沉默不语,把被子拉到鼻子以上。

她开始发困。陪床妇起初并未察觉是催眠药的作用。文子服药以后,把空瓶和空纸袋塞到了床下。不一会她边睡边呻吟,面色苍白,额头渗出冷汗。接着,呻吟声大起来。陪床妇大吃一惊,立即推推文子,但文子已昏迷不醒。接踵而来的是一场大的骚动。

值班医生和护士随即赶来,立刻开始洗胃。呻吟声和困难的喘息声接连不断,其中还夹杂着呕吐声。在医务人员的抢救下,她总算得救了。

她的父母得到消息后也马上赶来了。母亲扑在依然昏睡的女儿身上放声痛哭。原陆军中将僵直地站在床边,长时间地低头看着女儿的睡脸,紧握着的双手不停地颤抖。这对无能的父母,用了长村平太郎的钱,所以无可奈何。满腔愤怒对谁发泄呢?高高个子的原中将阁下,撅着下唇,强忍着痛苦,对自己的窝囊和没有生活能力深感内疚。

长村平太郎也接到通知,来到病房。

他来时上身穿着夹克,一看见文子那缠着绷带的脸,立即上前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额头上,放声大哭起来。他那呜呜的哭声,宛如动物的哀号。

沉睡中的文子被这哭声扰醒,她微徽睁开眼睛,认出了平太郎。

她突然像野兽般地发起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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