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泽庸亮正在工业俱乐部大厅里下围棋。

聚集在这个大厅里的都是些不可思议的人物。他们都是公务繁忙的公司经理,而且仅限于一流公司。二、三流公司和新兴公司的经理,是不能参加这个团体的。他们对资格的规定十分严格,参加者全是所谓的日本财界的“选民”。

市泽庸亮现在虽然手里没有一个公司,但他在这里通行无阻。过去他身为没落贵族,在美军占领时期他曾活跃于经济界。那时,他曾适应占领政策,巴结美国占领军的要人,忽而兴办,忽而倒闭过一些公司。

他至今仍在日本财界拥有很大的潜在势力。平时他整天哼哼歌谣,收藏书画古董,俨然是一个高雅的隐士。但一有什么事,常常请他担任财界斡旋人之类的角色。今天他仍象往常一样,身穿暗色的绸子和服,下穿和服裙子,衣服大襟下露出白色的布袜和和式拖鞋,正当他角上的棋子快被对方吃掉的时候,男服务员轻手轻脚地走过来低语道:

“市泽先生,您府上—打来电话。”

“失礼了。”

他向对面的某肥料公司经理打了个招呼,抖了抖和服裙子,向放着电话机的地方走去。

“喂,喂”

传来的是妻子的声音。

“刚才—个叫久井的男人打来电话,象是有急事的样子。我让他把事情告诉我,他说非找你本人讲不可。我告诉他你在那边好吗?”

市泽心里一惊,听说是男人的电话,他马上想到了文子的父亲。

“是个年轻人吧?”

“不是,好象是上了年纪的。”

还是自己估计对了,因为过去从未有过这种情况。他心情不能平静,马上想到是文子出了“事故”。

究竟出了什么事故呢?莫非是被汽车撞上了?

市泽一直害怕出现这种情况。如果是一般往来那倒没有什么,但这次是秘密幽会,而且,又和与艺妓或夜总会的女人厮混不同。如果对方是个有相当经验的女人,即使道出自己的姓名也好收场,但文子在这方面是外行,处理起来就有些棘手。尤其是文子在社会上小有名气,由“事故”牵扯到自己的名字,将后患无穷。

“啊,可以告诉他。”

市泽庸亮答道。

“那么,就这么办了……叫久井的是什么人啊?”

妻子反过来问道。可能出于女人的直感。

“没什么。是前些日子恳求我给搞一批资金的一个公司经理。缠得人讨厌,因此我要在电话上坚决回绝他。”

妻子的疑念已经消除。

市泽估计对方会很快打来电话。时间已不允许回到围棋桌旁。他看了那边一眼,肥料公司的经理正抱着两臂,歪着满是白发的头。微弱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从外面照射进来。在反光映衬下,天花板和墙壁上的豪华的花纹隐约可见。整个房间的装饰带有十九世纪的风格。果然,很快电话铃就响了。接电话的女事务员把听筒交给等在那里的市泽庸亮。

“是市泽君吗?”作了肯定的回答后,对方说,“我是久井文子的父亲,叫种太郎。”

电话里声音沙哑,但给人以有力的感觉,这肯定是陆军中将的遗风。

“啊。”

市泽既未说早知大名,也未说素不相识。

“文子总是给您添麻烦。”

“……”

“电活打到您那里,真对不起。我是想告诉您,文子受伤了。”

“受伤?”

“是的。”

不知何故,对方欲言又止。话音也马上变得软弱无力,实在奇怪。

“现在正在医院。对别人一律保密,但文子说无论如何要见您一面,您能来一趟吗?”

“究竟是怎么回事?”

市泽庸亮提出了问题。

“啊,是把脸弄伤了。”

“哦,原因何在啊?”

“……”

“喂,喂,是什么原因啊?”

“关于这一点其中有些情况。”

这回轮到市泽沉默了。说有情况,是什么情况?市泽的脑子里立即闪过文子的男女关系问题。父亲吞吞吐吐,原因就在这里。大概是文子准备偿还五百万圆的那个男人吧。这五百万圆,文子曾托过自己,虽然自己已经答应给她,但还没有交付。对这件事文子也没有全部、如实地说清楚。

“我想知道其中的情况,电话上不好讲吧?”

他用平稳的声音问道。

“是的,实在不好讲。”

“既然这样,我一会去日本桥的苍古堂,是个古董店。”他简明扼要地讲着具体的找法,“如果不清楚的话,打听一下就知道了,因为这个店是那一带有名的古美术品商店。请你到那里去吧。”

“知道了。我一定去。”

原中将有分寸地回答。

“啊,还有。文子住在哪个医院?”

“嗯,救护车送到自由丘的坂本医院,住在八号病房。”

“哦。”

市泽说完挂断电话。但救护车一词又使他为之震动。

突然事故已确定无疑,根据她父亲的讲法判断,好象是今天早上天未亮时。这么说正是她刚从箱根返回的时候。那时文子不可能到男人那里去见面,因此,事故很可能发生在她家里。

市泽庸亮仅凭这个电话,就下定了决心。这或许是分手的绝好机会。可不能背上这个大包袱。

他向围棋对手表示了因有急事告退的歉意后,走出了工业俱乐部。司机打开那个外国卧车的车门。

到达苍古堂用了二十分钟左右。

苍古堂的经理点头哈腰地把他迎进去。

“有什么好东西啊?”

市泽提起和服裙子坐下来。侍者端来红茶,点心,老板也亲自来接待。

苍古堂在东京也属一流古董店,店内高级古美术品琳琅满目。

在这里庸亮主要看书画和古抄经。在这一方面,他有相当的鉴赏水平。

他只用二十分钟看了看各种经卷、磁壶和佛象。

市泽这次不象往常那样看得入神。心中牵挂着久井种太郎的到来,精力无法完全集中到鉴赏上来。对老板和经理的说明以及接二连三的提问,也不象以往那样高谈阔论,对答如流。不一会,经理的视线转向大门方向。市泽也看到大门口站着一个高个子老头。

“我觉得这个字体并不象你说的那么古老。”

市泽庸亮立即将脸转向抄经。他决定即使久井种太郎来了也不立即招呼,故意显出一副高傲不凡的姿态。这里的环境无可挑剔,因为陈列的全是古老而昂贵的艺术品。无论如何要首先压倒对方的气势。

原中将在入口处徘徊。

看到这种情况,经理走了过去。而市泽仍漫不经心地与老板谈着话。

“先生,有一位客人要见您。”经理回来报告说。

“啊。”

他趾高气扬地回过头来。

文子的父亲不知怎样寒喧才好,有些提心吊胆的样子。

“可是,平安朝中期的字体……”

显然这不是对原中将说的。市泽突然开始对古董商讲解起来。不明真相的老板和经理,对市泽把客人甩在一边突然大讲书法,感到有些吃惊。

在市泽的生活经历中,让人久候,而自己却不以为然的情况已是司空见惯,他也深知这一手可使对方焦躁不安,从而收到挫其锐气的效果。

市泽不给文子父亲插嘴的机会,原中将无所事事地呆立着。

市泽的讲解足足延续了三十分钟。

“好吧,客人来了,下次再慢慢看吧。”

他终于结束了谈话。

他站起来,和服裙子发出窸窣的声音。老板和经理低头深施一礼。

文子的父亲用慈祥的笑脸迎接等候已久的市泽,但仍无法掩饰自己的狼狈。

“那么,找个地方谈吧。”

市泽用下颏指了指对面一个咖啡馆。司机打开车门等候主人上车,看到主人若无其事地走过,又关上了车门。

两个人走进一个昏暗、狭小的咖啡馆,显然不是身着高级和服的市泽等人来的地方。久井种太郎拘谨地跟在他的身后。

“初次见面。”原陆军中将向市泽庸亮施礼致意,“我就是文子的父亲。”

市泽庸亮已坐了下来,说了声:

“啊。”

他上身直挺,点了点头。这是他长期养成的回答下级问候的习惯。

女招待按照吩咐端上咖啡来,但两个人谁也没有端起杯子。

市泽并不打算听对方的详细介绍。实际上,完全可以不见这个人,但考虑到对方会到处寻找,反而会招致麻烦,于是决定用这个机会作出明确的处理。

“你电话上说文子怎么来着?”

对方一直沉默不语,于是市泽首先开了口。

“啊,繁忙之中占用您的时间……”

原陆军中将也变得和世俗的老人一样,说了很长一段开场白。

“请你简要地说说吧!”

市泽打断了对方的寒喧。

“……好。是文子意外地受了伤。”

种太郎终于谈到了正题。

“怎么受伤的?”

“……是硫酸撒到脸上了。”种太郎边说边观察市泽的表情,“不,说是撒在脸上,其实只是溅上几滴而已,据医生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很危险啊!怎么会溅上这种东西?”

“她拿着硫酸瓶去打扫厕所,在走廊上滑倒,瓶塞脱落,液体流出来弄到了脸上。”

“那时是几点?”

“今天早晨两点左右。”

旧军人如实回答。

“两点?”市泽庸亮有些不解地说,“那可太早了!你们家总是这么早打扫厕所吗?”

“……”

种太郎这时方察觉自己失言,显得有些狼狈。

市泽见种太郎脸色突变,无言以对,知道自己估计对了。那脸上的硫酸是别人撒的。显然不是什么事故,而是想报复这个女人的男人干出的勾当。

“哦,知道了。”

市泽庸亮微微一笑。

“那么,你要我干什么?”原陆军中将露出从困境中解脱出来的表情,“总之,文子现在心里很不踏实。她最担心的是,眼睛会不会失明,脸会不会变丑。这种担心,现在看来完全是多余的。请您放心好了。”

“哦。”

市泽甚为不满地回答道。

父亲说的请放心好了这句话,显然是以市泽庸亮是文子的资助者为前提的。

市泽并未向女方作过明确的保证。他想,我不过是在文子有事求我时,随机应变地为她出力而已。不消说,两个人之间的男女关系也不是明确的资助者和情妇的关系。

对市泽庸亮这样的人来说,遇到这种情况,他就将两人的关系明确起来。譬如说,他纳艺妓为情妇,那时就曾为艺妓退出花柳界举办庆祝宴会,邀请她周围的人前来出席,将这种关系公布于众。为此,他花了不少钱。

对他来说,要确立这种关系,需采取类似结婚仪式那样公开的形式。只有经过了这样的手续,他才明确承认自己的资助人地位。

他和文子之间,从没有过这样的约定。她总是不断地提出一些有利于自己的要求,诸如介绍一些能使自己出人头地的有权势的人啦,展览会需要资金,请慷慨相助啦,拉一些名流的夫人当自己的弟子啦等等,仅此而已。

在和文子的关系方面,市泽觉得毫无责任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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