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莱姆,你不能这么做。”

伯格看上去有些紧张。莱姆原以为,凭他干这一行这么多年的阅历,像这样的突发状况应该见多了才是。对伯格而言,他最大的麻烦不是那些想死的人,而是那些想让所有人都活下去的人。

托马斯还在用力敲门。

“托马斯,”莱姆喊道,“这里没事,你不用管我们。”然后,他又对萨克斯说:“我们两个刚才已经说过再会了,破坏这种完美的道别真是太糟糕了。”

“你不能这么做。”

是谁走漏了消息?可能是彼得·泰勒。泰勒医生一定猜到他和托马斯在说谎。

莱姆看见萨克斯的目光瞟向桌子上的三样东西——白兰地、药丸和塑料袋。此外,还有一根橡皮筋,就和萨克斯现在还绑在鞋子上的一样。(他不记得有多少次,从犯罪现场回到家,发现布莱恩盯着他鞋子上的橡皮筋,是厌恶吗?“老实说,林肯,所有人都以为我丈夫买不起新鞋,不得不用橡皮筋固定鞋底。”)

“萨克斯,把医生的手铐解开,我不得不再一次请你离开这里。”

她爆发出一阵大笑。“很抱歉。这是发生在纽约的刑事犯罪,检察官也会认定这是一起杀人案件,他一定会这么做。”

伯格说:“我只是和病人讨论一下而已。”

“所以至今为止,我只是以‘企图杀人’的罪名拘捕你。不过,我也许可以把你的姓名、指纹输入国际犯罪资料中心,查查看你还有哪些案底。”

“林肯,”伯格立刻求救,有点慌了,“我不能……”

“我们还是照计划进行。”莱姆说,“萨克斯,劳驾。”

萨克斯分开双脚,两手放在苗条的纤腰上,俊俏的脸庞上一副蛮横的表情。“跟我走吧!”她冲着医生吼道。

“萨克斯,你不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

“我绝不会让你自杀的。”

“让我?”莱姆被激怒了,“让我?我为什么要经过你的同意?”

伯格说:“小姐……萨克斯警官,这是他的决定,而且是双方自愿的。林肯对这方面的认识,比我遇到过的所有病人都深刻。”

“病人?我看是被害人吧?”

“萨克斯!”莱姆叫了起来,语气里透着掩饰不住的绝望,“我费了整整一年的工夫,才找到有人愿意帮我。”

“也许因为这是错的,你想过没有?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莱姆?在案子正进行到一半的时候?”

“如果我再发作一次,一旦中风的话,我可能会失去与人沟通的能力。说不定我会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一动也不能动地躺上四十年。而且,除非我脑死亡,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帮我拔下维持生命的针头。至少,现在我还能清楚地表达我的决定。”

“可是,你为什么要死呢?”萨克斯脱口而出。

“为什么不呢?”莱姆回答,“告诉我,为什么不?”

“这……”要在自杀这个话题上展开辩论,萨克斯显然不是他们的对手,“因为……”

“因为什么,萨克斯?”

“因为这是怯懦的行为。”

莱姆笑了起来。“你想辩论吗?萨克斯?你要吗?对,你说的好,‘怯懦’。这让我想起托马斯·布朗爵士的话:‘当生存比死亡更恐怖时,活下去才需要真正的勇气。’勇气往往出现在无法克服的逆境面前……一句对活下去的经典描述。但是,如果这是事实,那么病人在手术前何必需要麻醉?为什么要有阿司匹林出售?为什么百忧解在美国是医生开得最多的药?对不起,和疼痛比起来,什么东西都比它好。”

“可是你现在并不痛。”

“你是怎么定义疼痛的,萨克斯?说不定什么感觉都没有的人,也会感觉到疼痛。”

“你还能做很大贡献,在刑事鉴定领域、在历史知识上,没有人比得上你。”

“这种‘社会贡献论’已经是老生常谈了。”他说着瞄了伯格一眼,但伯格医生没有搭腔。莱姆发现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桌上的那块骨头上——那块苍白的椎骨。伯格把那块骨头拿起来,捏在戴着手铐的手掌里。莱姆想起,伯格以前也曾经是一名整形外科医生。

他接着对萨克斯说:“但谁说我们一定要对社会有所贡献?更何况,说不定我们贡献后的结果更糟呢。我也可能会造成伤害,无论是对我自己,还是对其他人。”

“生活本来就是这样。”

莱姆笑了。“可是我选择的是死亡,不是生活。”

萨克斯有些激动,拼命思索反驳莱姆的话。“但是……死亡并不自然,活下去才是。”

“不自然?弗洛伊德不会同意你的看法的。他超越了享乐原则,感觉到还有另一种力量——他称之为‘非性欲的原始侵略’。努力解开我们建构在生命中的关联,我们的自我毁灭是一种完美的自然力量。万物都会死,还有什么比这更自然的事?”

她又开始挠头皮了。

“好吧,”她说,“活下去的挑战性对你来说,可能确实比其他人要大。不过我认为……以我对你的观察,你是个乐于接受挑战的人。”

“挑战?我告诉你什么叫做挑战。我戴了整整一年的呼吸器,看到我脖子上的疤痕了吗?那是做气管切开手术留下的。好,通过正压呼吸运动——还有我能集聚的伟大自制力——我终于摆脱了那台机器。事实上,我做到了没有人做过的事,重新恢复了肺部的呼吸功能,我的肺可以说和你的一样健壮。萨克斯,对第四脊椎损伤的患者来说,这是见诸记载的唯一一例,为此我付出了八个月的生命。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整整八个月,只是为了能自理基本的动物功能,我不是指画西斯廷教堂或演奏小提琴,我说的是他妈的呼吸。”

“但是你还有机会恢复得更好。说不定就在明年,他们就会发明新的疗法。”

“不会的,明年不可能,再过十年也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他们肯定一直在研究……”

“他们当然在做。你想了解一下吗?我可是这方面的专家。移植胚胎神经组织到受损伤的组织,以促进神经细胞轴突的再生。”这些专业术语轻易地从莱姆漂亮的嘴唇里吐出,“目前尚无显著成效。有些医生采用化疗方法处理受损部位,以创造能让细胞再生的环境,也同样没有显著效果……对较高等的生物还不行。至于一些低等的生物,这种做法就有很大成效。所以,如果我是一只青蛙,我就有重新站起来的机会。呵,真希望如此。”

“这么说,的确有许多人在从事这项研究?”

“当然。不过,没人指望在二十年、甚至是三十年里会有什么重大突破。”

“如果他们认为没有指望,”萨克斯说,“他们干吗还要研究?”

莱姆笑了。她还真厉害。

萨克斯拨开垂到眼前的红发,说:“你曾是一名执法者,别忘了,自杀是违法的行为。”

“也是道德上的罪孽,”他回答,“达科他印第安人相信,那些自杀者的亡魂会永远绕着他上吊的那棵树游荡。这阻止了自杀吗?没有。他们只是会用小一点的树。”

“告诉你,莱姆,我不再和你争辩了。”她朝伯格点点头,抓起手铐上的铁链,“我要带他回警局,起诉他,制裁这种人。”

“林肯。”伯格紧张地说,眼神里充满了惊惶。

萨克斯按住医生的肩膀,带着他往门口走。“不要,”医生说,“求求你,别这样。”

当萨克斯正要打开房门时,莱姆在后面喊道:“萨克斯,在你这样做之前,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她停下脚步,一只手抓在门把上。

“就一个问题。”

她回过头。

“你有没有想过……了结自己的生命?”

她用力打开门锁,发出啪嗒一声响。

莱姆说:“回答我!”

萨克斯没有把门推开。她站在门前,背对着他。“没有,从来没有。”

“你觉得你的生活快乐吗?”

“和所有人一样快乐。”

“你从没有感觉过沮丧?”

“我没这么说。我只说,我从来没想过自杀。”

“你告诉过我,你喜欢开车。喜欢开车的人通常都开得很快,你也一样吧?”

“有时候。”

“你开车最快的纪录是多少?”

“不知道。”

“超过八十英里?”

萨克斯偷偷笑了一下。“不止。”

“超过一百英里?”

她用拇指向上比了比。

“一百一?一百二?”他问,惊讶地笑了。

“我的纪录是一百六十八英里。”

“天啊,萨克斯,你真让人佩服。好,开这么快,你就没想过可能……只是可能……会发生意外?说不定某个连杆或轮轴之类的东西会突然折断,某个轮胎会爆掉,或是路面上突然出现一摊油渍?”

“我很注意安全。我又不是疯子。”

“你是很注意安全,但把车开得像小飞机一样快,毕竟不是绝对安全,是吧?”

“你在故意诱导证人。”

“不,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既然敢把车开得那么快,就已经事先接受了可能发生意外而丧生的后果,对吗?”

“也许吧。”她承认了。

伯格双手铐在身前,站在一旁紧张地观望着,手里还捏着那块苍白的椎骨。

“所以,你已经接近那条线了,对吧?哦,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知道你肯定知道——那条介于可能死亡和必然死亡之间的界线。看,萨克斯,如果你抱着死亡的念头,要跨过那条线只是短短的一步之遥。只要一小步,就加入到他们中间了。”

她低下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的红发又垂了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

“放弃死者。”他轻声说,心里暗自祈祷她别把伯格带走。他知道自己已经非常接近于把她推过那道界线了。“我再问一个敏感话题。你那时心里有多少想死的念头?肯定不止一点点,萨克斯,比一点要多很多。”

她在犹豫。他知道他的话已经说到她的心坎里。

她转过身,怒气冲冲地面对伯格,抓起他被铐住的手。“走吧。”她推着他朝门口走。

莱姆喊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不是吗?”

她又停住了。

“有时候……事情就这样发生了,萨克斯。有时候你无法成为你想要的样子,无法得到你该有的东西。生命是变化无常的,也许只改变一点点,也许变化很大。有时候,一些出了差错的东西根本不值得为它奋斗或修补。”

莱姆看着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房间里异常寂静。萨克斯转过身,回头望着他。

“死亡能治疗孤独,”莱姆继续说,“它治疗紧张,治疗欲望。”就像先前她曾打量他的脚一样,莱姆此时也飞快地瞟了一眼她满是伤痕的手指。

萨克斯放开伯格的手铐,走到窗边。在窗外昏黄的街灯照耀下,她脸颊上的泪滴晶莹闪光。

“萨克斯,我累了,”莱姆真挚地说,“我无法告诉你我有多累。你不知道重新开始生活有多难,必须建构在一大堆的……重担之上。洗澡、吃饭、排泄、打电话、扣衬衫扣子、挠鼻子……这种琐事成百上千,一件又一件地压在你的身上。”

莱姆说到这里就不再开口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萨克斯才说:“我要和你订个协议。”

“什么协议?”

她用头指指墙上的海报。“不明嫌疑犯八二三手上还有一对母女……帮我们救出她们。就到她们为止。如果你办到了,我会给你一个小时的时间和他单独在一起。”她看看伯格,“并且保证事后让他平安地滚出这个城市。”

莱姆摇摇头,“萨克斯,万一我中了风,万一我失去了沟通能力……”

“万一发生这种事,”她冷冷地说,“即使你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我们的协议仍然有效,我仍旧会给你们一个小时。”她又摆出叉着双臂、跨开两腿的姿势,这是莱姆最喜欢看到的阿米莉亚·萨克斯的形象。他真希望自己能亲眼见到那天早上她站在铁轨上拦住火车的样子。她说:“我一定说到做到。”

莱姆考虑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好吧,就这么定了。”他又对伯格说,“星期一好吗?”

“当然,林肯,没问题。”伯格仍然惊魂未定,一脸狐疑地看着萨克斯替他打开手铐,似乎很害怕她会突然改变主意。他的双手一获得自由,就马上朝房门走去,走了两步才发现手里还握着那块脊椎骨。他转身回来把它放下,几乎是用毕恭毕敬的态度,把这块骨头放在莱姆身边的桌子上,就放在那天早上第一件凶杀案的现场报告旁边。

“他们高兴得恨不能在地上打滚。”萨克斯说。她正懒散地坐在那张嘎吱作响的藤椅上。她在说塞林托和鲍林,这是他们得知莱姆同意为这个案子多帮一天忙后的第一反应。

“尤其是鲍林,”她说,“我还以为这个小个子要冲上来拥抱我。别告诉他我这么叫他。你现在感觉如何?你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她抿了口威士忌,把杯子放回床边的桌子上,紧靠着莱姆的大玻璃杯。

“还不坏。”

托马斯正在为他换床单。“你汗流得像喷泉。”他说。

“但只有脖子以上的部位,”莱姆说,“我是说,只有脖子以上会流汗。”

“这样正常吗?”

“嗯,这表示我身体脖子以上的自动调温器还起作用,以下的就失效了。所以我从不需要任何轴部除臭剂。”

“轴部?”

“腋窝。”莱姆不屑地说,“我的第一位看护从不说腋窝这个词,他会这么说:‘我要架住你的轴部把你抬起来,林肯。’哦,还有:‘如果你觉得想反刍,就尽管做吧,林肯。’他称呼自己为‘关怀者’,他在履历表上真是这样填的,真不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录用他。我们是很迷信的,萨克斯,我们相信用不同的名字称呼某种东西,就会改变它,比如我们会用代号来指称罪犯。但那个看护,他是个护士,却羞于说出‘腋窝’或‘看护’这类字眼。这没什么可耻的,对吧,托马斯?这是一个光荣的职业,虽然总是一团混乱,但绝对是光荣的。”

“我是在混乱中长大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会为你工作的原因。”

“你呢,托马斯?你是看护还是关怀者?”

“我是圣人。”

“哈,顶嘴倒挺快的,就像他打针一样快。他把我从死亡边缘拉回来,而且不止一次。”

莱姆突然产生一阵恐惧,害怕萨克斯已经看过他赤身露体的样子。他把目光牢牢地盯在那张不明嫌疑犯的表格上,问:“对了,我是不是也应该谢谢你,萨克斯?你刚才有没有扮演过克拉拉·巴顿的角色?”他忸怩不安地等待她的回答,不知道如果她说“是”的话,自己还敢不敢再直视她。

“她没有,”托马斯回答,“救你的人只有我。我可不想让这些敏感的家伙被你的烂屁股吓着。”

谢谢你,托马斯。莱姆心里这么想,可嘴上还是吼道:“好了,你可以走了,我和萨克斯还要讨论一下案情。”

“你需要先睡个觉。”

“我当然会睡。但我们还是得先讨论一下案子,晚安,晚安。”

托马斯离开后,萨克斯又往杯子里倒了一点麦卡伦威士忌。她低下头,闻了闻威士忌烟熏般的香气。

“是谁告的密?”莱姆问,“是彼得?”

“谁?”她问。

“泰勒医生,那个脊椎神经专家。”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让莱姆不必等她回答也能知道就是泰勒告的密。然后,她说:“他是关心你。”

“他当然关心。这就是问题所在——我希望他少关心我一点。伯格的来历他都知道了?”

“他猜的。”

莱姆做了个鬼脸。“听着,告诉他伯格只是我的一个老朋友,他……怎么了?”

萨克斯撅起嘴唇,缓缓地吐了口气,好像在抽烟似的喷出一口无形的烟雾。“你不仅要我让你自杀,还要我欺骗一个可以说服你别这么做的人。”

“他说服不了我。”

“那你何必要我撒谎?”

他笑了。“我们只要瞒过泰勒医生几天就行。”

“好吧,”她说,“天啊,你真是个很难对付的人。”

他仔细地打量着她:“你为何不告诉我那件事?”

“哪件事?”

“谁是那个死者?那个你一直忘不了的人?”

“那可多了。”

“比如说?”

“报纸上每天都有。”

“少来这套,萨克斯。”

她摇摇头,低头看着自己的威士忌,嘴角带着一丝微微的笑容说:“不,我不想说。”

他猜想她之所以不想说,是不想和一个刚认识一天的人发生如此亲密的交谈。想到她现在正坐在一堆导尿管、凡士林润滑油和一盒成人纸尿布中间,这实在很讽刺。他不想再逼她,也就不再说话。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萨克斯竟突然抬起头,开口说:“它只是……它只是……哦,该死。”她哭了起来,慌忙用双手捂住脸,不小心把大半杯上等的苏格兰威士忌都碰洒在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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