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过头,在看见白璐的一瞬高兴地叫出来。

“白璐!”

长久没有见面,她有一点小激动,站起身抱了抱她。

明明也是外地人,但还是尽着地主之谊。

“坐呀坐呀。”

白璐看着她,慢慢坐到对面。

蒋茹还在说:“昨天晚上到的吧,累不累?我说要去机场接你你还不答应,怎么样,学校好找吗?”

她兴奋地说了半天,才注意到白璐神情,“哎?你脸怎么这么白,黑眼圈好重哦。”担心地说“是不是没有休息好啊?”

白璐缓缓摇头,“没……没有。”

蒋茹叫来服务员,把饮品单给白璐看,“你想喝点什么?我请你。”

白璐脑子还有点空,扫了一眼单子,随手点了一个,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

“奇异果冰沙。”服务员记下,蒋茹没有看菜单,直接点了三色果汁,看起来是这家店的常客。

果然,服务员走后,蒋茹说:“我有店里会员卡,这里的东西很好喝的。”

她眨眨眼,发现白璐话还是很少,只是一直盯着自己。

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蒋茹不由自主地笑着说:

“白璐,你怎么还是这么呆呀。”

这一句,将她推向过去,又拉回现实。

白璐终于找了个话题开口:“你最近怎么样。”

“还行呀。”蒋茹说,“我不是休了一年学嘛,今年才大二,你是我学姐啦。”

“学的什么专业?”

“数学。”

“这么难?”

“还好啦,本来家里让我报金融,一直在劝我,但我不喜欢啊,觉得好乱,我还是倾向基础学科。你呢,你学的什么?”

“传媒。”

“哎?”蒋茹睁大眼睛,惊讶地说:“传媒?你喜欢这个?”

“乱报的。”

蒋茹咧开嘴,“你还是老样子。”

服务员把两杯冰饮端上来,蒋茹拿吸管晃了晃,喝了两口。

“啊……好凉好凉,你也喝呀。”

蒋茹咬着吸管看着白璐,奇怪地说:“你干嘛一直盯着我。”开玩笑道:“想喝我啊?”

白璐摇头,轻声说:“我看你,是因为你很漂亮。”

阳光挥洒,对面的女生盘着发,留着轻盈的刘海,皮肤娇嫩红润,一双大眼睛带着笑意,可爱甜美,充满活力。

褪下几分稚气,曾经偏瘦的脸颊如今饱满起来,宽宽的额头白亮可人。

蒋茹挡住红了的脸,说:“四川东西太好吃啦!来了一年多胖了七斤了。”

“没……”白璐还看着她,声音很轻,“真的很漂亮。”

蒋茹喝了一口饮品,静了静,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知道,你可能觉得有点……毕竟之前有过那样的事情。”

她提起以前,吸了口气,说:“那个时候吓着你们了吧,但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爸妈特别生气,那段时间确实是我太不懂事了。”

蒋茹声音小了一点,“本来我想联系你的,但一直没有鼓起勇气,我觉得这件事好丢脸……”

白璐默默地听着,蒋茹又给自己打气了一样,搓搓手说:“不过不要紧,都过去了,人还是要向前看嘛。”

“嗯。”

“对了,我给你看这个。”蒋茹把手机拿出来,找到什么,有点羞涩地给拿给白璐。

照片上是她和一个男生的合影,男生一看就是个好学生,戴着宽边眼镜,长得不算帅,但有股浓浓的书卷气。

肯分享,说明这段感情真的让她觉得开心,刚见了从前的朋友,便迫不及待地让对方知晓。

“这我们班的,成都本地人,是不是傻傻的?”

白璐摇摇头,“没。”

“就是脾气好,不知道是不是成都的男生都这样,每天懒洋洋的。”

她表情嫌弃,可喜悦却隐藏不住。她不停地给白璐讲着现在的生活,学习,爱情……好像要把这几年攒着的事情全部告诉她一样。

她很快乐。

说了半天,嗓子都快干了,蒋茹捧着饮料,狡黠地看着白璐。

“你呢,你有没有什么进展呀?”

“哦,我……”白璐笑笑,“我还是那样,在杭州读大学,南方的天气有点不适应。”

她依旧看着蒋茹红润的脸颊,声音总觉得不像是自己的。

“太阳太足了,空气太闷。”

“刚走过来的路上,我有点难受……”

“这里跟家那边不太一样……”

她有点语无伦次。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去思考应该用怎么样的话来应对此时的谈话。

全部力气都用在堵大脑里那扇门,门外有无数的记忆片段,在门缝中朝她悲鸣——

你看你做了些什么?

撑不住时,白璐喉咙一哽,话再也说不出。

她低下头,手指紧紧扶着桌子边沿。

看看现在,想想你做了些什么。

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他死,她走,她忘了……

每个人都自顾自地与他纠缠,然后又撇得干干净净,走向自己既定的路和结局。

只有他一人,被遗留在那段纯真又残忍的时光里,跌跌撞撞间,输得一败涂地。

也许未来一天,她也会甩开这一切,然后等到偶然一个契机,被人问得心神一颤。

诶——

你,还记得许辉么?

蒋茹:“什么?”

她真的问了出来。

白璐抬起头,蒋茹被她的神情吓到了,“白璐,你是不是不舒服呀?怎么、怎么——”

她狼狈不堪,艰难地讲了下面的话。

“蒋茹,我要跟你说一件事。这件事在你看来可能会有点奇怪,甚至有点可怕,但你答应我,一定要听完。”

蒋茹愣愣看着:“哦。”

太阳从东升到正中。

门铃响过一次又一次。

杯子里的冰已经全部化了,谁都没有再喝一口。

桌上静了好久好久。

白璐说完整件事,心里的那根弦终于松开,就像是一个交代完遗言的老人。

蒋茹怔然。

纪伯伦曾经说过,忘记是自由的一种形式,记忆是相会的一种形式。

白璐的话,让她与那个苍白的男孩,在某个有着昏暗路灯和幽幽花丛的小巷转角重逢了。

“许辉。”

她念出这个名字,表情并不欢快,但也不是痛苦,那是一种只属于回忆的神情。

一双细白的手在念完这个名字后,不由自主地放到嘴上。

眉弯轻皱,声音哽咽着颤抖。

“许辉……”

她看向白璐,“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白璐回答:“我不知道,我曾经给自己找过很多理由,但现在……都没用了。”

她凝视着白璐的眼睛,许久后,嗯了一声。

白璐抬眼,“你恨他么?”

蒋茹几乎马上就说:“恨。”

恨得那么轻,就像冰凌下的水珠,滴落之后马上消失不见。

白璐垂着眼,蒋茹说完之后,眉头更紧了。她咬着嘴唇,有点难受也有点委屈,好像自己在劝自己一样。

“就是恨他……”

白璐还是没说话。

蒋茹忍了很久,终于问道:“他身体怎么样了?有危险么?”

“我不知道,他出事第二天我就来了。”

“那你为什么来找我?”

白璐的头低着,任何往来的人都能从她身上察觉出疲态。

她没有马上回答蒋茹的话,而是说起她在医院时候的事。

“那天晚上……我在医院里,看见他躺在床上,很安静,就像个死人一样。我不太清楚那一刻的想法,我就是觉得,他不能这样就死。”

蒋茹抿着嘴,似乎是懂了,“你想让他临走时得到一次原谅,不管来自于谁,好让他得个心安。”

白璐摇头,声音低哑。

“我想请你告诉他真实。”

蒋茹:“什么真实?”

白璐顿了顿,低声说:

“蒋茹,你知道么……胆小鬼最擅长伪装成两个样子,一种漫不经心,一种虚张声势。这两样他都试过,可装得都不像。”

她的声音无限疲惫,可也无限地果决。

“他从来没有真正回过头,从来没有……他一直在逃避,逃到现在无路可逃了,就想一走了之。”

她缓慢摇头,“他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你们,也不知道自己……他不能这样死。”

蒋茹被一股莫名的感情压制住,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白璐被她问得又是一顿,茫茫之间,用尝试的语气说:“你有没有觉得,其实许辉……并不是很坏。”

话一出口,眼角泛红。

你有没有觉得,他并不是很坏,你有没有觉得,其实他是个很温柔的人。

蒋茹目光悠远。她被勾起回忆,深深低头。

白璐的目光如影随形。

“我从来没有想过博得原谅,不管是你对他,还是他对我。世上本来就没有真正的原谅……”

白璐声音低哑。

“可是蒋茹,他本心不坏……他至少值得一次面对的机会。”

蒋茹低着头,刘海遮住了双眼,轻声说:“要是我不原谅,见了他还说恨他呢。”

“那就恨。”

白璐的声音里有种惨烈的坚持,听得蒋茹手掌轻轻一抖。

“爱就爱,恨就恨。你是可怜他也好,憎恶他也好,让他知道真实。”

“他从来没有真正见过被他伤害过的人,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猜的。他不敢问,也不敢接触,如果他现在死了,那也是被自己吓死的,下辈子还是一个胆小鬼。”

手掌在桌上张开,白璐身体向前,超过平常的坚定,陷入他的故事,陷入执拗的疯魔。

“躲避和猜测里永远找不到自我。”

“他必须面对。”

“如果没有宽恕,那就让他带着确切的恨去死,清清楚楚,来世好再来。”

时间的光影,映在带着水珠的玻璃杯上,反出刺眼的光芒。

蒋茹在这漫长的停顿当中,想起一件事情。

“你还记得么?”

蒋茹轻声说,“之前你劝我时,曾经说过,我对许辉的感情并不是爱。你说你理解的爱要更浓烈一点。”

要么救人,要么杀人。

“我一直不明白你那时说的是什么意思,现在我好像有点懂了。”

蒋茹抬起头,原来早已经哭过了。

白璐一颗心放下,“跟我去一次杭州。”

蒋茹擦了擦眼泪,“我可能要准备一下,东西……”

白璐背起包,“现在走。”

蒋茹:“你现在都这样了,再歇一会吧。而且票还——”

“我不要紧,票已经买完了,下午的飞机,晚上到。”

她拉着她,走到门口,蒋茹问了一句,“为什么提前买票?你怎么知道我会跟你去?”

白璐脚步一停,低声说了句,“猜的。”

她们都知道不可能是猜的,但话题没有继续下去。

走在成都慵懒的街头,白璐在心底默默地回答她。

因为昨晚我忆起,在整个故事的最初,你给我介绍你心爱的忍冬花时,也只是从地上捡起,而不忍采撷。

你一定会去,因为你的心太软。

你们的心都太软。

长长的医院走廊有消毒水的味道。

他被转移到住院部。

夜里安静,孙玉河跟那天一起去医院的服务生在外面抽烟。

白璐领着蒋茹过去,孙玉河并没有认出蒋茹。

他们都将彼此遗忘了。

“你……”

白璐看着他,“给我一点时间。”

孙玉河看着她,没有再问,点点头,说:“就在里面第一间,他今早醒了。”

蒋茹又开始紧张,拉着白璐,小声说:“你不跟我去么?”

白璐摇摇头,蒋茹看见白璐的脸,再紧张也忍住了。

只是聊了一上午,再坐了一次飞机赶到这,蒋茹已经觉得疲惫。

可想白璐现在是什么样子。

蒋茹进去病房,白璐就在门口靠着墙壁站着。

她的头如同灌了铅,睁眼都觉得费力。

出了太多的汗,出了干,干了再出,最后变成一张薄膜一样,紧缠着她的身体。

难以呼吸。

顺着墙壁慢慢蹲下,白璐的头靠在膝盖上。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摸摸她的头,白璐睁开眼,看见面前的蒋茹。

她实在太累了,听不清她说了什么,或许她根本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靠过来,轻轻抱了抱她。

白璐觉得自己该对她说些话,至少要道谢。

谢谢她答应她的请求,也谢谢她能对她如此温柔。

可她憔悴得张不开嘴,有点急的时候,蒋茹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她的心奇异地安定下来。

蒋茹走后,白璐重新抱紧双膝。

再一次睁眼,也是因为意识到了什么。

许辉穿着淡蓝色病号服。人过了生死关,总会有些不同,可她现在真的没有力气分析,只能看见他的脸依旧苍白,瘦弱的身体如同枯枝。

他们在彼此的眼中,都万分狼狈。

许辉靠在对面的墙上,两人之间,只有几步之遥。

“白璐……”就这么一句,他就没法再开口,所有的话,都涌在黑而清澈的眼里。

你能听懂么?

白璐点头,她能。

他无声地道歉。

在他崩溃前夕,他下意识地寻找可以发泄的人。

他懦弱、迷茫、痛苦……

又心有不甘。

可此时此境,他又后悔拉着别人一同承受。

许辉太虚弱了,他靠在墙壁上,慢慢坐了下来。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小恒了。

然后呢?

许辉瘦长的手指插在发梢之中,挡住了自己的脸。

刚刚蒋茹来,你猜她最后对我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

她哭了,她跟我说对不起,说大家都有错。

紧紧抓着头发,漆黑的发间,许辉瘦白的手指关节突出。

白璐静静看着。

是不是你弟弟,也跟你说了同样的话。

她听不见他的回答。

微微刺鼻的廊道里,有他压抑着的哭声。

白璐默然。

她找蒋茹,只是一时冲动,她不想让他这样不明不白地逃避下去,并没有想过其他。

她以为蒋茹或许会对他说句她不怪他,却没有想到她会对他道歉。

但仔细想想,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

毕竟她,他们,都曾那样爱他。

白璐抓紧双臂。

她忽然体会到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藐视。

她被这种不需要思考和计算的、人世间最简单的善震慑心扉。

我真心爱过你。

所以只要有机会,我一定愿意帮你。

不管是现实,还是梦里。

两个人都埋着头。

他们一样脆弱,一样沉默,一样精疲力竭。

似乎碰一下,就会灰飞烟灭。

两只雏鸟抽出羽翼,挣扎着破开坚硬的蛋壳。

直面五彩斑斓,又鲜血淋漓的世界。

廊道安安静静,老天也对新生抱有慈悲。

世上本来就没有真正的原谅,所有的路,踩过都会留痕。

可我依旧感恩。

因为在人生最难的路段上,善拖着恶在走,爱背着罪前行。

等跨过这片荆棘林,回头看时,真假善恶皆是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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