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克斯和普拉斯基穿着带兜帽的粉蓝色泰维克连体衣、面罩和皮靴,戴着防护眼镜。正如莱姆一直以来指导的那样,他俩各自在脚上绑了一根橡皮筋,那样就能更容易地把他们的脚印与其他脚印区分开来。接着,萨克斯在腰上绑了根皮带,皮带上挂着无线电/视频发射器以及武器。萨克斯跨过黄色胶带,这一动作令她患有关节炎的关节略感疼痛。在天气潮湿的日子里,或是在一阵奔跑或徒步追逐后,她的膝盖或髋关节会痛得要命,她还暗自羡慕过林肯·莱姆麻木的身躯。当然,她永远不会大声说出内心的想法,甚至从来不会让这个疯狂的想法在脑海中待的时间超过一两秒钟,但那种想法确实存在。任何一种处境都自有其优点。

萨克斯止步于人行道上,在黄色胶带围出的犯罪现场,唯有她一人。莱姆还在担任调查资源部主管时——那是纽约警局中掌管犯罪现场的部门——命令手下的鉴识人员独自进行搜索,除非犯罪现场面积特别大。他下达这样的命令,是因为其他搜索者在场时,你在心理上容易变得不那么小心谨慎,因为你知晓,总是有一个后备人员来发现你所忽略的线索。另一个问题在于,就如作案人留下物证一样,犯罪现场的搜索者尽管全身上下都穿着保护性的服装,也会留下物证。这种物证的污染能够毁掉整个案子。搜索者人数越多,那种风险也就越大。

萨克斯看了看变电站洞开的黑色门口,烟气依旧从里面弥散开来,她接着想起了挂在臀部上的那把手枪。金属的质感。

电线都被切断了……

好吧,继续走,萨克斯这么告诉自己。在一次罪案之后,越快做完方格法搜索,发现的物证质量也就越好。汗水里充满了有助破案的DNA,很快就会蒸发,变得无迹可循。有价值的纤维和毛发被风吹走,不相关的纤维和毛发却飘入犯罪现场,混淆探员的视听,误导线索。

她把耳机放进兜帽,塞入耳朵,又调整了麦克风软管。她打开了挂于腰上的发射器,从头戴式耳机里听到了林肯·莱姆的声音。“……你在那儿了吗,萨克斯?啊……好的,你上线了。我正在琢磨,那是什么?”他问道。

莱姆实时目睹了萨克斯所看见的一切,这都多亏了萨克斯脑袋上绑着的那台小型高清晰度摄像头。萨克斯意识到,自己在无意间正望着站牌柱上烧出的那个大洞。她向莱姆解释了所发生的事:电弧袭来,熔化的金属如雨珠一般。

莱姆静默了片刻,接着说:“那称得上是厉害武器……好吧,我们继续下一步。做方格搜索。”

搜索犯罪现场有好几种方法。其中一种很热门的方式是从犯罪现场外侧角落起步,路径是越来越小的同心圆,直到你走到圆心位置。

但林肯·莱姆更喜欢方格法。他有时让学生把走方格想象成刈草坪——只是要刈两回草坪。你沿着一条直线从犯罪现场的一侧走向另一侧,随后转过身,向左边或右边走上一英尺,再沿着你刚刚来的方向往回走。等到你走完一遍后,就沿着与你第一次走完的路线的垂直方向,再次走上一遍,同样是要来回走。

莱姆坚持要走上两遍,因为一个犯罪现场的首次搜索是至关重要的。假如你最初进行了草率马虎的检查,你会微妙地让自己相信,犯罪现场毫无发现。随后的搜索多半是白费工夫。

萨克斯想起了讽刺之事:她接下来要走方格搜索犯罪现场,但却是走一种迥然不同的方格。她一定要和莱姆分享这一心得——但是留到以后吧。现在,她需要集中注意力。

犯罪现场的工作是一场清道夫的捕猎。目标很简单:找到某些东西,找到作案人留下的任何东西——以及一些会被留下的东西。大约一百年前,法国犯罪学家埃德蒙·罗卡曾经讲过,任何时候发生一桩罪行,犯罪者和犯罪现场或受害者之间肯定会有某些物证的转移。这也许无法用肉眼看见,但假如你知道如何查看,并且具备耐性,又勤勉努力的话,物证就在那儿等着你去发现。

艾米莉亚·萨克斯此刻开始了这种搜寻,先从变电站外面的杀人武器——那根垂挂下来的电缆——开始。“看来他——”“或者是他们。”莱姆从头戴式耳机里予以纠正,“假如‘为了正义’是此事的幕后元凶,他们也许有数目可观的成员。”

“说得好,莱姆。”莱姆是在确保萨克斯不落入困扰犯罪现场搜寻者的头号难题中去。那个难题便是无法保持开阔的思路。一具尸体,血迹,再加上一把滚烫的手枪意味着受害者是被枪击致死的。可假如你的头脑里认定那就是案件真相,那么你也许会忽视这起命案中实际上使用了刀具。

萨克斯继续说:“那么,他或他们从变电站里面布置了这根电缆。但我认为他必须在某个时候到外面的人行道上,检查电缆的距离和角度。”

“以便能对准公交车?”

“正是如此。”

“好吧,继续搜索——接下来是人行道。”

萨克斯遵照莱姆的命令,凝望地面,“有烟蒂,啤酒瓶盖。然而,大门旁边或者电缆垂落下来的那扇窗户旁并无异物。”

“别费心在那里寻找了。作案人是不会在做事时抽烟喝酒的。他过于聪明了——想想他如何将这整个计划组合起来。但是,他站立过的地方会有一些微迹证,靠近建筑物的地方。”

“那里有一个窗台,见到了吗?”萨克斯正低头俯视人行道,那里三英尺高的地方有一处低低的石架,上面设置了长钉,防止鸽子在窗台上栖息,也避免有人坐在窗台上。然而,你假如想要够到窗户里的某样东西时,可以将窗台当作台阶。“窗台上有一些脚印。还不足以用静电复印法提取脚印。”

“让我看看。”

萨克斯低下头,身体前倾。莱姆看到了萨克斯所见到的东西:窗台上靠近建筑物处的一些印迹,可能是鞋子的前掌部分留下的脚印。

“你没法提取到脚印?”

“没办法。脚印不够清晰。但看着这些脚印,我敢说它们大概是男性的脚印。宽阔、方方正正的脚趾,但我也只能看出这些。没有留下脚掌或脚跟的印迹。不过,这也告诉我们,要是作案人果真是一群人,布置外面陷阱的大概只有一人而已。”

萨克斯继续察看人行道,没有找到与案情相关的物证。

“萨克斯,提取微迹证,再搜索变电站里面。”

来自皇后区的另外两名技术人员听到萨克斯的指示,在变电站门里面放置好强力卤素灯。萨克斯拍摄了照片,接着收集了人行道和靠近电缆的窗台上的微迹证。

“别忘记——”莱姆说道。

“底层土壤。”

“哈,萨克斯,你比我抢先了一步。”

萨克斯想着,并非如此,因为莱姆多年来一直是她的导师,假若她到现在还没有学会莱姆的方格法搜索的步骤,那她一定和犯罪现场调查工作无缘了。萨克斯此刻走到黄色胶带以外的区域,提取了第二份底层土壤样本,这是控制样本,用来和第一份样本进行比较。从离犯罪现场一段距离的区域和不明嫌犯所站立的地点提取到的两份样本,如果有任何不同之处,也许就是不明嫌犯或他的住所所独有的特征。

当然,也可能不是……但那就是犯罪现场调查工作的根本性质。甚至没有一件事是必然的,但你依然得依力而为,把自己该做的事都一一做掉。

萨克斯把装好的物证交给技术人员,又对着之前交谈过的阿尔冈昆公司主管招招手。

前线主管和之前一样表情肃穆,匆匆走过来,“有什么事,警探?”

“我现在要搜索变电站里面。你能否告诉我,到底该寻找些什么——他是如何布置那根电缆的?我需要查明嫌犯站在哪儿,都碰过哪些东西。”

“让我从这儿找个负责例行维护的工人。”主管在工人中巡视着。接着,他叫唤了一个身着深蓝色阿尔冈昆电力公司连体工作服的工人。那名工人丢掉香烟,向他们走来。前线主管做了介绍,把萨克斯的要求告诉工人。

“好的,女士。”工人一边说,一边视线离开变电站,扫向萨克斯的胸部,尽管她的身体大部分隐藏在宽大的蓝色泰维克连体衣里。萨克斯想要低头看工人的啤酒肚,可她当然没有那么做。小狗总会在你不希望它们撒尿的地方撒尿;你不能总是纠正某些人的行为。

萨克斯问道:“我能够看到作案人在哪儿把电缆连接上电源吗?”

“当然,每样东西都会一览无余,”工人告诉她,“我想,他会把电缆连接在靠近断路器的地方。断路器在底楼。当你走进变电站时,那会是在你的右边。”

“问他,不明嫌犯布置电缆时,电缆是否还通着电,”莱姆从耳机里对萨克斯说,“那能告诉我们,作案人的技术水平。”萨克斯照着做了。

“哦,对的。他直接接人了火线。”

萨克斯倍感震惊,“他是怎么做到的?”

“穿上PPE——个人防护装备。还要确保他的绝缘措施十分稳妥。”

莱姆继续说:“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问问他,如果他花这么多时间看女人的胸部,他怎么能把活做完呢?”

萨克斯扑哧一笑。

但是,当萨克斯走向变电站门口,经过地上有着金属熔化后的颗粒的人行道,所有的幽默感都烟消云散了。她停住脚步,转过身对主管说:“最后一次确认下,确实没有电力,对吧?”她对变电站点头道,“电线都断了电吧。”

“哦,是的。”

萨克斯转了回去。

主管补充了一句:“除了电池。”

“电池?”她停住脚步,回头看主管。

主管解释说:“是电池让断路器运转,但它们并不属于电网,也不会与电缆连接。”

“好吧。那些电池可不可能存在危险?”那具乘客尸体上波尔卡点一般的伤口画面在萨克斯的脑海中不断浮现。

“呃,当然危险。”萨克斯显然是问出了一个天真的问题,主管继续说,“但电池的端子上都覆盖了绝缘盖。”

萨克斯转过身,向变电站走去,“莱姆,我要进去了。”

她逐渐走近,并出于某种原因,留意到强力卤素灯令变电站内部比昏黑一片时愈加让人感觉气氛不祥。

萨克斯心里想到,这是通向地狱的门口。

“萨克斯,我就快晕了,你在做什么?”

萨克斯意识到,自己正在犹豫不决,她环顾四周,视线落在洞开的门口。尽管莱姆无法看见,可她意识到自己在强迫症一般地用手指摩擦大拇指。有时候,萨克斯会这样弄破自己的皮肤,并惊讶地看到血滴或血流。那很糟糕,可她不希望现在就弄破乳胶手套,让她的微迹证污染犯罪现场。她伸直手指,说:“我在观察情况。”

但她和莱姆已经认识太久,任何鬼话都瞒不过莱姆。他问道:“出了什么问题?”

萨克斯深吸一口气,最终回答:“这么说吧,有点小惧。那电弧什么的太可怕了。受害者死状惨不忍睹。”

“你想要等等?去叫个阿尔冈昆公司的专家过来,他们能带领你进变电站。”

萨克斯可以从莱姆的嗓音中,从他的语气和说话节奏中听出来,他并不想让她那么做。这是莱姆身上最让萨克斯喜欢的一点——他不会娇纵她,这显露出他对她的尊重。在家里,在餐桌旁,在床上,他们是密不可分的。而在这儿,他们就是犯罪学家和犯罪现场警探。

她想起了自己的个人箴言,是从父亲那儿传下来的:“你一旦动起来,他们就抓不到你了。”

所以,就动起来吧。

“不用,我挺好。”艾米莉亚·萨克斯踏人了门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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