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岭洲, 船靠了岸。

二十非常谨慎,扶着杨桃下了船。

这座城蒙了一层淡淡的白雾,远望像是建在云下, 宛若仙境。

杨桃撑起伞,说:“这里河谷多,高山多,春夏浓雾。因此又得一名叫做仙城。很适合像二十姑娘这样的仙女游玩。”

二十:“……”二公子、寸奔、杨桃,个个非凡, 生得比二十美。“仙女”二字,二十不敢当。

雾不散,则为雨。

寸奔去牵马车, 杨桃在路口等候。

慕锦拉起二十, 到檐口下避雨。雨雾飘在她的黑发上,他问:“你的那支碧玉簪呢?”

二十摇摇头。收拾那么久, 还是没能猜中二公子心思, 忘带他想看的碧玉簪。

草棚的檐口宽度较窄,为了不让主子淋湿, 二十身子微微向外侧,将檐口让给他。

慕锦发现了, 眼睛停在白雾中,一手横过揽上她的腰。

大街上人来人往, 不比私人家宅。男女亲近有伤风化。牵手都招眼了,何况他将她抱得这么猖狂。

二公子面不改色。

二十尴尬, 低了头, 不去回望路人投来的眼光。

她瞬间僵硬的姿态取悦了慕锦,他抱她更紧,低头在她耳畔问:“害羞啊?”

他也曾这样挑/逗过苏燕箐。苏燕箐羞人答答, 脸如胭脂。应该是美的,不过他忘记了。

眼前二十小巧的耳垂微微烧起,像是被珊瑚耳坠子染红的。终究不再是擀过的面团了。

他笑:“我们什么事没做过。”

他绵密的气息瞬时钻进了她的耳根,将她里里外外烧红。在房间和在大街上能一样吗?

慕二公子脸皮厚得可以。睥睨天下,唯我独尊。或许正是皇家才能培养成这般天性。

像慕大公子,只是一个财迷商人。

以前,三小姐曾说,慕老爷将生意交给大公子打理,大公子忙得团团转,二公子则无所事事。

三小姐又说:“大哥精明能干,是经商的料子。二哥的脾气呢,更适合败家。爹爹安排十分妥当。”

前方有一高峻男子和玲珑女子,共撑一把伞走来。男子轮廓深邃,长得像是百随人士,哪怕自己半边肩膀淋湿,他仍将整一把伞都放在女子之上。

女子见到慕锦和二十亲密的姿态,拉起了男子的手。

慕锦看着他们十指相扣的手,想的是,二十拉他时,差了点味道,原来是这个。

二十也在看着那二人。她想的是,逃亡百随的计划,可以彻底放弃了。二公子不会放过她这第十一个知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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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再请车夫,寸奔就成了车夫。

这边早已有人安排好客栈。

安排的那位没有说明身份。

客栈掌柜经营多年,练就了火眼金睛。一听一看,就知道住店的人来头不小。

客栈掌柜遣了店小二,全程跟着。“几位客官,我已准备了四间天字房间。风景宜人,寂静清幽。请随我来。”客栈掌柜低头哈腰,小圆眼睛瞄到慕锦的镶金腰带,更加不敢怠慢。

四间房间位于同一座院落,各占东西南北。

客栈掌柜给了钥匙,退了出去。

四人各自回房歇息。

二十舒舒服服地躺床上睡觉,翻身时,觉得被人拍了拍。

她以为是梦。

又被拍了拍。

她赶苍蝇一样地挥手,抱起被子,将整张脸都埋进去。正是酣然时,她又被拍了一下,这次拍得还更用力了。

二十醒了,感觉到不对劲,自己刚才明明锁了门。她睁开了眼睛,眼珠子转了两圈。莫非遭贼了?

她一回头。

慕锦换了一件暗纹衣裳,站在床前,不知看了她多久。见她眼睛瞪得又圆又大,他问:“睡醒了吗?”

二十调整表情,坐起,等候他的差遣。

慕二公子一声令下。“雨停了,走,去吃这里有名的羊脊架。”

二十下床,披了衣裳,梳了梳长发。

跟在二公子身边久了,二十越来越镇定。她隐约明白,为何寸奔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实在是,见过二公子,其他人就再普通不过。

小十曾说:“我听过多少话本唱戏,就没见过二公子这般无常的。我猜不透二公子的心思,觉得他要向左走,他忽然飞天了。以为他要去右边,他又遁地了。”

久而久之,小十也不琢磨了。二公子的反常成了正常。

二十学乖了,懒得细究二公子的行径,更不去问,他是如何开锁的。

出门,她给房间上了锁。不过,这锁,二公子能开,想必其他人也能。这么一想,夜晚大约睡不安稳了。

慕锦说:“寸奔在,小贼来了就是死路一条。”

走出客栈,只见她和二公子。原来,这一趟不是四人同行。

慕锦没有解释。

二十也不问了。

雨停了,雾却更浓了。

二人没有打伞,发上、身上像是披了一层净白头纱。

本来,他在前,她在后侧。

走了没几步,他抬起手,“给你拉。”

她听话,使劲地拉紧。

又走了几步,他忽地说:“放开。”

二公子昨日才说要她用力拉,又反悔了。二十木然。

慕锦抓起二十的手,分开她的五指,与她相扣。“改成这样,记住了。”

二十:“……”似乎是夫妻之间才能交握,就像之前伞下的百随男子和大霁女子。

这一念头瞬间生起,二十变得忐忑,脸上的水珠,不知是雾水还是汗滴。

羊脊架的铺子在两条街外。

二十以为,有名的小吃铺子,顾客一定络绎不绝。然而,只有他俩一桌客人。

铺子老板是一个半头白发的老人,他正在熬汁,握着巨大钢勺的手指崩起年月的皱纹。他离得远,喊道:“二位客官,想吃什么?”

“两份羊脊架。”慕锦落座。

铺子普通,更是简陋。

羊脊架是西埠关的小吃。以往,过年前,徐家会省吃俭用十几天,然后攒钱在除夕吃一顿。

爹爹说:“一年到头,该吃顿好的了。”

二十连骨头都能啃一晚上。因为,吃了这一顿,要再等一年。

留在二十记忆里的羊脊架,就是过年的味道。

铺子汤汁的香气,也是她家乡的熬制方法。

店老板捞起两根羊脊,端了上来。“客官,你的。”

二十低闻。酱料里的原味,是西埠关的。和徐家除夕吃的或有不同,也仍有家乡的味道。

才泛起思乡情,她忽然忆起曾经梦见二公子的那场梦。如若噩梦成真,她或许再也回不去家了。

可是……

她偷瞄慕锦。

被他逮了个正着。

“在想什么?”他问。

二十连忙摇头。也是想歪了,贵如二公子,多的是如花美眷,哪会将路边野草放在心上。现在无非贪图新鲜。

连十一也说,二公子没有心。

慕锦又问:“这和你家乡的,有无不同?”

二十比划:“葱蒜酱茶,是一样的。放多放少的差别。”

一日一夜的船行。二十学会的是手语。慕锦闲了,教她几句。他太闲,便教了她许多句。

他要的就是和她说话,哪怕她无声。

“我娘亲也是西埠关人,喜欢做菜。”这是第一回,二公子没有醉酒,讲起了娘亲。

店老板又在熬汁了。

铺子像是浸在汤汁里,酱香浓郁。

慕锦说:“我娘亲嫁的那个男的,家财万贯,良田千顷,家中每一个角落都有奴仆。轮不到我娘亲做菜。不过,她就是喜欢。比喜欢那男的还喜欢。”慕锦顿了顿,”男的可不是好东西,假意虚情,修建了一座小厨房。将我娘亲骗了去。”

二十轻轻咬一口羊脊架。没想到,不是过年的日子,也能品尝这般味道。

慕锦用筷子挑起她碗里的骨头,说:“我吃过我娘亲做的羊脊架。不过,不多。”

筷子横在二十的碗里,二十吃不了,抬头看他。

见她认真听了,慕锦才继续说:“男的妻妾众多,男儿本色风流,多也就罢了,讨厌的是爱争好斗。小厨房……终究不安全。稍有不慎,便被下毒下药。”

慕锦记不清,自己小时候有多少回险些丧命。为他试毒的人,要么太监,要么宫女。小小年纪的他,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倒地不起。

后来,他的娘亲不再喜欢做菜,只有在他生辰日,才为他煮一碗长寿面。

这一碗长寿面也要试毒。先是银针试,再由太监试,反复确认是否有毒。

试完了,面也凉了。

二十煮的长寿面,和他娘亲煮的一模一样。他从没有吃过如此美味的长寿面。无人试毒,闻着更香。

说到这里,慕锦才吃起羊脊架,“这里的羊脊架,有些像我娘亲做的。也不一样,差了点吧。不过,京城里的那些更加难吃。”

二十怔然。二公子最普通的姿态,或者说,比较不桀骜乖戾的样子,就是他讲起娘亲时。

二公子明眸如秋波临去,清隽胜仙。

“温暖如春”四字放在二公子身上,颇为不妥。可对着这样的一双眼睛,二十第一想到的,便是如此。

她见过他的这一双眼睛,就有胆子在他面前半真半假,数次蒙混过关。

慕锦上一回过来这家铺子,是独自一人。

鼻间这个味儿,常让他牵动思绪。

若是寸奔跟随,两个男人大眼瞪小眼,颇为骇怪。

于是今日,慕锦拉了二十过来。她口不能言,只能竖起耳朵听。不想听也得听。

慕锦把二十碗中的筷子收回来。

她终于可以回味过年的味道了。

他说:“对了,没听过你讲过你的爹娘。”

二十默然。她和二公子没说几句话就已经哑了,如何讲她的爹娘。

慕锦沉吟,“西埠关的人,少见你这么瘦的。”

十五当初说,二十懂得西埠关小调。慕锦未曾想,那是二十的家乡。

边疆多是高壮女子。她十分纤薄。

二十觉得,自己是家里穷,饿成这样的。邻居家也是,饭也吃不饱,个个瘦骨嶙峋。

“我娘亲跟你一样,小小的。”慕锦的眼睛温柔似水,“不过,我娘亲比你漂亮多了。她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

慕锦说完,静了很久。直到吃完了羊脊架,才又说:“又聪明,又漂亮。倒霉就倒霉在,被那男的看上了。吃饭睡觉都不踏实。”

慕锦儿时亲眼目睹,第一个试毒的人,死在了跟前。他或许是震惊的,或许也流过眼泪。

后来第二个死了,第三个死了……

被册封为太子以后,更是危机重重。过一两月就要在鬼门关走一遭。

年月渐长,心肠越冷。

现在的慕锦,别说见别人死,就是他自己死了,他也不会为自己掉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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