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 要下雨了。”

“嗯。”

萧展转身回到长廊。

说时迟,那时快。电闪雷鸣,飘风急雨。

萧展倾耳聆听雨点敲在飞檐上的“叮咚”响。

皇城每一座宫殿的雨滴不是千篇一律。皇上的宫殿厚重醇醨, 后宫的缠密阴柔。而太子这座东宫,时而舒缓,时而匆促。宛若太子和皇上最近的关系,似乎又变得微妙。

萧展安静地走过深幽的走廊。

身后的太监放轻步子,紧紧相随。

到了转角, 檐霤的声音比雨声更大。

萧展开口问:“清流,你可知,勾心斗角一词从何而来?”

“臣不知。”清流躬身在侧。

“飞檐高耸的宫墙里, 男人朝纲倾轧, 女人西宫猜忌。这一座座檐牙交错的宫殿,正是皇城的根之所在。”萧展的眉眼像皇上, 却又不像。他没有皇上跋扈恣睢的神态。

清流应声:“是。”

萧展瞥向檐梠, “生于皇宫,注定了争斗无休。”

“是。”

萧展见到房里的女人, 回头和清流说:“你出去吧。”

“是。”清流后退一步,出去了, 再关上门。

李琢石站在窗前。她在东宫穿不得比甲,换回了襦裙女装。凝眸眺望, 眉宇仍旧英气逼人。

萧展拿起外袍,为她披上, 温柔地说:“琢石, 别着凉了。”

李琢石看一眼肩上的刺金华衣,“太子殿下,这里没有别人。”所以, 别再伪装了。她再也不会相信了。

雨雾像是飘进他的眼里,他的黑眸变得朦胧。“昨日,母后见到和昭仪,与我说,想起了一人。”

李琢石抬头。

他揽住她,“前皇后逝去的那天,就是这样的暴雨。”皇宫里里外外,叮叮咚咚,小小年纪的他听在耳里,竟觉得是喜乐。

前皇后是圣上的遗憾。宫里已经听不到她的传说了,反而是民间野史编得天花乱坠。

当今圣上随罗刹将军出征,在西埠关大胜百随。那年,他在战场捡到了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身形纤弱。西埠关那样的边疆多是大骨架的女子,这样细致的姑娘倒是少见。

才十七岁的圣上第一眼就被小姑娘吸引,将她带回了宫。

这位小姑娘就是前皇后。

“父皇常说,前皇后聪慧过人。”萧展抚起李琢石的额角,“然而,仅仅凭聪慧在后宫是走不远的。天真又善良的小姑娘,说要统筹西宫,为皇上建立和洽的嫔妃关系。结果,她被斗死了,连儿子也无可幸免。”

李琢石甩了甩头。

萧展扣住不放。“我当时年纪小,忘了那小子才几岁,凭借顽劣如父皇的脾气,深受宠爱,得了太子之位。也忘了四皇子死的时候,是否留有全尸。”

萧展笑了:“和昭仪受宠,贵妃嫔妃们又按捺不住了。不是给父皇下套,就是给妃子下药。琢石,你以后处在后宫,可要明哲保身。”

李琢石平静地说:“太子殿下,你入戏了。”

萧展极其温柔:“我说过。我若为王,封你为后。”

她暗自苦笑。讲得情深款款,把他自己都骗过去了。他只有在半梦半醒时,才会唤出心爱女人真正的名字。

那个名字从来不是李琢石。

“太子殿下,朱文栋求见。”清流一把尖细的嗓音穿透了雨声。

萧展给李琢石系上外袍的腰带,这才放开她。“进来。”

门开了。

朱文栋发上有雨滴,一脸肃穆地进来,“臣参见太子殿下。”

萧展踱步到几案,说:“父皇昨日临时变更行程,查到原因了吗?”

朱文栋关门。“安排的探子回报,昨日,皇上陪了和昭仪一日。”

“和昭仪虽然神似前皇后,却终究不是前皇后。”萧展修长的手指在笔挂上徘徊。“皇上的这理由,我不怎放心。”

听主子的口气,朱文栋明白他生疑。朱文栋将探子的话如实禀报,“臣的人询问过御医,和昭仪病得颇为严重。皇上甚为担忧。”

萧展抽出一支小楷,正要提笔写字,又放下了。说:“病得巧,病得重,就不寻常了。”

“太子殿下的意思是?”

萧展抬头看朱文栋,“你安排在皇陵的人,也许被父皇发现了。”

朱文栋瞳孔微缩。“臣失职。”

“不怪你。父皇向来多疑,现在才被他察觉,你已经不错了。”萧展换了一支小楷,在纸上龙飞凤舞,“慕家那边如何?”

萧展这回终于将商贾慕氏记在了心里。

“没有异常。就是。”只要说起男女之事,朱文栋流畅的语气就略显僵硬,“慕二公子那个偷汉子的小妾走了。”

“走了?”萧展失笑,“只是这样?”

“是的,女的早就失宠了。”

“一个早就失宠的女人,竟能这么放了。”萧展转眼向窗外风雨,“冷宫多少失宠的妃子,想走也走不掉。小家小院,自由自在。”萧展再问:“护卫查到没有?”

“没有。”朱文栋答:“护卫不在慕府。”

萧展沉吟,“继续查探。”

“是。”朱文栋又说:“太子殿下,还有一事。”

“说。”

“灵鹿山有一座匪寨。我们的人昨日守候在皇陵,没等到皇上,却发现有外人在那徘徊。竟是山匪。”朱文栋说:“说来也巧,匪窝和皇陵相距不远。为首的山匪比较孱弱,咳嗽声不止。听他的话,是要破解阵法盗墓。探子想细听,此人警觉,被一名壮汉背起,疾跑而去了。”

“皇陵……父皇,山匪,以及慕家,近期都在灵鹿山?”萧展眼神忽地凌厉了,“朱文栋。”

“臣在。”

“撤掉皇陵的人,皇上那边的线人也切断联络。皇上肯定起了疑心,我们万万不可暴露。另外,再派人手,查探那座匪寨。”

“是。”朱文栋领命离去。

萧展闭上眼,再睁眼,又是温润的东宫太子。

李琢石这时说话了:“太子殿下连皇上也信不过?”

萧展和悦一笑,“我这正是跟皇上学的。但凡有一丝善心,皇上的帝位都不可能坐到现在。”

“太子殿下何时能收敛疑人的性子,也许晚上就能酣然而眠了。”

萧展眷恋地看着李琢石,“是我吵到琢石了。”

“我是怕你日夜思念梦中那名女子,将来和圣上一样,不到强壮之年,已白了发。”

萧展的柔情,终被这一句话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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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徐徐,雨迷迷。崩山居像是横渡过千山万水。

“昨天丁咏志说,皇上是因为和昭仪生病而改约了?”慕二公子这天才有心情琢磨皇城的事。

寸奔答:“是。”

慕锦若有所思,“皇上不是这么深情的人。”

皇上如何,寸奔不便评论。他说:“二公子,关老说的那人,已经查出来了。是刚进的马房丫鬟,不多话,内功浅。乍看之下,不像习武之人。可是比起常人,走路太过轻巧。”

“盯着。”慕锦沉了眼,“适时伪造消息给她。”

“明白。”

正说到这里,丁咏志又来了。他要讲的事情,和慕锦今日的猜疑不谋而合。

丁咏志这会谨慎了,瞪大双眼,确定面前是慕锦,才说:“昨日夜里,宫中又给我传话。皇上身边有奸细,最近不见面了。”

“哦?”慕锦好奇,“谁派的?”

“不知。”丁咏志说:“二公子,皇宫形势复杂。东宫,西宫,群臣,各方势力角逐。皇上须得万分谨慎。”

“嗯。”慕锦摆手,“不见就不见了,我又不是稀罕。不过,胆敢盯梢皇上的人,想必来头不小。”

“四皇子假死一事,慕家称得上是主谋了。事情败露,这是诛连九族的欺君大罪。如若没有万全之策,皇上就算想保住慕家,有时也是身不由己。”丁咏志说:“皇上说,二公子最好暂离京城一段时间,待皇上彻查奸细。”

这也提醒了慕锦,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去走走。“寸奔你准备一下,过几天就启程。”

寸奔问:“二公子想去哪里?”

慕锦思索片刻,“我问问去。”说完便走了。

丁咏志讶然,二公子想去哪儿,还要问人意见?他惊奇的目光投向寸奔。

寸奔沉稳不语。

丁咏志以为,慕二公子是问慕老爷意见去了。

然而,慕二公子去的是掩日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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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慕锦到来,那一脚踹门,让二十从床上惊醒过数回。

今日,她坐在廊亭刺绣。

二公子无需踹门了,踏进掩日楼,便见到了她的身影。

她和小六坐在一起。两人侧向楼外。

慕锦选的侍妾,无论正脸或者侧颜,都是倾国佳人。小六正是如此。

二十鼻子不及小六高挺,额上不如小六饱满。美色上,她输了一截。

小六半靠廊柱,嘴上正絮叨什么。

二十低头,一边刺绣,一边倾听。

慕锦缓下脚步,想偷偷看看二十此时的表情。

谁知,小六眼睛转了过来,她惊得一下站起,“二公子!”昨日她才庆贺二公子的小妾红杏出墙,现在见到,她有些心虚。

二十抬起头来。

又是那一张被擀面杖擀过的脸。慕锦从前不知,擀过的面团是什么样子。上回,二十为他长寿面,他见到了,擀过的面就像此时的二十,平平坦坦,没有起伏。

慕二公子直盯着二十瞧。小六识趣地说:“二公子,我先回房了。”她赶紧溜走了。

二十放下手中的刺绣,起身又要跪下。

慕锦不耐烦,“跪什么跪,你膝盖没肉不疼是不是?”

她只得躬腰了。

掩日楼深陷在雨后泥土的芬芳中。檐梠雨水滴在她的碧玉簪上,莹澈的微光折进了慕锦的眼睛里。“回房说。”

二十赶紧跟了过去。

慕锦进去,自顾自坐下。

她不敢坐,退到门边。

门外乌暗天空将这道身影映得黑沉。

沉得连擀面杖擀过的面都见不到了。慕锦说:“别站那儿,挡光,坐。”

二十听令,坐下了。

她一直低头。他见到的,仍是沾雨的碧玉簪,晶晃在柔顺黑发里。

他直接问:“过几天出外游玩。你想去哪儿?”

二十不懂。什么叫她想去哪儿?二公子出游,他去哪儿,她就去哪儿。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二公子又问了一遍:“你想去哪儿?”

二十指了指他,再指指自己。

慕锦问:“你的意思是听我的意见?”

二十点头。他问得可真奇怪。他是主子,她是奴才。难不成还要听她的不成?

“大霁国的名景,我走过大半了。”慕锦没有特别着迷的胜地,再问:“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二十想去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她的家乡西埠关。她不能说,不敢说。说了,二公子又会以为她想逃走,折磨她一番。她再强健的身子骨也不够他折腾的。

慕二公子好声好气地问两三遍,已经极有耐心了。见到的,还是她一副呆滞的死样。

他又开始烦了,隐忍地问:“江南去不去?”

二十抬眼,看了他一眼。她哪知道他想不想去。

慕锦又问:“霁东呢,想去吗?”

她还是看他一眼,不给任何回应。

慕二公子玩着折扇,“想去的话,点一点头。”

他没说不想去的话可以摇头,于是她就点了头。

“去哪儿?江南还是霁东,你选一个。”问完,他想,由东玩到南也行。

这两个地方,二十都没去过。二公子莫名其妙问她一堆她不知道的问题,她能如何作答?

慕二公子耐心耗尽,起身。“算了,你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恐怕连江南和霁东在哪儿都不清楚。”

烦,闭关一日,本来心情挺好,见到她就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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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崩山居,慕二公子又准备闭关。

“二公子。”寸奔略有迟疑,“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慕锦懒洋洋的,“你在我身边这么久,当讲不当讲分不清?”

寸奔敛起表情,表现了一个称职护卫的极高素养。说:“刚才老刘管家来问,上回的补药,二公子受不受得住。”

慕锦手里的长扇转到一半,卡了。

“我说你不在,他就走了。老刘管家临走留下一句话。”寸奔又说:“老爷有令,二公子该和二夫人圆房了。”

掩日楼憋了一肚子火,慕锦听到“补药”二字,火气连连上升。“和老爷说,我受不住,再补我就暴毙了。有这熬药的时间,不如去给我订一副上好的棺材。”

才说完,桥上护卫来报:“二公子,老刘管家来了。”

“告诉他,我死了,我不在。”扇子越扇越快,“寸奔,别过几天了。就明日,启程去霁东。把那个烦人精带上,还有杨桃。”慕锦没有解释烦人精是谁。

寸奔意会过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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