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桑拍了拍他的头,就把手收了回来。

小太子却仍旧端着碗,怔怔的看着她,大概是因为太过震惊,导致他都忘了回避她的眼神,渐渐地,那双幽黑漂亮的眼睛里的惊讶和不解消失,他低下头,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和惊疑,语气却平静:“姑姑再躺一会儿吧,这天太冷了,我去添点木炭。”

乔桑才注意到他端着碗的手被冻得通红,有手指甚至红肿开裂了,肿的像小萝卜头。

床边上就放着一个火盆,里头的木炭都快燃尽了。

这么冷,可小太子却穿着很单薄的衣服,脸色也被冻得隐隐有些发青。

乔桑从原主的记忆里知道,宫里的人不打算要小太子的命,但是也没打算让他好好活着,没了权势和靠山的废太子,在这宫里活的不如一个奴才,吃穿用度全都被奴才私下克扣,他被囚禁在这看似华丽的宫殿里自生自灭,食不果腹,衣不避寒,还要受“她”这个刁奴虐待。

乔桑看着小太子熟练地添加木炭放进火盆里,借着翻火盆的机会偷偷烤了烤手。

这紫晨宫里,除了乔桑,就只有两个因为犯了错到了年纪也出不了宫的年迈老宫人,负责做一些杂洒的活计,平时很难看到人影,她住的地方是小太子寝店旁边的小偏殿,专门给主子的近身奴才准备的,晚上要照顾主子起夜。原主住在这里,当然不是为了照顾小太子,只是因为这里更大更舒服而已,只是这宫殿雕梁画栋,却只是空有华丽的空壳,住在里头的人,却在挨饿受冻。

小太子余光瞥见乔桑正皱眉看他,心里微微一惊,把手收回来,说道:“姑姑,那我先回去了。”

乔桑叫住他:“别走。在这里待着我们两说说话吧。”

给小太子的吃穿用度,被内务府剥一层,到了下面的奴才,剥一层,到了“乔桑”手里又剥一层,到小太子手里的,少的可怜,乔桑就知道他的殿里现在是没有火盆的,木炭不够他度过这个漫长冬季的,只在冻得狠了,才会把木炭拿出来烧。

小太子有些惊疑不定的看了她一眼,然后慢慢挪到一边,不敢站在火盆边。

乔桑用枕头靠着背坐起来,虚弱的说道:“我浑身无力,起不来,你自己给自己搬张凳子坐在火盆边上。”

小太子本来以为乔桑又想了什么折磨他的法子,微微抿了抿嘴,转身去搬了张凳子,在火盆边上坐下。

乔桑说:“坐近点。”

小太子看了她一眼,挪了挪凳子,坐近了。

乔桑又说:“把手伸到火盆上去。”

这个恶毒的女人,该不是想要烧他的手?

小太子犹豫着把手伸到火盆上,炭火烤的他的手暖烘烘的,冻得红肿的地方被火烤着有些发痒,他却不敢去挠,只静静地等着乔桑接下来又会怎么刁难他,然而他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乔桑说话,他奇怪的抬起头看她,却发现她也正在看着他,眼睛里没有他习惯的厌恶憎恨的眼神,而是很陌生的一种眼神,看起来,似乎不似平时那样面目可憎了。

乔桑正在慎重的思考着,该怎么才能让小太子打消对她的敌意和杀意,如果是她,曾经有一个人像“乔桑”对待小太子一样对待她,不管后来那个人对她有多好,她都不会原谅他,有些伤害造成以后是无法弥补的。

她必须让小太子完全信任她,才能拉近两人的距离。但这一点,是她顶着“乔桑”的身份永远都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这个小太子心思深沉,只怕不是那种以德报怨的人,如果不是顾忌到其他,恐怕她此时也已经被他杀了。

在小太子带着丝丝警惕的目光中,乔桑忽然说道:“如果我说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乔桑姑姑”,你会不会相信?”

小太子显然没想到乔桑沉默那么久,突然冒出来的会是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先是一愣,然后就那么呆愣愣的看着她,这是他常常在“乔桑”面前做出来的表情,目的就是为了让“乔桑”放松警惕,以为他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而已。

乔桑故意说道:“你仔细看看我,有没有觉得我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

小太子不由自主的仔细看她。

如果真的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她的眼神,她的眼神总是充满怨气和戾气,像是他头顶上的那片天总是灰蒙蒙的,导致她本来还算漂亮的脸蛋显得面目可憎,而此时,她眼睛明亮,眼神里是一片平静,甚至还带着几丝期待的看着他——这样的眼神和表情,他的确没有在“乔桑”脸上看到过。

乔桑捕捉到小太子眼神里的疑虑,又丢给他一个炸弹:“其实你认识的那个“乔桑姑姑”已经在池子里淹死了。”

小太子因为乔桑这耸人听闻的话而眼神里浮起一丝惊骇。

乔桑谆谆善诱道:“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乔桑,但是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乔桑”。我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是被上天挑选,过来保护你的。你信吗?”

乔桑看到了小太子的眼神。

是一种“这个人是不是因为被水淹了一次以后脑子坏掉了”的眼神。

明显是不信的。

“我知道你不信,但是我会让你相信的。”乔桑并不急着让小太子现在就相信,但是她必须要让小太子知道,有这么一种可能性,她说:“你看,那个“乔桑”就不会让你在这里烤火对不对?”

小太子一愣,原来她不是又要想法子折磨他,只是让他在这里烤火吗?

乔桑说:“我的身体还很不舒服,你在这里烤火,我再睡一会儿好吗?”

小太子烤着手,下意识点点头。

乔桑躺下去,闭上眼睛说:“也不要趁我睡着的时候用枕头捂死我。”

小太子:“……”

大概是喝了药的缘故,乔桑很快就昏睡了过去。

小太子一边烤着火,一边皱着眉看着面向他躺着的乔桑。

如果真的是那个乔桑,她会在知道他想捂死她以后,还在他面前这么安稳的睡着吗?据他所知,她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也没有这么深的城府在他面前装成这样。那是个既恶又蠢的女人,否则也不会就这么被骗进宫里来。

那她为什么会说那些胡话?什么她不是她。

难道是被吓的开始说疯话了?

可她刚才那模样,一点都不像是他想象中的疯模样。

他见过发疯的女人,那样癫狂的模样至今还残留在他的脑海中难以抹去,但绝不会是她这样的。

小太子看着床上睡得十分安稳的少女,小小的眉毛紧紧地皱起。

***

乔桑是被冻醒的,睁开眼时,屋里一片漆黑,她按照“乔桑”的记忆起床,摸出了一个火折子,然后摸到桌子边上,揭开盖子,对着火折子用力一吹,火光腾起的瞬间,送到蜡烛边上,把桌上的烛台点燃了,漆黑的房子里顿时亮了起来,又立刻把火折子的盖子盖上,搓了搓手臂,在角落的箱子里拿出了一件棉衣穿上,打算和衣而睡,又忽然想起小太子,他冷不冷?想了想,端起烛台,往小太子的寝殿走去。

自打父皇驾崩那晚起,小太子就开始浅眠,一点风吹草动就足够把他惊醒,他听到空旷的寝殿里,少女故意放轻的脚步慢慢朝他的卧榻靠近过来,他的眼睛也敏感的感觉到了光,他的睫毛轻轻颤了两下,决定装睡,看看她想捣什么鬼,他睡觉时总会习惯性放在枕头下的手握紧了下面的匕首。

乔桑端着烛台,放轻脚步走过来,把烛台放在寝殿的灯台上,然后轻手轻脚的走到了小太子的卧榻边,和她盖得被子差不多厚的被子,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没有安全感,被子下小太子的身体蜷缩着,他的皮肤很白,是一种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苍白,很瘦,脸上没有一点肉,散开的头发也微微泛着没有光泽的枯黄。

先皇驾崩,他一夜之间从尊贵无比的储君成为了阶下之囚,那个晚上他还只有十一岁,就已经经历了从天堂到地狱的一瞬间。

他的母妃在生下他时就因为难产而死。

他的母妃是大源邻国大齐的公主,嫁过来时,两国还是友国,国与国之间的关系总是瞬息万变,友国变成敌国也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于是小太子被囚在这深宫之中,孤立无援,像是还没来得及展翅就已经被折断翅膀的幼鸟。

像他那么大的孩子,如果是生活在她的世界,应该是天真烂漫,成天玩游戏看动漫偷偷拽暗恋的女孩儿辫子无忧无虑的年纪。

小太子听到那个女人轻轻叹息的声音,落在这空旷寂寥的寝殿中,格外的清晰,他的身体绷紧了。

然后他感觉到身上的被子被一只手掖紧了,从上到下把他包成了一只密不透风的粽子,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她在脱衣服,接着有一个有些沉重的东西压在了他的被子上,他一下子就不冷了,久违的温暖的感觉让他紧绷的身体都情不自禁的放松了。

只是一瞬间,他就又紧绷起来,头皮都仿佛炸了起来,枕头下握住刀柄的手忍不住用力握紧。

一个温热的东西轻轻落在他的额头上。

一道轻轻柔柔的声音响起:“以后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吧,我的太子殿下,我会保护你平平安安的长大的。”

阴影中,小太子浓密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仿佛错觉。

乔桑凝视了睡梦中的小太子一会儿,然后起身拿上烛台,轻手轻脚的离开了他的寝殿。

乔桑带走了唯一的光亮,寝殿里再度陷入漫无边际的黑暗。

黑暗中,小太子缓缓睁开了眼,幽深的眼睛一眼看不到底。

僵了好久,他握住刀柄的手从枕头下抽出来,然后摸了摸额头发麻的地方,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温度。

***

第二天难得出了太阳,寒冬里的太阳实在太让人可亲了。

乔桑看着院子里正在弯着腰,把冻裂了的手泡在冰水里给她洗衣服的瘦骨嶙峋的小太子,决定接下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小太子养胖一点。攻略这种事情,她决定暂时不去想了,还是先怎么想想怎么度过这个冬天吧。

“起来。”乔桑走过去,把他拎起来,然后用手巾把他冻得通红的手包起来,细细擦干净,又检查了一下,实在惨不忍睹,肿的看不出手原来的样子,这手再这么冻下去迟早得坏,得去哪里弄点药来,乔桑这样想着,完全没有看到小太子看她的眼神,她弯下腰,冲着他的手哈了口气,然后捂了捂,说:“进去烤火吧。以后衣服不用你洗了。”

瞧瞧“乔桑”这双手,比小太子这个主子的手漂亮多了。

“愣着干什么?还不进去?”乔桑见小太子站在那里没动,催道。

小太子迟疑着往屋里走去,满腹疑虑。

乔桑这还是第一次在冰天雪地里在冷水里洗衣服,手都快冻僵了,好不容易把衣服晾上,回到殿里,却发现小太子并没有生火盆,而是坐在那里看书。

乔桑没有打扰他,而是把火盆搬过去,把火升起来,然后自己搬了条小凳子在他旁边坐下烤火,说道:“我们的衣服还是等过了冬天再洗吧。”

冬天出不了汗,衣服也脏不到哪儿去,现在这环境,实在不是让她能讲究的环境,“乔桑”细皮嫩肉的,再洗两次衣服,这手也得生冻疮。

她烤了一会儿,起身看了一眼小太子的书,发现上头的字她虽然不认得,但是“乔桑”是认得的,只是看着有些吃力,她又看到小太子那双生了冻疮又红又肿的小手,想了想,回自己殿里去了。

小太子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又低头看了一眼旁边燃的旺盛的火盆,眉头微微皱起来,她到底想干什么?

不一会儿,乔桑又回来了,还端着一个托盘,里头是一些做绣工的工具,以及一些布料和不知道从哪里拆出来的棉絮,那棉絮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棉絮,都已经发灰了。

乔桑蹲在火盆边上,对着那一堆东西忙忙碌碌,小太子忍不住瞧了一眼,乔桑立刻抬起头来问他:“是不是吵着你看书了?”

小太子看了她一眼,竟是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来面对她,只是摇了摇头。

“那你看书,别管我。”乔桑对他笑了一笑,然后继续俯下身去做她的手工去了。

却没发现小太子拿着书愣在那里。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笑。

如昙花乍现,她那张普普通通的脸都变得生动起来。

小太子皱着眉头,收回目光,却发现自己已经完全看不进书,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魔力一样吸引着他,让他好奇她到底在做什么。

乔桑没做过手工,好在“乔桑”为了在家里露脸,绣工是极好的,所以最后成品出来,居然也像模像样的。

“呃——”乔桑费力的直起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她弯腰弯的太久,腰都快断了,然后拿起地上的“手套”,对小太子说:“把手给我。”

小太子把目光从书上移开,看着乔桑手里那两个“棉口袋”似的怪东西,有些不解。

乔桑已经把他的手抓了过去,然后把他的手塞进了手套里,她怕尺寸拿捏的补好,所以做的简单,没有做出五根手指那种手套,而是四根手指呆在一起,只有一根大拇指另外缝出来的手套,把小太子的手戴上手套,然后从手腕那里把束口的绳子一拉,就戴好了,又给他戴上另一只,满脸都是得意和期待:“暖不暖和?”

小太子僵着手臂,感觉两只手被塞进那“怪口袋”里,暖烘烘的。

“暖和吗?”乔桑追问。

小太子下意识的动了动大拇指,然后诚实的点点头,抬起眼,一双因为瘦而显得格外大而明亮的眼睛看着她。

虽然他没问,但乔桑还是认真的解释说:“这东西叫手套。在我的那个世界,冬天的时候,大家都戴这个保护手。还有一种是五个手指都分开的,很灵活,但是我现在技艺不精,还做不出来。”

乔桑又一次提到了她的那个世界,再次向小太子灌输她不是以前那个“乔桑”的思想。

小太子低着头,手指在那“怪口袋”里动,她说这个东西叫“手套”,倒是十分贴切。

他看了一眼地上那些零碎的布料和工具,然后落在她因为做“手套”而冻得发红的手上,下意识问了句:“你呢?”话一出口,他就抿紧了唇,似是不知道自己居然会主动问出这样的话来。

乔桑把地上的东西收拾进托盘里,然后伸出手去放在火盆上烤火,笑着说:“我烤火啊。”

小太子一时竟有些信了她昨晚的胡话。

***

乔桑转眼就在这过了十日。

她在某处用木炭画正字,用来记载日期。

每一日都无比的漫长,没有手机、没有任何可以娱乐的东西,以前总觉得时间太少,现在时间却多的用不完,小太子像是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每日吃完饭,就安静的待在寝殿里看书,他的书不多,只反反复复的看,她也陪在旁边看书,因为她看不懂字,只能根据“乔桑”的记忆来看,看的很吃力,内容又很晦涩,都是些大道理,她常常看的睡过去。

小太子很喜欢她给他做的手套,每天都戴着,睡觉时,把手套交叠在一起放在床头,十分珍惜的样子。

吃的东西每日都有人送,只是吃的是什么?每天就中午一顿干饭,配两碟不够夹两筷子的小菜,早上一个馒头配咸菜,晚上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就连贫困山区的贫困人民也不至于吃的这么可怜,就这点东西,还未必能准时送过来,有时晚了,这天那么冷,就都凉了。

乔桑顿时感觉自己想要养胖小太子的愿望离实现的那天遥遥无期。

自打她来的那日起,那个跟小太子说话的神秘男人就从没有出现过了,但想来应该也不是什么特别厉害的人物,否则也不至于让小太子过的这么凄惨。到头来还是只能靠自己。

她清点了一下剩下的木炭,发现想要靠剩下的那点木炭熬过冬天怕是有些难,于是偷偷找到把生锈的斧头,去紫宸宫后面砍树,这宫里的一草一木当然都是不能动的,但是这偏远地区,谁能来清点这后面的树被人砍了?乔桑大胆的砍了两棵树,砍成一段段的放那儿晒干,然后还找了一些地上的枯枝回去烧,烧的时候虽然有点烟,但也能烤火,等烧完了就成了木炭,就归拢起来。

小太子像是第一次知道这种操作,宫里除了御膳房,禁止烧明火,要是被抓住了,那可是要挨板子的。

“反正我们这儿一年都不会有人来看一眼,不怕。”乔桑说:“总比冻死好吧?”

她一开始挺想死的。

但是现在不想死了,她想保护小太子长大。

无关任务,她只是没有办法把他一个人丢下。

她平时没事的时候,会跟小太子说一些现代的东西,小太子虽然每次都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却根本没发现自己的表情完全是目眩神迷目瞪口呆的样子。

那什么可以载着好几百人在天上飞的“飞机”。

不用马就能载着人在地上跑的车。

可以跟千里之外的人说话的“电话”。

可以把房间的每个角落都照的很亮的“电灯”。

那是怎样一个奇幻的世界?

简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小太子很笃定,“乔桑”是编不出来这种故事的,她在进宫前,只是一个被养在深闺只知道绣花的小家碧玉。

更何况,她和他说的那些东西,都是那样的奇妙神奇,她还能画出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让他恍然觉得,好像真的有那么一个世界似的。

他渐渐渐渐的,开始接受了乔桑说的那些“胡话。”,甚至有时会主动问她一些问题,譬如:“你说你那个世界没有皇帝,但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下岂不是大乱了?”

“我那个世界没有皇帝,但是有主席……”

乔桑又开始给小太子讲中华上下五千年变革,把小太子听得心驰神往,连饭都不想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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