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仲夏柠叶香(3) 

佟斯年开车来的,回程,谁都没有说话。

宁蔚和佟辛坐后座,别开脸看窗外。

霍礼鸣倒是想缓解气氛,但佟斯年冰着脸,下颌骨绷得紧,周身写着“哥哥不爽”。

这事儿自己人参与,霍礼鸣也不好说太多。

到后,各回各家。

佟斯年让佟辛先进去,他坐在车里,手肘撑着方向盘,埋头深呼吸。

静了一会儿,有人敲车窗。

佟斯年转头看过去,宁蔚弯着腰,近距离地看着他。

佟斯年下车,教养使然,他待人仍是温和的。

宁蔚道歉,“对不起,是我把你妹妹带去的。”

安静数秒,佟斯年开口第一句话却是:“嗓子好痊了?”

宁蔚顿了下,“我弟告诉你的?”

“嗯。”

佟斯年又问:“那些药要按时吃。”

宁蔚目光流连于他的脸,然后哦了声,“我就说他怎么这么会买,一吃就有效。”

“那些药买不到,我自己配的。”

佟斯年毫不掩藏,坦荡直言。

眼神交汇的时候,他眼里像有一匹黑丝绒,泛着隐晦的光,很能蛊惑人。

宁蔚混迹过六朝金粉,见识过声色犬马,哪能被轻易拿下。

她以动制静,望着佟斯年。

佟斯年抿抿唇,说话的时候喉结微微滑滚,“你真对我没印象?”

“当然有。”

宁蔚说:“你是那小姑娘的哥哥。”

这显然不是佟医生期许的答案,他的心像海绵,被一拳打瘪一角。

两人没再说话,真实演绎什么叫她眼中的陌生人。

连“再见”两个字,好像都没必要多此一举。

佟斯年看她一眼,“剩下的药还是要吃完,多休息。”

说完,他锁车欲走。

擦肩而过时,宁蔚忽的出声,“我怎么可能对你没印象啊。”

女人声音像黑夜骤然燃烧的烟花,轻轻道:“每周来听我唱歌,右手边中间位置,每次都点一杯‘堕落天使’。

这么捧场的迷弟,谁会不记得。”

宁蔚说完,悠然自得地朝家走。

佟斯年清冷的目光注视她的背影,撞出一圈涟漪波澜。

—— 

日子平顺过。

佟辛不是恋爱脑,从小习惯养成,什么年龄该以什么为重,她拎得清。

比如,她确实对霍礼鸣有好感,可以承认,可以直面,但绝不会为之堕落。

五月中旬第二次年级月考,她的成绩依旧名列前茅。

月考过后这一阵,她开始准备六月份四大名校联合举办的演讲比赛。

这种比赛虽是学校之间的角逐,但四大校在省市赫赫有名,自然会得到更多关注。

清礼一中自愿报名的很多,经过三轮内部筛选,真正报上去的就佟辛和高三的一位学长。

佟辛准备演讲稿,不断修改润色,核查资料。

课间休息的时间都贡献了。

鞠年年觉得她这样可累,“辛辛你周末在家多筹备一下嘛。”

佟辛神色平平,“不了。”

下旬,她的演讲稿经过几个老师过目提建议,终于确定下来。

参赛在即,佟辛回家路上都故意提早两站下车,边走边背。

这天照旧,佟辛背得太认真没看路。

霍礼鸣跟了她一站路,她都无知无觉。

霍礼鸣忍不住出声,“还走?

踩到狗屎了啊。”

佟辛条件反射地跳起来,“哪里啊!”

霍礼鸣乐死了,背后两三米,好整以暇地望着她,“黏你鞋底了。”

佟辛抬起一只脚,真还看了看,无语道:“你骗我。”

“你想什么这么入神?”

霍礼鸣走过来,“嘴里还念念有词的。”

风大,佟辛往他右边站了点躲风。

“背演讲稿,我下星期要参加比赛。”

霍礼鸣登时来了神,“这么厉害啊。”

佟辛嘁声,“还有更厉害的呢。”

———对你有好感这件事,说出来怕吓着你。

“那你把我当老师,来来来,做一遍演讲我听听。”

“没别的。”

佟辛说:“全英文,怕你听不懂。”

“……”霍礼鸣点点头,“不用怕,我是真的听不懂。”

佟辛抿嘴轻笑,手指揪了揪腿侧。

霍礼鸣瞧见她这动作,说:“背吧,我帮你看路。

有狗屎了提早告诉你。”

有那味儿了。

佟辛扇扇鼻子,一脸嫌弃地望着他。

霍礼鸣哈哈大笑,顺手拎着她外套上的帽子往她脑袋上戴,“拿奖了请你喝奶茶。”

人走远,鼓励的话犹在耳边。

佟辛摸了摸被他盖过的脑袋,抿唇隐隐笑。

连日的忐忑和不安烟消云散,她觉得,至少做这些事情,还是有人对她怀抱期许的。

比赛前几天,领队老师问佟辛,需不需要给几张入场券,让家里人来现场加油。

佟辛想都没想便拒绝。

这不是佟辛第一次参加比赛,她沉着冷静,小小的身躯迸发出无限可能。

时隔很多年后若再回首,这一天的比赛,像浩瀚海洋里,大浪淘沙过后的珍珠,微小,锐利,却明亮亮的,不卑不亢,闪闪发光。

佟辛一举摘得桂冠,以领先榜眼的巨大分差。

评委席里不乏相关专业的大学教授,低声交流,全程对这个女生报以赞许眼神。

获此殊荣,清礼一中面上有光,还特意开了表彰会,并且将佟辛的演讲稿张榜公示。

甚至还提议办个座谈会,诚邀佟辛父母来校传授教育经验。

佟辛一口回绝掉,平静得像死湖,“不用的老师,我父母很忙,没时间来的。

对了,还请你们不要以任何方式告诉他们。”

老师:“……” 

境界这么高的吗佟辛同学。

比完赛第二天,佟辛放学回家的时候,在路口碰见了霍礼鸣。

确切来说,霍礼鸣是特意等在这。

远远的,就对她扬起笑脸,“可以啊,这颗星星。”

佟辛慢下脚步,停在原地。

霍礼鸣朝她勾了勾手,“答应你的,请你喝奶茶。”

其实佟辛看到他时,心情是很好的,还伴着一点小激动。

可一听到这句话,她脸色就变了。

“你知道我拿奖了?”

“知道,还是第一名。”

霍礼鸣语气散漫却真诚,“挺厉害的嘛。”

佟辛忍不住打断:“你在哪里知道的?”

“就社区那面墙,你上光荣榜了。”

准确来说,是赛委会将档案这些转到了对应的社区。

这些佟辛都无所谓,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恐惧: 

爸爸妈妈知道了。

佟辛脸色难看,霍礼鸣皱眉,“怎么了?”

她木讷地摇头,迟钝两秒后,拔腿就往家里跑。

不良预感总是分外精准,开门,就看见辛滟独坐沙发,弓着背,一只手撑着额头。

家里冷锅凉灶,如一朝倒回严冬。

“妈妈。”

佟辛小声。

辛滟没回头,语气不加掩饰的失望,“辛辛,你答应过妈妈的。”

佟辛没吭声,揪着手指站在原地。

辛滟侧过头,眼里的坚决,平日平滑的额间都泛出了皱纹,“爸爸妈妈不一定非要你考金融专业,若有别的更好选择,我们一定是支持的。

但这样的比赛,妈妈真的不希望你去参加。”

佟辛声音干裂,强撑着一分羸弱的坚持,“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就是试一试。”

“试试也不可以!”

辛滟陡然大声。

佟辛随之肩膀一颤。

而一直徘徊门口的霍礼鸣,在听到屋内这些反常的动静后,也紧蹙眉头。

之后,没再听见佟辛出声儿。

几分钟后,倒是传来辛滟隐隐约约的哭声。

这一晚上,霍礼鸣非常不踏实。

他无意识地站在窗户边,七点,佟承望回家,半小时后,佟医生的车也回来了。

霍礼鸣一口气没着没落,抄起外套跑出了门。

佟斯年正从驾驶位急急下车,老远就听见熟悉的叫唤,“佟哥。”

霍礼鸣跑他面前站定,情急之下,情绪不加掩饰,关心昭昭于眼,“傍晚的时候我路过……” 

佟斯年打断,“对不起啊礼鸣,家里有点儿事,改天再聊。”

佟斯年三步并一步地跨上台阶,霍礼鸣待在原地,忽然有了一种无力感。

入夜,宁蔚被他的动静吵得睡不好,“你长跳蚤了?

这么不安生?”

霍礼鸣就穿了件短袖,斜倚着窗,回头瞪她一眼,“把门关好,睡你的觉!”

夜深初夏夜,城市天际线有一道很明显的分割光带,弯月被云层厚盖,一角斜着漏下月光。

霍礼鸣趴在窗台上慢慢抽烟,按他推测,佟家这阵仗多半和佟辛拿奖这事有关。

他着实费解,多好一姑娘,方方面面都优秀,何至于大动干戈。

烟燃到一半,烟雾袅袅随月去,霍礼鸣摁灭,潦草结束了这个不畅快的夜晚。

次日,他特意赶早去小区外头吃面条。

七点不到,爷爷奶奶阿姨最活跃的时候,买菜的,推小婴儿出来遛弯的,还有遛狗听广播的。

城市烟火气在清晨才最纯粹。

在面馆的时候碰见一熟人,霍礼鸣对她有印象,是初来清礼时,上门送温暖的社区阿姨。

霍礼鸣酝酿了番,准备上去套套近乎,说不定能打听点什么。

他还没开口呢,阿姨竟热情激动地主动打招呼,“嗨呀!是小霍啊!”

霍礼鸣要装乖的时候也是有模有样的,“胡阿姨您好。”

“好好好,我都好。”

阿姨笑眯眯的,一直盯着他打量。

霍礼鸣主动道:“姨,我请您吃面条。”

“那多不好意思。”

“没事儿,应该的。”

其实霍礼鸣已经吃过了,但他憋着私心,于是又点了一碗排骨面。

胡阿姨蛮和蔼的面相,笑起来慈眉善目的。

霍礼鸣斟酌了番,闲聊一般:“胡姨,跟您打听个事儿。”

“你说你说。”

“佟教授家对孩子的培育挺厉害啊,听说佟医生是神童,他妹妹念高中吧,成绩是不是也挺好?”

霍礼鸣递给陈醋,“您加点这个,香。”

胡阿姨笑眯眯地看着他,“这个咱们慢慢说,小霍啊,阿姨得跟你先说一件重要的事。”

“您请。”

“来来来,你看看这个姑娘漂不漂亮?”

胡阿姨登时来了劲儿,从包里拿出热气腾腾的照片,就差没贴去他眼睛上,“4栋王叔家的女儿,23岁,名牌大学毕业。

是不是长得很可爱。”

霍礼鸣敷衍地瞄一眼,“嗯。”

胡阿姨一拍大腿,“我就知道你喜欢!”

霍礼鸣:“……” 

“姑娘叫王矜矜,路上碰见过你几次,你应该有印象的吧?”

……还真没有。

“她对你印象可好了,也是托我问问,有没有兴趣一起吃个饭?”

胡阿姨眨了眨眼,那叫一个意味深长。

霍礼鸣明白过来,见怪不怪。

从他十几岁起,搭讪的小姑娘隔三差五来一个。

他礼貌拒绝,“谢您关心,但我最近比较忙。

对了胡阿姨,佟医生妹妹,从小成绩就这么好?

她家是不是只准她学习,很少上兴趣班?”

胡阿姨仍然和蔼可亲,“你想知道啊?”

霍礼鸣大方承认,“对,好奇。”

“那你看,矜矜漂不漂亮?”

胡阿姨挂着笑意,“有没有时间一块儿吃顿饭呢?”

霍礼鸣心里咯噔,得了,碰上老狐狸了。

僵持数秒,他先行败阵,态度服软道:“好。”

胡阿姨的眼角纹都长翅膀了,飞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收敛表情,然后长叹一口气,说:“你是不是想问,辛辛这次拿了演讲比赛第一名的事?”

霍礼鸣背脊挺直了些,静待下文。

胡阿姨眉间怅然,“你知道吗,其实辛辛还有一个哥哥,叫佟璟年。”

霍礼鸣一怔,“是在外地工作?”

“去世了,九年前就去世了。”

胡阿姨又哎了哎,神色痛心,“特别好的一孩子,英年早逝,天妒英才。”

“他和斯年是双胞胎兄弟,两人一样优秀。

璟年大学考了江大新闻系,大一暑假就在江市日报当实习记者。

他十九岁那年,江市出了一桩震惊全国的大案。

一个边远乡镇的黑窑工厂,拐骗了一百多位残障人士做苦力。

佟璟年深入其中调查,偷拍到证据,传给公安机关。

但他被发现,就活活打死在黑窑砖厂,特别惨烈。”

多年后再提起,仍教人唏嘘不已。

胡阿姨抹了抹湿润的眼角,“他被追封为清礼市十大杰出青年,现在还在母校的常青榜上。

佟教授一家伤心欲绝,也是因为这件事,政策上给予他们宽待,从淮德老区举家搬迁至这里。”

霍礼鸣一口气梗在喉眼,他明白了一切。

他听佟辛说过,想当记者。

但这个家庭如此悲壮惨痛的过往,让她父母彻底害怕这份职业。

他明白了佟辛总喜欢打抱不平的性格,那不是逞强,不是哗众取宠,那只是她的天性,她骨子里,就有一份大义与悲悯,热忱与炽烈。

霍礼鸣懵着头走的,胡阿姨悲伤之余还不忘喊话:“小霍记得啊,跟矜矜吃饭。”

吃什么饭。

只剩吃惊。

霍礼鸣心里有点儿犯堵,双手插兜,散漫沉闷地往家走。

快到时,他抬头就看见了佟辛。

今天周末,佟辛还是穿着校服。

头发散在肩膀,把本就秀气的脸庞衬得更娇小。

她皮肤白,但此刻,是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

能看出昨夜没睡好,亦或是一夜未眠。

佟辛拖着脚步,站在梧桐树后边。

她背对着,低着头,慢慢拿出那本第一名荣誉证书。

红色丝绒艳丽,勾兑出的,只有粘稠的愁绪。

佟辛看着它,一动不动的,直到一滴泪坠落,晕出一个小小的湿印。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把眼泪憋回去。

然后把镶嵌的纸页抽出来,夹在手指间时,她指腹下意识的,轻轻摩挲“第一名”三个烫金字。

最后毫不犹豫,撕得粉碎。

直到她背影完全消失,霍礼鸣才从隐藏处慢慢走出。

垃圾桶里,淡黄色的铜纸片儿碎得到处都是。

里面脏兮兮的垃圾早已混沌变色,这些纸片倒显得清新秀丽了。

霍礼鸣站了会,然后微微弯腰,从垃圾桶里将碎纸片全部找到。

第二天清晨,他候在公交车站,这是佟辛上学必经之路。

七点一刻,分秒不差地等到人。

佟辛白净的脸上,黑眼圈格外明显。

她精神怏怏,见着霍礼鸣时,也没了往日正锋相对的兴致。

佟辛垂着头,及膝格子裙下,修长匀称的腿仿佛注了铅。

擦肩而过时,越来越慢。

“佟辛。”

霍礼鸣也没了平时散漫调侃的痞劲儿。

这一次,他字正腔圆地叫她的名字。

不需她开口,霍礼鸣径直走近,往她手心塞进东西,指尖相触时的炽热温度,宣告着他的不容拒绝。

霍礼鸣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佟辛下意识地低头,看到手里的东西时,如灵魂出窍。

她甚至能想象—— 

昨夜凌晨,卧室亮着灯。

霍礼鸣坐桌边,一张一张将这张荣誉证书又给缝补拼凑完整。

透明胶纸糊了一层又一层,严实紧密,好像包裹守护的不止是裂痕,还有一个女孩儿远大光明的梦,以及澎湃壮烈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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