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场区气氛融洽。

很大的一个空间里,几张沙发椅前后错落摆着,对面有台液晶电视,正同步直播演播厅的现场画面。

观众已经入席,大多是本市高校的学生,另有一百名大众评审,主持人已经上场。

罗迹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目不斜视盯着前方,薄唇紧抿,一声不吭。

天涯在门口探头探脑,发现罗迹神色不太对,猫着腰从侧边溜进来,在罗迹椅子旁蹲下,小声说:“老大你没事儿吧,是不是困了,我给你弄杯咖啡去?”

天涯跟罗迹同专业,也是一个宿舍的兄弟,这次一起过来,作为队里的后勤保障部门,负责帮大家联络酒店订票租车之类的杂事。

从昨晚开始,他就发觉罗迹有些不对劲。

一帮人在酒店房间聊天,有队友提前拿到A大辩手的名单,大家凑过去看,对替补上来的美女一辩格外感兴趣,一直在讨论她。

也是,年年拿奖学金,身材长相都没得挑,比自己学校那个校花还养眼,这样的女孩谁不喜欢?

也有人例外。

罗迹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不过五分钟就回房睡觉了。

这一点天涯倒不意外,罗迹一向这个样子,除了做游戏,玩游戏,偶尔打个球,其他一概不感兴趣,大学期间没有谈过恋爱,有人追他也不理。

作为寝室老大,带头打光棍,非常不积极向上,没有引领好的风气。

后半夜,天涯迷迷糊糊醒过来,隐约看到房间角落的小沙发上有个黑影,他吓得要死,以为有鬼,开灯一看,是罗迹坐在那里,衣服没换,眼睛盯着地毯,不知在想什么。

天涯拍拍吓坏的小心脏,“老大,你是睡醒了,还是一夜没睡?”

罗迹嗓音很低,“吵到你了,我出去。”

说完起身拿了外套就走,天涯赶紧跳起来拦住他:“大半夜的你上哪去?”

“有点闷,睡不着。”

他顺手拿了电视柜上天涯的打火机和烟盒,“我带房卡,你睡你的。”

天涯以为他紧张今天的比赛,又觉得他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不至于压力大到晚上睡不着觉,想着想着,天涯就睡着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看到靠窗那张床已经收拾干净,罗迹洗了澡,换好衣服,整个人状态跟昨晚完全不一样。

本以为没事了,可到了现场,他又这样。

罗迹应了他一声,“没事。”

他不愿多说话,天涯也不好再打扰他,直播画面中,主持人已经开始串词,天涯点了下头,“行,一会我坐第一排,给你照相。”

天涯原路溜出去,罗迹握紧手里的手稿,目光在前面转了几圈,最终落在许沐身上。

她跟以前一样,喜欢简单的东西,头发上除了一根黑头绳,什么都没有。

脖颈纤细,肩线漂亮,耳后一点碎发,坐着的时候,永远挺直腰板。

许沐转了下头,罗迹立刻将目光移开。

比赛开始,两队人先后入场。

本场辩题:难得糊涂。

许沐所在的A大为正方,论点为“难得糊涂”好。

罗迹所在的Z大为反方,论点为“难得糊涂”不好。

这辩题倒很应景,当年糊里糊涂被分手,没人比罗迹感受更深,他有一万个理由等着驳她。

正式开始前,大屏幕分别播放了两队的短片,介绍双方导师及队员,导师破题后,双方一辩各有三分钟时间阐述各自观点。

许沐先来。

她讲话的时候很专注,吐字清晰,面带微笑,镜头面前毫不怯场,罗迹坐在对面,一双眼肆无忌惮盯着她看。

伶牙俐齿,比以前还厉害。

五官没太大变化,只褪去了小女孩的青涩稚嫩。

她走那年刚刚高三,连十八岁都还没到。

比赛进行的很顺利,天涯在第一排靠右侧的位置,离Z大那边很近,不停拍照录像。

两边队伍势均力敌,唇枪舌战,众人听得精神紧张,大气都不敢喘,走神两秒就已经跟不上场上的思路。

再后来,大家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

在自由辩论环节,反方三辩似乎特别执着对正方一辩进行提问。

“那么请问正方一辩——”这句话他已经说了三次。

他的问题刁钻难啃,每次抛过去,大家都为正方一辩吊一口气,生怕她接不住,但两人似乎非常默契,正方一辩好像早就猜出他会问什么,每次都能将对方扔过来的问题回答的滴水不漏,同时精准提出一个更难啃的问题丢回去。

高手过招,神仙打架。

场上其他人也不落后,一场比赛看得酣畅淋漓,十分过瘾。

最终经过专家评审和大众评审打分,A大以0.1分险胜,而全场最佳辩手则花落Z大三辩罗迹。

退场后,双方各自回自己的休息室,一队向左,一队向右。当然临别之前也没忘记互吹一下,表达了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的宗旨。

天涯跟在罗迹身边,递给他一瓶水,“老大,你认识那个美女一辩?”

罗迹面不改色,“不认识。”

“那你们怎么辩的跟吵架一样,我看你凶的好像要吃了她。”

虽然战场不分男女,是敌人就要拼全力应对,但罗迹也太过了点,要不是人姑娘反应快,都得被他怼哭。

罗迹说:“大概天生犯冲吧。”

“……”

比赛已经结束,接下来的行程比较轻松,晚上参加举办方组织的聚餐活动,明天会有车过来接他们,转转这个城市比较著名的景点,后天打道回府,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聚餐时,本着互相交流,互相学习的想法,两校学生都是穿插着坐,不然一桌都是自己人,也没什么意思。

沈瑜去见同学没有来,许沐和队里的二辩挨着坐,一个法学男生,大四的。

对面是罗迹和天涯,桌上还有其他几个电视台的工作人员。

开始大家都不太熟,各吃各的,后来在天涯这个自来熟的带动下,气氛才开始好一些。

天涯特热情,“你叫许沐是吧?”

许沐抬了一下头,“嗯,是。”

“你跟我们老大battle那段太帅了!还没几个人能接住我们老大挖的坑呢。”

许沐飞快扫了一眼罗迹,随后将眼神移开,“是吗,他也挺厉害的。”

天涯说:“你在台上可能不知道,那会儿台下观众都特激动,要不是怕打断你们思路,估计那掌声得一波接一波的。”

许沐不知道接什么话,“是吗,我没看下面。”

天涯把一盘虾转到许沐面前,“吃啊,你们女生吃太少了也,我看你都没怎么动筷。”

许沐顿了顿,口中道谢,但没动那盘虾。

天涯又问那法学男生,“听说你们青城有不少好玩的地方?有个什么山是不是,还有个最长缆车。”

男生推了推眼镜,“对,长青山,缆车也在那边。”

天涯兴奋起来,“那以后有机会一起去玩啊,我们……”

话没有说完,罗迹在桌下踢了他一脚。

天涯扭头,“干什么你?”

“你太吵了。”

天涯悻悻地闭了嘴,总算老实一会。

电视台的实习生小姑娘红着脸递给罗迹一瓶饮料,“这是我们这的特产,别的地方没有卖的,你尝尝。”

罗迹接了,“谢谢。”放下饮料后,接着剥盘子里的虾。

他已经剥了三只,一只都没有吃,全部摆在瓷白的餐盘边上。

白嫩的虾肉,带一点橘粉色,新鲜又刺眼。

许沐低着头,没有再看。

桌子上的手机响,罗迹扯了张纸巾擦手,出去接电话。

电话那边是他的高中同学蒋旭,也考到了首都,只是学校一般,估么着罗迹这会儿已经比完赛,特地打电话慰问一下。

知道Z大输了,蒋旭幸灾乐祸笑得特开心,“你也有今天,就差0.1?评审怎么打的分,我们迹哥这颜值难道不值0.1分吗。”

罗迹和许沐那点事,蒋旭从头到尾知道的清清楚楚,当年蒋旭还效法罗迹在天台跟喜欢的女孩表白,只不过结局不太一样,罗迹成功亲到许沐,而蒋旭被班主任老徐发现并荣获一顿臭骂。

所以当蒋旭还在絮叨比赛那点事时,罗迹忍不住说了一句:“我看到她了。”

蒋旭说一半的话卡了壳,懵了几秒,“谁?”

罗迹靠在消防楼梯的转角,一手握着电话,一手搭在光滑的扶手上,食指无意识地画圈,蹭了一指腹的灰,“许沐。”

蒋旭惊得说不出话,半天才缓过来,“哪见着的,她看见你了吗,说话了吗?”

说话了吗?说了,针锋相对,互不相让,说了一车的话,可没有一句是他想听的。

罗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较劲。

明明已经过去那么多年。

忽然意识到从见面到现在,他们还没有好好说一句话,哪怕只是打个招呼。

蒋旭太了解罗迹,跟自己较劲,跟过去较劲,永远学不会翻篇儿,一条路走到黑,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心里那道坎跨不过去,也不愿意跨。

想治好这毛病只有两个法子,要么邂逅新欢爱到不可自拔完全忘记许沐,要么掐脖捏死许沐自己再跟着一起死。

蒋旭正八经安慰好一会才挂电话。

罗迹原地站了一会,手机揣兜里,出来的时候迎面撞上鬼鬼祟祟的天涯。

天涯不打自招,双手投降:“我发誓,我不是故意偷听的,”他指了指对面卫生间,“我来办事。”

罗迹没心思追究,转身往回走。

天涯跟过来,一脸八卦相,“原来那美女一辩是前大嫂啊。”

“怪不得你这么反常。”

“看这架势,你俩当年不是和平分手?”

罗迹突然停下脚步,天涯一下撞他后背上,差点咬着舌头,痛得龇牙咧嘴。

他顺着罗迹的目光看过去,那桌人已经走得差不多,只剩许沐和那个二辩。

男生挪了椅子,靠许沐很近,不知道用自己的手机给她放什么视频,俩人一块儿看。

许沐面带微笑,偶尔跟他说句话。

罗迹眉头紧锁,脸上像要结冰,他没说话,也没回原来的位子,迈着大步在隔壁桌坐下,拉椅子的时候响声巨大,吸引了不少目光。

许沐抬起头,只看到他的背影。

天涯很鸡贼地选了罗迹对面的位置,隔一会报告一下。

“还在看。”

“看完了。”

“前大嫂喝了半杯果汁。”

“嗯?要走了?”

罗迹忍不住回头看,俩人已经走到门口,那个二辩还给许沐开门。

天涯说:“老大,这男的是不是前大嫂的男朋友啊,今儿在台上他就总跟前大嫂交头接耳嘀嘀咕咕,要不要我帮你打听打听?”

“明早几点集合,你通知他们了么。”罗迹把打火机按的咔咔响。

天涯:“来得及,待会再说。”

他们是最后一波撤退的,回酒店的路上,天涯隔几秒就看下手机,神神秘秘不知搞什么。

直到进了大堂走到电梯门口才告诉罗迹:“前大嫂房间号2028,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说完又补一句:“别说跟你没关系,不然昨晚为啥失眠。”

罗迹的手停顿两秒,随即按了一下按钮,电梯门打开。

指示灯一点点变化。

五楼,八楼,十六楼。

天涯双手插兜,抬头望天,哼着小曲儿:“暧昧让人受尽委屈……”

电梯“叮”一声,二十楼到了,电梯门缓缓打开。

罗迹一动不动,天涯继续望天,开始吹口哨。

门即将关上那一刻,罗迹忽然伸手握住边沿,生生将电梯门别开。

天涯的口哨声戛然而止。

这走廊很长。

铺着暗红色的地毯,走路没有声音,墙壁上的油画很有格调,有打扫的阿姨推着车经过。

罗迹站在房间门口良久,终于抬手按了一下门铃。

里面的人没有马上出来,但有回应:“稍等。”

是她的声音。

门被打开,许沐穿着浅色睡裙,细白的手臂和小腿露在外面,脸庞干干净净,正用毛巾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看到罗迹,许沐愣了一下,擦头发的手停在那里,几秒后缓缓放下,垂在身侧。

两人都没说话,就这样安静对视了一会,许沐没有忍住,低声叫了他的名字:“罗迹。”

这是见面以来,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罗迹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随意看了一眼她身后,“里面没人吧,我来讨债。”

话音刚落,听到旁边浴室里传出的流水声。

有人在洗澡。

罗迹的心口骤然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疼得很。

他自嘲般冷笑一声,“看来这几年你过的不错。”

许沐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捏着纯白毛巾的手指紧了紧,“罗迹,我们能不能心平气和好好聊一聊。”

“聊什么,聊你当初怎么甩了我,聊你干脆利落走的头也不回,”罗迹停顿一下,咬着牙,“还是聊你现在的男朋友。”

许沐怔了怔,“我没有男朋友。”

浴室里水声消失,有女人的声音传出来,“沐沐,帮我拿一下洗发水。”

罗迹握紧拳头,死死盯着许沐。

没有得到回应,洗了一半澡的沈瑜想出来,门刚开一个缝,就被许沐用力按回去,关的严严实实。

沈瑜:“沐沐?”

“先别出来。”

罗迹的眼睛渐渐红了。

不是生许沐的气,他生自己的气。

短短两分钟,心被撕扯的乱七八糟,不管过了多久,她依旧能轻易左右他的情绪。

刚刚那种情况,他脑子一片空白,智商清零,下意识认定里面是男人。想到她跟别的男人一起,心里就难受的不行。

他的表情,语言,动作,通通出卖了自己,好像还在乎她似的。

他讨厌这样的自己。

罗迹忽然上前,一把将许沐推到门板上,手掌用力按住许沐瘦弱的肩膀,头低下,靠近她的脸颊。

陌生又熟悉的气息逼近,许沐的心跳得很快,屏住呼吸,不敢动,也不敢看他。

下一秒,罗迹偏过头,一口咬在她颈间。

他的唇若有似无蹭着新鲜的齿痕,炙热的呼吸落在她耳边,“许沐。”

“我以后,都不想再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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