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小野鬼又因为他走了。

在意识到这个事实后, 苏清风心跳加快, 有一种无力感笼罩四肢,那是极度的不安。

可是, 为什么?

不是还没找到无水之泉吗?为什么苏槐会知道浮鹤道人的位置……难道,那个地方和鬼界有关?

苏清风摁着脑袋,思绪混乱之中,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被他捕捉到了。

无水之泉……他之前一直都在人间找与这四个字相关的地方, 却从没想过这个地方可能根本不在人间。

如果无水之泉在鬼界, 如果苏槐已经想到了那里所在,那他现在的失踪, 难道是……

一阵彻骨的寒意从骨缝深处蔓延到四肢, 苏清风僵在原地,足足三秒, 他的大脑只剩下大片的空白。

他知道这是什么感觉, 是恐惧。

他的小野鬼为了他,选择独自与浮鹤道人为敌。

“苏天师?”

旁边有人见苏清风不太对劲,轻轻碰了碰他。

“你怎么了, 是不是不……”

“不舒服”三个字还没出口,那人对上苏清风的目光,吓得一下子把剩下的话憋回去了。

苏清风没有心思顾及其他人,他满心怒火,直接去了鬼界,苏槐离开还没有多久, 只要他赶过去,一定能拦住他——

然而,当他看见拦住自己去路的十二鬼将时,他发现晚了。

他已经来晚了。

苏槐不会做没有准备的事,他为自己的道长做的一切都是步步计划好、筹备好了的。当他踏上第一步时,就不会再回头。

苏清风满心的怒火被一盆冷水浇灭,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滋味。

为什么……不和他说呢?

为什么总是要自己一个人去面对危险……就不想想,他也会伤心和难过的吗?

苏清风眼睛微微发红,哑声对赤煞道:“他去了哪里?”

赤煞低着头,不敢不回答:“鬼界至深之渊,孕育了血果之树的血泉。”

血泉……生在鬼界煞气最深重之地,涌出的不是清水,而是鲜血——正是无水之泉。

苏清风恍然大悟,原来从一开始,苏槐就知道浮鹤道人的藏身之地。

也是从一开始,他就准备为了他的道长,亲手除掉那人。

苏清风的心脏一阵阵抽痛,疼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他抓住胸前的衣服,指尖苍白,脸色也是一样的白。

“让我过去。”

“抱歉,”赤煞低声道,“王下了命令,如果我们敢让您踏前一步,就要我们十二鬼将的头颅掉落。”

……真狠啊。

不愧是鬼王,就算把所有温柔与眷恋给了他,骨子里还是那个冷漠而无情的王。

苏清风笑了起来,眼角有泪光,而在眼底深处,却悄然染上一抹猩红。

“如果我要过去,你们拦得住我吗?”

他说出这话时,森严的杀意如同海上掀起的滔天波浪,几乎要将一切卷噬。赤煞的身躯重重跪倒在地,他又感受到了那股万钧压顶,死神镰刀悬于头颅之上的恐惧。

但是这一次,他额头暴起青筋,咬死了牙关,强撑着一点点将头抬了起来。

“请您不要再往前了,”他道,“血泉是鬼界煞气最重的地方,您只是个人类,如果去了那里……等等,您和王签订了血契?!”

他本有一番话要说,但等头颅完全抬起、看见苏清风的眼睛时,脸上所有的神情都变成了惊愕与不可置信。

此时苏清风的眼睛不再是以往那样的墨色,而是如染了血一般的猩红……就像苏槐恶鬼化的模样。

赤煞对上他那双眼睛,仿佛与王对视,打了个激灵,立刻退开了。

“那没事了,您走吧。”

苏清风:“……”

苏清风道:“你什么意思。”

赤煞冷静道:“和王签订血契者等同于王,我们不能拦您。”

苏清风原本要走,但是听见赤煞这话又觉得不对劲,道:“血契到底是什么,说!”

赤煞听他这话就知道自己要长话短说,飞快道:“血契就是王将自己的寿命寄于您身上,王不死,您不死,王若死,您亦不会死。但如果您死了……那么王也会陪您一起离去。”

苏清风听着这话,只觉一颗心脏飞快坠落,坠到了无边而空茫的黑暗之中。

原来是这样……原来他的小野鬼又骗了他。

所谓的血契,确实可以让他们寿命共享,苏槐的生命趋于无限,如果没有意外,他们会一直相伴对方走下去——但如果出了意外,如果苏槐死了,那他还是能继承苏槐的生命,继续活下去。

可是……要是死的是他的话,苏槐漫长的生命也会终结,陪他一起离开。

这才是血契的真相,苏槐从未对他说过这个真相,却已经做好了让他一直活下去……或者,为他殉情的准备。

苏清风怔怔地站在原地,泪水染湿了面颊,隔了好一会,他才意识到他在哭。

赤煞悄悄打量着他,他之前知道王喜欢这个人类,但一直想着人类寿命短暂,王的喜欢也注定不会长久,没想到他还是错了。

王确实是将这个人爱在了心底,不惜以全部的生命为代价爱着他——所以十二鬼将才愿意为他让开去路,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个人已经不是他们能拦得了的。

就在这时,赤煞听见苏清风道:“血泉在哪里?”

——

血泉,鬼界至深之渊,这里终年无光,只有漫无边际的漆黑鬼气,以及,一颗生长在血泉边上的血果之树。

这里的鬼气如此深重,仿佛能吞噬世间一切的光,但当苏清风踏入这里时,那些鬼气只是围绕在他身边,亲昵地蹭了蹭他。

——因为血契,还有苏槐给他的那颗血果,所以这里的鬼气都知道,他是与鬼王亲近之人。

苏清风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感觉到心脏依然跳动如常,他抬步,往血泉边走去。

血泉之上,还有两个人。

这里不久前才爆发一场大战,满目疮痍皆被森森鬼气所掩盖,苏槐立在半空,浮鹤道人倒在血泉边,浑身鲜血淋漓,布满致命的伤口。

这样看来,好像是苏槐占据优势,但浮鹤道人脸上却始终带笑,身上的伤口正在慢慢痊愈,他扶着血树站起来,靠在了树干上。

“没用的,不管你杀我多少次,我都可以复活。”他微笑着,灰色眼眸转向一边,“你看,唯一能杀死我的人来了。”

苏槐扭头,苏清风就站在一边,安静地看着他。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浮鹤道人继续道,“如果你不来,没人能杀我,人间的混乱更不会平息……但你怎么就确信你一定能杀死我呢?”

“……”

没人理他,苏槐一声不吭地过去,拉住了苏清风的手。

苏清风道:“不给你碰,走开。”

苏槐自知理亏,但还是拉着他不放,道:“道长眼睛红红的,是不是哭过了?”

苏清风:“你说呢。”

苏槐便可怜兮兮地道:“道长对不起,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苏清风:“我觉得你还挺敢的,毕竟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苏槐:“不会的,我以后肯定会听道长的话,乖乖的——”

“虽然但是,”旁边的浮鹤道人道,“你们是不是应该看看我,现在还不是调情的时候吧。”

苏槐冷冷看了他一眼。

浮鹤道人:“……”

“我已经来了,”苏清风目光转向他道,“有些事情,可以说清了吧。”

“好啊,要是你想听的话,我乐意告诉你,”浮鹤道人笑道,“你想知道什么?”

他还是一副悠闲的模样,苏清风淡漠道:“你到底是谁,活了多久。”

“这个就有些来头了,”浮鹤道人道,“千年前,我从鬼界血泉而生,承天道之命,一直游离在人间……”

“千年前?”苏清风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道,“你是在第一次四柱崩塌之后出现的。”

浮鹤道人笑道:“所以我才觉得你聪明,没错,正是千年前的那次四柱崩塌造就了我,这是天道赋予我的使命,我的诞生正是为了迎接第二次四柱崩塌。”

苏槐冷笑一声道:“什么天道使命,只是你自以为是罢了。”

“你不曾接触天道,当然也不懂天道。天道让我诞生于血泉,诞生于四柱崩塌之后,不就是让我带着使命,来到这个世间的吗?”浮鹤道人展臂道,“你们就没想过为什么四柱会崩塌,为什么天道会创造出这样一个我呢?”

苏清风和苏槐都没说话,浮鹤道人便叹了一口气,道:“愚钝,太愚钝了。四柱崩塌,灵气溃散,这对人间来说可是个绝佳的机遇,你们怎么就不懂呢?”

苏清风道:“人间正在受难,算什么机遇。”

“不,对人来说是场灾难,对人间来说,却是千年难遇的机会,”浮鹤道人道,“你不觉得……现在的人实在太多了吗?”

苏清风蹙眉,他知道浮鹤道人的最终目的了。

“你想毁了人间?”

浮鹤道人哈哈一笑,道:“什么叫毁掉?我这是让人间重获新生!现在的人太多了,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才让人间灵气斑驳,日渐衰微!只有他们不在了,人间灵异才能再度充盈,才能恢复千万前的盛景——所以天道才孕育了我,我是为了拯救人间而生!”

苏清风和苏槐:“……”

两人看着他,像在看一个神经病。

“不能理解吗?没关系,反正我的目的也快达到了。”浮鹤道人道,“清风,知道为什么我说任何人都杀不了我,只有你可以吗?”

苏清风与他对视,浮鹤道人笑着道:“因为你是千年才诞生的灵枢之体,是天道化身!我在人间搜寻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找到你!”

他说完将手插入自己的胸膛,没有鲜血流出,但是片刻后,他居然取出了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

苏清风神色微微一变,听见浮鹤道人又道:“灵枢之体寄存着天道的力量,纯净却易受污染,你没发现你对鬼气格外敏感吗?那是因为你既是世间最纯净的存在,也是世间最容易被污染的存在——这,就是灵枢之体。”

灵枢之体这四个字苏清风从未听过,但浮鹤道人的话却和他的体质完全符合。苏槐握紧了苏清风的手,他紧紧盯着浮鹤道人手中的心脏,心里忽然了升起不详的预感。

“曾经,我将数十件邪物在血泉内浸没百年,又设下阵法,你已经触碰到三件邪物,吸收了它们之中蕴含的血泉煞气……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了。”

他话音刚落,周围的鬼气就瞬间涌向了他,如刀刃一般将他的手臂斩断,连带那颗心脏吞噬其中!

浮鹤道人大笑起来,道:“没用的!你已经抢不走它了!”

像是为了映证他的话,在苏槐的鬼气吞噬他的心脏的那一刻,血泉之下鲜血涌出,顷刻间穿透鬼气,将心脏融于血泉之中!

轰!

仿佛千万巨钟同时在耳边敲响,苏清风脸色猝变,痛苦地弯下了腰。

“道长!!”

“哈哈哈!阵法已成!你已经杀父杀母,只要再杀死你的爱人,就等于斩断与这世间一切因果,成为天道——”

耳边嗡鸣作响,他听见了很多声音,有苏槐的,也有浮鹤道人的,但更多的……是仿佛来自整个世界,万千生灵所发出的惨叫。

那一刻,他好像看见一双眼睛,一双横亘天空、冰冷无情的眼睛,它在看着他,在看着世间一切苦难,同时,将那些苦难加在他身上,让他感同身受。

苏清风感觉自己坠入了地狱,受烈油煎烤,受烈火焚烧,那些尖叫还在他耳边,他听不见其他东西,也看不见其他东西,一切感觉都消失了,只有痛苦如此明晰——他想死,他生不如死。

【杀了他吧。】

有个细微的声音从远处飘来,清晰地钻入他的大脑之中。

【杀了你的爱人,斩断因果,成为天道……】

【只要杀了他,你就是天道。】

苏清风猛的睁开眼,墨色在眼眸中漫开,吞噬了最后一点眼白。

——

鬼气汹涌而出,瞬间将浮鹤道人贯穿,他仍在放声大笑,道:“没用的!我说了,只有灵枢之体才能杀我——况且现在阵法已成,谁也阻止不了!”

苏槐双眸染了血一般赤红,鬼气毫无节制地弥漫而开,遮天蔽日,几乎将周遭一切吞噬。

“我再说一次,停下阵法,”他的嗓音低沉可怕,眸中翻涌着令人胆战心惊的杀意,现在的他已经不像个人了,而是来自鬼界深渊,一个真真正正的恶鬼,“否则我让你碎尸万段。”

“真强大啊……你是我见过的最强的鬼王了。”浮鹤道人好像不知道畏惧,还在微笑着道,“不知道我的徒弟当年捡到你的时候,有没有预料到今天呢?”

苏槐眸中一厉,鬼气再度翻涌,一瞬之间将浮鹤道人肢解成千万碎块……但是,没用,那些碎块坠入血泉之后,又自发地汇聚成了人形。

“与其在我这里做无用功,不如去看看我的徒弟。”血泉里,那颗靠着一条细细躯干支撑着的人头咧嘴道,“他已经杀父杀母,下一个要杀的,就是你了。”

苏槐回头,仿佛是有某种感应般,苏清风也在这时直起身,定定地看向了他。

此时,苏清风的墨色眼眸已经完全变为深黑,没有一点眼白,那是一对冰冷而又无情的眼睛,任何人与之对视,都会从内心深处升起一种恐惧与敬畏。

仿佛……就是天道。

苏槐看着苏清风,看着他的道长一步步向自己走来,手中拿着一柄长剑,剑光同样是冷冷的,如同那对深黑色的眼睛。

“道长,”鬼气亲昵地缠绕上苏清风手腕,苏槐一动不动,任由他的道长走到了自己面前,“你想杀了我吗?”

“……”

苏清风没有回答,只是提起了剑。

苏槐笑了,他轻轻握住苏清风另一只手,贴在自己脸庞上——就像很多年前,还是小野鬼的他第一次见到道长那样,眷恋又依赖地汲取着这个人温暖的体温。

“可以,”苏槐抵着苏清风额头,闭上眼,轻轻地道,“道长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最喜欢道长了。”

噗嗤。

利剑没入身体,鲜血流出……不知为什么,没有熟悉的痛感。

苏槐猛的睁开眼,他看见苏清风眼中的深黑褪去,看见苏清风的剑染上鲜血——但是,那是苏清风自己的血。

一下子,苏槐好像从高空坠落,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什么感官与情绪都消失了,只剩下了万念俱灰的空白。

世界如此模糊且不真实,在这片死寂之中,他听见了苏清风轻缓而温和的声音。

“我……不要你为我而死。”

长剑刺入心脏,嘴角流出鲜血,苏清风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他轻笑着望着苏槐,贴着对方冰冷的脸庞,温柔地蹭了蹭。

“我把我的心脏分你一半……如果我死了,你也不会死了。”

“死”这个字刺痛了苏槐的心,他好像终于反应过来,仓促地想要堵住那些流出的鲜血——但苏清风摇摇头,阻止了他。

他看着自己的小野鬼,阖上眼,轻轻地在对方唇上落下一个吻。

“……”

苏槐抱着他的道长,那一刻他的大脑一片空茫,只是在这个吻落下时,感受到了它的柔软。

这是道长给他的……第一个染血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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