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集训队培训地点在杨柳大学,这个大学坐落在江南。因为国家集训队筛掉了一部分省市的选手,故而鹿行吟进入国家集训队的排名并不是决赛排名22,而是整体排名第15。在他之后排名的许多人,分数甚至比他要高。

所有人到了这个时候,学校的事情基本上都已经尘埃落定,再无后顾之忧。

第一周,国家集训队的氛围反而比省队集训或者国家决赛要轻松许多。

三个星期的时间,他们领到了杨柳大学食堂的不限量餐券和小卖部券,每个食堂挨个吃过去,随后组团翻墙出去买藕粉和鸡血石,打包松鼠桂鱼带回来,彼此戏称这是“公款旅游”。

鹿行吟不大出去,他喜欢呆在宿舍看书或者打游戏。跟他同宿舍的学生来自n省,和奶神同一个省份,以刚好排名第五十的位置末位挤了进来,名字叫陈芳。他和奶神不同校,气质也天差地别,一个飞扬跋扈,一个谨慎沉默。

陈芳是个小个子,皮肤黑黄,看上去如同一个发育不良的初中生。

国家集训队中,每天都会公布进队后几次测验的平均成绩排行,鹿行吟在国家决赛中排行是22,来了之后一鸣惊人,直接考了个理论-实验双第一。

连程恪都震惊了:“鹿行吟,你寒假经历了什么?”

他们是少数几个知道他做了手术的人,奶神也很震惊:“你不是做手术去了吗?开颅手术还带让人变聪明的???”

鹿行吟淡哂不言。

如果说他在参加决赛前的突破,是因为第一次领会到“考试”与“热爱”的区别,那么手术修养的这三个月,就是他进一步理解“热爱”这两个字的时间。

喜欢化学这件事其实没什么成本,只需要喜欢。他曾经因为自己的经历,错想了喜欢这世界上大部分人和事的代价,直到在鬼门关前走一回,他发现其实这样容易。那些试管中沉淀的结晶,冷凝管里升腾的白雾——这些都是这个美丽、玄妙、复杂的世界给予他的。

他现在不为比赛,不为荣耀,只为自己喜欢。

在养病的那三个月中,他如同品尝一杯口感丰富的混合果汁一样,不断品读着那些教材、例题、试卷,慢吞吞地看着那些复杂拗口的英文字眼,生僻多变的人名反应。化学告诉他这个世界的复杂和每秒,从最细微处让他知道毫厘之差所能产生的区别。

这同样是他曾经想也不敢想的奢侈。

第二周开始,国家集训队的氛围慢慢变了,紧张的气氛弥漫,火药味儿似乎也慢慢变浓。

这些孩子都从三个月的长假中惊醒了过来,不由自主地被队里的一切所带动。队内没收手机,只有训练室的门外挂着教练手写登记上去的记分牌,记录着他们国家决赛之后一次又一次的成绩。单次成绩、平均成绩、加权平均成绩。每个孩子身上,渐渐都被外界赋予了各种各样的责任——来自母校,来自自己所在的省份。

五十人,总成绩一次又一次轮换,首位、末位的人一批一批地换下来,直到第二周快要结束的时候,末尾的名单几乎已经固定了——一部分学生,选择了放弃。

国家队的角逐,本身就是各省为下一届学生资源铺路,而不惜拼命抢夺的一个机会。每次训练结束后发放手机,鹿行吟总能见到有学生躲在墙后,一脸凝重地跟自己原来所在省的教练打电话,说着成绩。

周末父母过来看望,也都是一群人低声讨论、筹划着未来的声音。

第一个退队的是一位名叫刘苍松的女生。她来自偏远西南地区的z省,同样是弱省,而且是前后五年时间中,唯一一个进入国家集训队并成功签约北大的z省女生。

她家境普通,父母都算开明——国家集训队一直以来有的现象就是,女生比男生少,并非女孩弱于男生,而是竞赛在大多数家长眼中仍然是剑走偏锋、偏离常规的代名词,能够支持女生走这一条路的家长,本来就已经少之又少,走到国家集训队这一步,那就更少了。

奶神说话一直都略直男且不中听,在女孩子的评价上,说话也不怎么客气:“压力大呗,弱省倾斜最多资源捧出来的,估计从小到大都是一路第一,没想到在国集吊车尾,而且怎么爬都爬不上去,自然就心态崩了。”

此时此刻,是集训开始第十三天的时候。

第二个退队的成员来自g市,也即是g大附中每个年级只招收100多人,出国、清北、重本率加起来100%的那个学校。他的退队原因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所有人都猜出了——今年g市集训队大丰收,国家集训队中单单同校的都有六个。

国家队名额只有一个,而正因为同校,所以更加知道自己和同校同学的差距,干脆放弃。

而还有一部分人,没有退队的勇气,不肯放过自己一把,依然挣扎在末位淘汰的边缘混着日子,只想把这三个星期有始有终地度过了。这部分人的成绩和前面一批人的差距越拉越大,悬殊的时候甚至能够高达二三十分。

渐渐没有人翻墙出去吃松鼠桂鱼了。

训练室里,有人产生了了四天半没出门的记录——吃泡面刷题复习,困了就趴在桌上睡一睡,连回宿舍的时间都觉得浪费不起。测验时比别人多拿一分,可能都会让自己在最后的国家队评定中被评委多看一眼。

鹿行吟却依然保持着正常作息。他每天要睡满八个小时,训练课刷题,到深夜后去实验室做个实验,重复着类似考试的频率,随后回来洗漱睡觉。

第二十天的时候,集训队的测试突然改了,换成了一次英语水平测试——大部分考生都没有想到这个安排,一片兵荒马乱。竞赛省为了竞赛,正常高考内容一般都没有积累,更不要说理科选手普遍都不太擅长的英语。

鹿行吟本以为自己会挂在这门测试上,然而没想到的是,考试结果出来之后,他排在了第四。

排行前十的,大多都是发达省市和名校出来的学生。楚泉这种从小双语教学,在国外沟通无障碍的自然不必说,剩下的好几所名校学生,从小就实践着真正的素质教育,全英文的教材了如指掌,一次英语水平测试更不在话下。

关于国家队人选的讨论越来越激烈。鹿行吟每天都会在化学岛板块刷一下帖子,看见国家队人选众说纷纭。

第一的楚泉,毫无疑问的国家队,决赛东道主省,无论是决赛还是集训比赛都一直保持着第一的水准,她本人在化学岛斩获一大批迷弟迷妹,呼声最高。

而剩下的排名很有意思。

一个是程恪。

他在决赛时是第十,集训队表现一直都稳定在前四。

另一个是奶神,他决赛第六,但是集训队中的表现有点飘忽不定——第一周时有些松懈,导致成绩浮动厉害。与此同时,和鹿行吟同宿舍的n省队员陈芳也居高不下,他以五十名最后的排名入围国家集训队,但是他一步一步地从第五十名爬到了前三十,随后是前二十,现在已经稳定在前五。

他和奶神同省,国家队名额花落谁家未可知。

另一个是鹿行吟和顾放为的名额讨论。

顾放为决赛全国第二,但集训时长期请假,也只有线上理论成绩计入了总分排行。

鹿行吟决赛全国第二十二,集训队总分和平均分整体排名第二。

他们一样同省——最后名额落在谁手中,同样未可知。

第三周最后一天大考,顾放为赶了回来。

前面的平均成绩虽然计入国家队员选拔标准,但是重头戏依然是今天的考试结果。

笔试在杨柳大学的图书馆里举行,试题难度和国家决赛相当。

鹿行吟做完后,没有感觉到哪里有明显的阻滞,还有一些剩下的时间空余,还反过来检查了一遍。

他和顾放为一个考场,翻过试卷抬起头时,他刚好看见顾放为也已停笔。正托腮歪头看着他,桃花眼里星光闪烁,不知道看了多久了。

鹿行吟脸上一烫,垂下眼接着查看试卷。

理论考试结束之后,所有人都往图书馆外走。有了今年国家决赛的试题风格打底,考完理论考试之后,对于出题风格敏感的学生或多或少都达成了一致意见——理论考试难度中规中矩,那么实验必定要出幺蛾子!

考生们一个一个地领取消毒白大褂,排队进入实验室,严阵以待。

鹿行吟走到实验台前,看见了这次选拔考试的实验试题,白色的实验报告册上写着这次实验题目:《胭脂虫红色素提取及产率检测》

“胭脂红酸属水溶性蒽醌类色素,深红色粉末,分子呈极性,由于分子内含有8个羟基和1个羧基,而羟基和羧基都有很强的亲水性,因此胭脂红酸极易溶于水,也较易溶于甲醇、甲酸、二甲基亚砜等极性溶剂;难溶于乙醚、乙醇、石油醚、甲苯、苯、油脂等非极性或弱极性溶剂中;无明显的熔点和沸点,温度升高颜色加深;从水溶液中结晶的胭脂红酸在130c时为亮红色晶体,250c分解。胭脂红酸水溶液呈酸性,分子在水溶液中有解离平衡。”(概念部分均为引用)

而每张试验台桌上都躺着一包干硬的胭脂虫,红彤彤的,干得像石头。

旁边已经有人骂了起来:“沃日——这个比赛还干不干人事?啊啊啊啊老子最讨厌虫子了!”

鹿行吟拿起橡胶手套仔细戴上,用镊子取了一枚胭脂虫,在指尖轻轻碾了碾,明显的胭脂色顿时留在了淡黄的手套上。这种小虫子仿佛浑身上下都由这种染料填充,如同硬化的颜料颗粒填塞出的假虫子。

染色很强,产率或许很高。

鹿行吟又看了一眼试验台上所摆放的试剂瓶。

水溶液呈酸性,常规应该使用氢氧化钠进行滴定,可选指示剂范围很多。

但这是实验中的第一个坑——胭脂红酸本身就是一种滴定指示剂。

不需要再多的指示剂了。

前置实验都按照正常流程,直至滴定时,鹿行吟的动作越来越慢。

旁边有人也进行到了滴定环节,按照平常滴定的速度一直滴着,没有人注意鹿行吟这里的异常。

鹿行吟的动作有些迟疑。

胭脂红染色太强,难以看出终点,这个难度不亚于要所有人在一堆相近色号的口红里挑出正确的一支。

他刚刚仿佛看到了细微的变色,但是无法确定这是否就是滴定终点——如果停在这里的话,产率只有30%左右。

怎么看都是错误的一次滴定。

他发间微微濡湿,手里的滴定管不知道是否应该放下,直至听到老师报时最后五分钟时,鹿行吟抿起嘴唇,收起了移液管。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就当赌一把。

他从实验室里走出来,长舒一口气。

周围开始有人问:“你的产率有多少?”

“99.7%。”

“差不多。”

……

鹿行吟抱着书包走过去,和顾放为并排往回走,他也问了他一句:“你的产率是多少?”

“99%,不过我不太确定,这次实验我感觉没那么顺。”顾放为察觉出他的异样,问道,“怎么啦?”

“没怎么。”鹿行吟摇摇头,笑,“就是我实验翻车啦,也没什么。”

*

第二天公布选拔赛结果,随后除了入选的四位国家队成员以外,这里就将是这一届所有化学竞赛生的退役终点。

当天下午,鹿行吟和顾放为逃了宣讲会,翻墙出去吃松鼠桂鱼。

杨柳大学外一片烟火气,他们排了很久的队,终于来到了在竞赛生中颇具美名的那家店。下午店里人挤人,他们领了号之后又等了很久,终于来到一个窄小的两人桌边。

明明是两人桌,一边做一个的格局,顾放为非要挤过来和他并排坐:“分开坐冷,挨着你暖和。”

他仍然习惯性地伸手去握他的手。

鹿行吟的身体正在变好,一个例证就是,如今哪怕是在冬天,他的手掌也变成了微热的,而不是像往常那样,一直是冰凉的。顾放为将他的指尖握在手中,轻轻抓着,而鹿行吟有点紧张,不断地看着前后左右。然而冬天穿得厚,没有人注意他们。

松鼠桂鱼和其他小菜都端了上来。苏杭这边东西口味偏甜,哪怕是不甜的,口味也有些偏咸鲜,不过今天他们来的这家店显然是把“放糖不要钱”贯彻到底——顾放为挑起一筷子他要的香辣麻婆豆腐,发现上面裹着一层糖浆。

“甜的。”顾放为指了指这道菜,鹿行吟不相信:“这个不可能是甜的。”

他出院后饮食要清淡,伸手夹了一筷子,低下头用瓷勺去撇开上边的浮油和辣椒末,刚一低下头,温热的呼吸就凑了过来,顾放为偏头亲了他一口,舌尖轻轻地抵上他的。

“真的是甜的。”

周围人声鼎沸,鹿行吟被他一亲,慌得勺都摔了,叮当一声玲珑脆响,反而让其他人都扭过来看他们。

鹿行吟耳根红到滴血,顾放为正要伸手摸摸他的头,门口却突然闯入两个凶神恶煞的男人——顾放为的手硬生生停下。

这两个凶神恶煞的男人,一个是国家集训队的主教练,一个是好几个月不见的陈冲。

两人立刻规规矩矩地坐好。

眼看着两个人越来越近,顾放为护着鹿行吟的背,硬着头皮开口说:“都考完了,我们翻墙出来不至于队内处分吧?”

“——处分个屁。”陈冲翻了个白眼,看了一眼他们的饭桌,大手一挥,“服务员给这俩小孩打包带走,我们有事回去说。”

顾放为和鹿行吟彼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问道:“……国家队?”

“对,你们两个都起来,跟我一起去做资料核查。”陈冲说。“但是不要高兴太早,前十的都在做资料核查。”

两个人刚一人吃了一口豆腐——鹿行吟连豆腐都没吃上,就莫名其妙地被拎走了。

在车上,鹿行吟听见主教练说:“这次选拔赛有两个情况,一个是排行第一的学生因为和国外协议签约限制入境,所以算是放弃国家队名额。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排行第二的学生成为顺延第一,鹿行吟国家队待定,资料审查通过了就没问题了。”

鹿行吟怔住了:“——我?”

“是你。”教练翻着成绩单给他看,“理论99.7,实验满分。胭脂虫的产率实验,集训队50人,只有两个学生做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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