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峥显然脸色狼狈且不善,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给两个扭打的当事人以及宁婉都倒了茶。宁婉观察着他倒茶的模样,只在心里哀叹,这个傅峥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吗?难道这辈子没给人倒过茶?怎么有人连倒茶都能做的这么生硬和笨拙,他是不是小脑有问题协调性不行啊?

不过很快,宁婉放弃了思考傅峥,她很快把精力投入到了两位当事人身上:“两位阿姨,你们到底怎么回事?这刚过完年呢,大家喜喜庆庆不好吗?都是一个小区的人,也算是邻居,远亲还不如近邻呐,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吗?”

一旦停止了扭打,这两位中年女人虽然看彼此的目光里还是充满仇恨,但好歹平静了下来,其中一个穿花格子大袄的率先开了口:“宁律师,那你给我评评理,我叫史小芳,住在10栋1201室,她呢,叫刘桂珍,住我隔壁,1202的,我俩确实是邻居。”

“千年修得当邻里,史阿姨,你们这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什么问题不能好好沟通,何必动手呢?”

与此前和傅峥说话吊儿郎当的模样不同,对待这两位当事人,宁婉语气和缓声线温柔,脸上的表情认真又专注,她那推心置腹般的神态也让人很容易有亲近感。

可惜就是这样,也不足以抚平史小芳内心的怒火,她指着对面刘桂珍的鼻子,怒气冲冲道:“宁律师,我女儿刚出了月子,我最近每天忙着给她带小孩呢,要不是刘桂珍她没素质,你以为我有时间和她动手浪费吗?”

一说起这,史小芳就一肚子火:“宁律师,你们社区律师,是不是能帮我们社区的小老百姓解决这些法律的事?我想告她!告她养鸡噪音扰民!现在社区不是不能养鸡吗?她这样养鸡不是影响别人吗?这鸡身上万一有个什么鸡瘟病毒什么的,传染人咋整咧?就算没病毒,这鸡养在公寓里,也不适合吧?每天这鸡屎都要弄得臭气熏天的……”

刘桂珍也不甘示弱:“我这鸡好得很!它打过禽流感疫苗的!都有全套手续的!是个很安全的鸡!绝对没什么鸡瘟病毒的。臭气熏天更是她空口白话,我看我的鸡是不臭,臭的是她那张喷粪的嘴!我这鸡养在阳台,每天通风打扫,有鸡屎第一时间就铲掉了。”刘桂珍看向宁婉,“宁律师,我自己家里一家几口也和鸡一起住着呢,要是不搞好卫生,第一个臭死脏死的岂不是自己家么?”

“行行行,就算你这鸡是鸡中之霸是品种鸡还有全套质检证书没病没灾,可你这鸡大清早天还没亮就开始打鸣这可他妈的不是假的!”史小芳一边说,一边就掏出了手机,“宁律师,你听听,这是我录的音。”

她的话音刚落,高亢嘹亮的鸡叫声便从手机里传了出来,史小芳又翻出了一个视频:“为了怕她赖账说这录音我网上找来的,我还特意拍了个视频,你瞧瞧,这就是我家阳台,镜头那边就是刘桂珍家的,这鸡叫声就是从她家那传来的。”

史小芳一边说,一边面露愤恨:“宁律师,你说说,这像话吗?你看看这时间,凌晨四点!四点!这瘟鸡就叫了!我女儿月子里就因为这鸡,根本没休息好,现在才一个多月的小家伙,也因为这鸡每天被吵醒了哭闹!既然今天来了你这儿,我就想找你给我解决这个事,刘桂珍养鸡噪音扰民,我可以告她吧?这公寓里怎么能养鸡呢?”

“我这就几声鸡叫!又不是什么地铁施工的噪音或者装修乒乒乓乓的噪音,怎么还叫噪音扰民啊?史小芳你就是穷疯了想讹我的钱吧?还告我呢?以为用这种手段就能吓唬人啦?”

“噪音扰民除了施工噪音和装修噪音外,不按正常的生活规律,比如在凌晨四点发出的鸡叫声,只要确实存在影响他人正常休息的,也属于噪音扰民,确实可以追究侵权责任要求赔偿。”

宁婉在这边好言相劝,结果傅峥这字正腔圆的一番官方说腔一出,史小芳就仿佛找到了靠山一般,好不容易有些平息的怒火又燃起来了,她瞪向刘桂珍:“你听听!你这个不懂法的文盲,你听到没?先不说公寓养鸡就没素质,你这半夜鸡叫扰民,就是违法!别说给我赔礼道歉了,你听人家这男律师说的,你还要给我赔钱呢!“

“史小芳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哪里是因为我的鸡吵,你就是为了骗几个钱!”

眼见着两个人又要重新干起架来,宁婉不得不立刻隔绝开了两人:“这样吧两位阿姨,这儿有张情况说明表和纠纷受理书,你们先别吵,先填上,这样我们才能走流程。”

宁婉说完,从办公桌里抽出两份文件,一人一份给了史小芳和刘桂珍,然后一把就把傅峥给拉到了办公室外。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帮倒忙?”宁婉简直气坏了,“你没瞧见好不容易我才让两个人情绪平稳下来吗?你要不来那么一下子,可能刚才顺着话头继续,我就能调解结束这个事了。”

结果始作俑者一点羞愧也没有,甚至很理直气壮:“社区律师的案子可能是比较小,但你至少得记住自己是个律师,你应该用法律的手段来处理问题,而不是用居委会大妈的思路什么事都想着调解。在小区内饲养家禽,这本来就违法,干扰了他人正常生活,自然是侵权了,我说的哪一句错了?”

这鸡一收,傅峥就又变回了高高在上的精英范儿,他显然已经重新整理了衣着,此刻裤腿上的鸡毛也没了,衣服的褶皱也都抚平了,刚才脸上“我想死”的表情仿佛只是宁婉的错觉。

明明是个菜鸡新人,结果大概是仗着比自己大几岁,看自己的眼神总是充满了上位者般的睥睨和冷淡,一点自知之明也没有,要不是宁婉心里清楚他的斤两,甚至要觉得他不是来社区蹭履历的,反而是什么领导来微服私访指点基层呢!瞧瞧这语气,倒像是上级训下级的阵仗呢!

长得是挺英俊,但每个毛孔里仿佛都写着欠打。

“你说的自然是没错,但是傅峥,能过司法考试能当律师的人,背法条不是什么特殊才能和成就,你就算能把中国的所有法律一五一十都背出来,也不是什么本事。”

“理论是理论,实践是实践,这两者之间的差距很多时候就是买家秀和卖家秀的区别,对,鸡叫噪音扰民确实是违法的,但是在这个案子里,虽然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史小芳的正常生活,但是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损害。”

“如果因为鸡叫睡不好,长此以往导致神经衰弱,史小芳多次去看病,那么为此产生的误工费、交通费还有看病的费用治疗的费用,这些才叫实质性的损害,才是可以要求对方赔偿的,但即便是这样,为了这么点钱去起诉,也不经济。”

“如今这种情况下史小芳只是因为鸡叫没睡好,都没有到神经衰弱或者需要看病的地步,那么在司法实践里是比较难说是构成侵权的,只能是双方尽量协商,你鼓吹的起诉,在这里也根本行不通,除了浪费史小芳的时间、律师费和精力外,她想要解决的鸡叫问题得不到解决,她也不会胜诉,别说得到赔偿,就是律师费交通费都只能自己掏钱。”

可对宁婉的一席话,傅峥显然并不买账:“就算没有造成实质性的损害,不能以侵权论,但也同样是违法的,《治安管理处罚法》里明确写了,饲养动物,干扰他人正常生活的,可以处警告;警告后不改正的,还能罚款,法律并不是只有侵权法一个门类,多的是法律可以制裁养鸡扰民。”

傅峥的表情仍旧不咸不淡,他显然并不觉得这事有多难处理:“再不济还有《城市市容和环境卫生管理条例》,市区内是禁饲养家禽的,市容环境卫生主管部门或者受委托的物业都可以让刘桂珍限期处理掉鸡或者直接予以没收再处罚款。你根本没有穷尽法律的救济,没有去找找别的法律里是不是有支撑处理这种养鸡问题的条款,也根本没尝试去做,怎么知道法律不能约束?调解有用的话这世界还要法律和警察干吗?”

对于宁婉的这种处理方式,傅峥是不屑的,正如他在高铁上对宁婉处理霸座行为的不认同一样,她根本没有在按一个律师的思维处理问题,而是投机取巧似的用小聪明快速敷衍掉一些事,这根本没有律师的尊严。

依据侵权法不能胜诉,那不能用别的法律吗?

“这案子不是说了交给我吗?”傅峥看了眼宁婉,“那就我来处理,你不就不要插手了。”

这可真是天晴了雨停了鸡被抓起来了,你觉得你又行了。

“可你要是处理不了或者搞砸了要我来擦屁股呢?”

傅峥冷淡道:“你放心,不会有这一天。”

“万一呢?”

“我不对不会发生的事做假设或讨论,除了浪费时间没有意义。”

行啊,嘴巴挺硬啊。

“一切皆有可能没听过?未来还没来呢,你怎么知道不会发生?你不愿意假设,那我给你假设,万一你要是找我来擦屁股,你就好好给我敬茶端水,诚心地向我拜师,以后都叫我宁老师。”

傅峥用一种“你真的病的不轻”般的表情看了眼宁婉:“随你,少做做梦倒是真的。”

呵呵。

虽然宁婉好心提醒,但既然傅峥摆着阳光道不走,一心要上绝路,那宁婉也只能祝他一路走好了。

她看了傅峥两眼,有些似笑非笑:“行,那你处理吧。”

太美的承诺是因为太年轻,傅峥这种人,还是结结实实挨两顿社会主义毒打吧。

宁婉想了想,也决定不再操心,她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傅峥的肩:“既然你全权处理,那我就先走了。”

“等一下。”

就在宁婉转身离开之际,傅峥倒是又有些在意般地叫住了她:“刚才那个鸡……”

宁婉回头笑了下:“不用谢。”

“不是。”只见傅峥抿了抿唇,皱着眉道,“你摸过刚才那个鸡以后,是不是没有洗过手?”

“?”

他看了宁婉一眼,再看了自己的肩头一眼,虽然什么也没说,但那表情,分明是清清楚楚传递了一个意思——下次没洗手之前,麻烦不要碰我。

“……”

宁婉虽说讨厌眼高手低刷履历不做事实的关系户,宣称要让他三天就痛哭流涕夹着尾巴逃走,但如果傅峥能够稍微谦逊一点,她并不是个真的爱为难人的人,只可惜……

只可惜有些学院派贵族范少爷真的是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宁婉气呼呼地往外走,走到一半才想起来自己还漏了一份文件在办公室里,外加这办公室里还有鸡屎没处理,她拍了下脑袋往回走,结果正遇上傅峥了解完情况后把史小芳和刘桂珍两位送出一楼的大厅,他正俯身和两人说着什么,并没有看见宁婉。

两位阿姨大概得到了什么承诺,虽然彼此之间还是不对付,但好歹暂时停战。刘桂珍重新抱了鸡,和史小芳互相瞪了以后之后各自走了,原地就剩下了傅峥一个人。

宁婉有些纠结,不知道自己待会要怎么自然地和傅峥打招呼,她刚才情绪上头有些生气,现下平静了,觉得不论怎样,自己没洗手去碰了别人确实不对,想着怎么开口找个下台阶给傅峥含蓄的道个歉,然后帮他把那件西装给干洗了。

不过很快,宁婉就知道她不需要纠结如何道歉了,因为她看到傅峥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肩头,然后满脸嫌弃地脱下了那件昂贵的西装上衣,动作毫无停顿冷漠无情地走到了楼外的垃圾桶边,然后径自扔了进去。

“……”

好一个无情无义的资产阶级。

至于鸡屎,还是留给他体味民间疾苦自己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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