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妈妈心乱如焚。

从她的角度出发,虽也痛心少夫人的遭遇,可形势比人强,到了如今这一步,她当然希望陆夫人能和陆正和解,一切能恢复从前。

她也还有一大家子呢。

陆夫人看出了她的犹疑。

“月白……”她唤了她从前给她当大丫头时候的名字。

这名字是她起的。

陆夫人指甲掐着杨妈妈的手,跪了下去:“求你……”

杨妈妈大惊。

她一膝盖也跪下,想将陆夫人推起来:“夫人!夫人!姑娘!使不得!”

陆夫人不说话,只她的指甲将杨妈妈的手都掐出了血。

她的眼睛也都是血丝。

昔日虞家大小姐,文采容貌,余杭第一。

可现在……

再这么下去,她会死吧?

杨妈妈流下眼泪,一咬牙:“我去!”

“快去!”陆夫人道,“别叫陆正把人哄了!快去!告诉他蕙娘还活着!让他去找嘉言!让他去金陵找我大弟!”

杨妈妈答应了。

但杨妈妈没能做到。

因她进来的时候,丘婆子正听丫头说前面温家的舅爷来了。杨妈妈来的时候,她就留了个心眼,听了壁角。

杨妈妈急匆匆才走出上房,院子里埋伏的粗使婆子便一拥而上,将她拿下了。

这些婆子嘴里还念叨:“妈妈勿怪。勿怪,我们也是听命令。”

杨妈妈从前是仆妇首领,婆子们心里也害怕。

可一个家里,最终,还是男人当家。

女人在后院的权力,是男人赐予的,当男人收回去的时候,女人便一无所有。

陆夫人听见了院子里的动静。

她去拍门,声音嘶哑:“月白!月白!月白!”

丘婆子对陆夫人倒不敢放肆,恭声说:“夫人,杨家的不守规矩,我们绑了她送到老爷那里去发落。夫人好好休息,勿要为这等人伤神。”

这婆子是陆家世仆,派系上来说,是陆正的人。陆夫人以前不太看得上她,一直没有重用,只让她做个小管事。

不想有朝一日,这样一个婆子,也能把她困住。

月白也被绑走了。

最后的希望都没了。

若不及时通知温家人,若连温家人都回去了,谁还能救蕙娘?

每拖一天,蕙娘便不知道在遭受什么样的屈辱伤害。

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她们说,霍决那个人啊……美人们活着送进去,变成尸体出来。

陆夫人的手指用力!

丘婆子说完,没有听到陆夫人的回应,却听到了让人后背发麻的声音。

像是指甲划过硬物发出的声音。

很多人受不了,光是听着就受不了。

丘婆子也受不了,觉得从耳朵根那里开始就生出了鸡皮疙瘩,瞬间生了一后背。

“夫人好好歇着吧。”丘婆子硬着头皮说,“但有事,就唤奴婢,奴婢就在院子里。”

说完,匆匆忙忙地躲开了。

陆夫人的指甲在门上划出浅浅的划痕。指甲折了,又带出了血痕。

她缓缓滑落,坐在了地上。额头贴着门板,闭着眼睛,陷入了绝望。

虞大小姐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狼狈成这样,无力成这样。

她也从未想过,她亲自挑的丈夫,会无耻成这样。

羞为读书人。

【玫娘。】

【玫娘……】

是谁在唤她呢?陆夫人昏沉沉地想,是谁?

好像是,父亲啊……

【玫娘。】

余杭虞家,她出嫁前夕,父亲将她唤到正堂,端肃地与她进行了一场谈话。

【我知道,你内心里,一直将自己看做一个读书人。】他说,【但你,只是一个女人。】

陆夫人从来都没有服气过。

只因为她是一个女人,即便她读书甚至强于兄弟们,都不能算是一个读书人。

只能当个女人。

当女儿,当妻子,当媳妇,当婆婆。

杨妈妈说:【你只是婆婆呀。】

那为什么,要叫她读书呢。

明明小时候,父亲摸着她的头回答她说:【因书中有明德。】

何为明德?是光明之德,是做人的道理。

读书人要做什么?

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太大了,太远了,太空了。做不到。

还有吗?

有,君子舍生取义,小人舍生为利。

陆夫人睁开眼,笑着哭了。

原来,她是小人。

就和陆正一般的小人。

在这一刻,陆夫人照视自观,甚至都不那么憎恶陆正了。

不过是,人性罢了。

但,不到最后,君子乎,小人乎,又凭什么下定论。

一个人的一生,要盖棺才能定论。

虞玫流着血的手撑住地面,缓缓了站了起来。

她抬头看了看高高的房梁。

早该……这么做了。

温松怀着悲戚的心情,风尘仆仆地赶到开封。

原本陆延十分狡猾,口风里已经铺垫了“可能等不及已经往余杭发丧了”,温松也有心理准备,可能连妹子的灵柩都看不到。

但他万万想不到,开封陆府门口的石狮子上,竟然会系着红绸!

温松大怒!

门子上看见了陆延,也认出来温家舅爷,居然是带着笑脸迎上来的!

温松直接一拳过去,将那门子抡到了地上找牙!

“陆府这是庆贺我妹子过身呢!”他破口大骂!“陆家人在哪里!告诉他们温家来人了!”

“王八羔子!”

“欺人太甚!”

挨揍的门子这才反应过来,温家舅爷是来奔丧的!

怪他这几天拿赏钱拿到手软,竟一时转不圈来了!

门上的几个小厮一窝蜂拥上去,抱胳膊抱腰的:“舅爷息怒!舅爷息怒!”

“我们公子今科点了探花!这是前几日迎金花贴时留下的!”

“少夫人已经启灵往余杭去了!”

青州离京城比开封近,是以青州那边先得了消息,官府贴里今科科举名次的公告。

开封远些,金花贴前几天刚到,吹锣打鼓地和“进士及第”的牌匾一起送来的。

陆正开了中门迎接捷报使和牌匾。

便是他自己都不过只是进士出身而已,陆睿进士及第,这是光宗耀祖的喜事。陆家不仅系了红绸,还一箩筐一箩筐地撒铜钱,撒了好几天,引得开封府的百姓蜂拥至他家门口抢赏钱,沾文曲星的喜气。

上门贺喜送礼的宾客络绎不绝,石狮子上的红绸就一直没解。

已经没人记得二月里这府里才办过一场白事。

众人劝着、抚慰着,将温松迎进了正厅里,陆正却并不在府里。

“已经去衙门里请老爷了,就快来了。”下人们道。

留在家里的小管事低眉顺眼地和温松解释了情况,又道:“红绸已经撤下来了。”

其实道理温松都懂。温蕙的白事二月里就已经办了,如今灵柩都去了余杭了,陆睿点了探花这种事,当然要庆贺。

只道理归道理,他赶过来为妹子奔丧,看到石狮子上的红绸,怎能不怒。

也不理管事请他先去客房洗漱,只阴沉着脸等陆正。

口渴得狠了,咕咚咚灌了一盏茶,想起来问:“陆家婶婶可在?我先拜见婶婶也行。”

陆家人干的事让人生气,温松也不能不尊重陆夫人。妹子这些年的信里,点点滴滴,都是和婆母的愉快相处。那些琐事和细节都看得出来,不是说假话让他们安心,是婆母真的宽厚开明。

管事叹了口气,道:“少夫人过身,我家夫人遭不住这打击,竟一病不起,如今还在卧床。”

陆延在一旁也抹眼泪:“夫人和少夫人,亲如母女,在我们陆氏族中是出了名的。”

温松怔住,想起妹妹那些书信,终是叹了口气,怒气消去了很多。

又问璠璠:“我甥女呢?”

管事道:“大姑娘在内院,一切都好。舅爷可要先见见大姑娘?”

温松想到自己一身尘土,尤其是现在心情沉重,怕吓着小孩子,道:“先见过陆伯父再说。”

总算改回叫“陆伯父”了,管事和陆延都松了一口气。

陆正匆匆从府衙里赶回来,进门见了温松,过去一把捉住他的手,喊一声“贤侄”便开始哭。

温松的怒火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听陆正哭“我对不起温兄和嫂夫人的托付啊”,又难过起来,抹抹眼睛,诚心实意地反倒劝起陆正来了。

待陆正收了眼泪,虽路上已经听陆延大致说过了,但自然还要问一问详细的情况。

陆正说的和陆延说的差不多:“起先就是染了风寒,后来一直咳嗽。大夫说要将养,我便买了一处水边的别苑,让媳妇去休养身体。谁知道,竟忽地得了肠痈,来得十分急,人便过去了。”

说着又拭泪。

肠痈有慢症有急症,赶上急症了,的确是一下子人就过去了。

温家堡里也有死于急性肠痈的。

这就是命啊。

陆嘉言中了探花,月牙儿却死于急性肠痈,还一天诰命都没当上呢。

当初,出嫁前,她是多么地幻想将来夫婿金榜题名啊。

温松眼泪又落下来。

正要说话,外面忽然起了嘈杂声。

陆夫人踩上了凳子,将一条腰带扔过房梁,打了个结。

看,其实没什么好怕的。

若当时,便能这样无惧,就根本不会有此时的悔恨了。

还是懦弱呀。

虞家大小姐、新科探花的亲娘,若是自缢死了,看看陆正还能怎么瞒?

只要她死,死得不一般,嘉言、温家、虞家就都能知道了。

便会有人去救蕙娘了。

只盼他们快些,不要让蕙娘受更多的苦。

陆夫人将她纤细优美的脖颈伸进了套子里。

蕙娘,你别怕。一定会有人去救你的。

我这就通知他们。

陆夫人决然地蹬开了脚下的凳子。

……

……

窒息的痛苦中,好像看见了一个胖胖的身影,是个妇人?

啊。

【亲家,我……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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