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温松被告知陆睿将带着温蕙和他一起去青州,万万想不到,陆家竟然这样仁厚。

他捂着脸哭了,哽咽着,才又告诉了温蕙一个事。

“她们说,找到娘的时候,娘的手在泥地上,抠了一个‘月’字,半个‘牙’字。”

温夫人在最后心里最记挂的,是远嫁的小女儿。她还没来得及去江州给她主持笄礼,也还有好多事都没来得及教她呢!怎么能瞑目!

温家人心里都明白。只谁也都没想过让温蕙回来,因为世情便是这样。温松过来江州,也只是来报个丧而已。待几天,看看妹妹及笄圆房后的情形,他就打算独自回青州了。

只想不到,陆家竟这样。

陆家准备起来,两天便备好了船。温松去陆正夫妇跟前辞行,二话不说,一撩衣摆就跪下给他们夫妇行了个大礼:“叔叔婶婶宽厚,我们兄妹决不会忘。”

陆夫人只羞惭得别过头去。

陆正将温松扶起,深情地道:“贤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温松洒泪,再三道谢,和陆睿一起带着温蕙往青州去了。

温蕙一不在,陆夫人忽然觉得府里叫人有些不适。

“怎么这么安静呢?”她忍不住问。

乔妈妈道:“孩子们都出门了,自然安静了。”

从前温蕙一来,整个院子都好像亮了起来似的。丫头们都带着笑向少夫人问安,清脆的嗓音一个接一个。温蕙也带着笑,提着裙裾进来上房。

乖乖练字,乖乖学习。

她好吃甜点。但陆夫人注重养生,三餐之外除了新鲜果子,不吃旁的东西。

一开始只是给她上两茶碟点心,后来是四碟,后来次间梢间里都放了八宝大攒盒。

她吃得香甜,看着让人心情就好。

想到她这一去便是三五个月,陆夫人微微叹了口气,怅然若失。

这种心情似曾相识,仿佛当年陆睿出了蒙学,要离开她去余杭进学的那个时候。

孩子长大了都会离开,父母老了也会先走。没有谁跟谁能一辈子。

“还是要将‘自己’立起来。”陆夫人自言自语,“旁人终究是旁人。”

乔妈妈放下水晶镜,纳闷:“少夫人又不在,你这说给谁听呢?”

“说给我自己。”陆夫人道,“父母先行一步;夫妻相敬如宾客;儿子长大了去求学去做官与别人做夫妻;都说女儿是贴心的小棉袄,可及笄了就嫁到旁人家去,一辈子是人家的人,你还得提心吊胆怕她过得不好。一个人若是把人生都寄托在旁的人身上,有谁可托呢?没有的。”

乔妈妈却笑了。

陆夫人道:“有甚可笑?我难道说错了?这不都是你教给我的?”

乔妈妈却还笑,道:“是我教你的不错,但你真真地说错了一件事。”

陆夫人凝目。

乔妈妈掩口:“你就没生出女儿来。她不是你女儿,是你的媳妇,已经嫁到你家里,不会再去别人家了。以后啊,病榻前给你尝药的是她,百年后给你戴孝奉香的也是她。”

世间虽有七出,但亦有三不去。有所娶无所归者不去,与更三年丧者不去,前贫贱后富贵者不去。

其中,与更三年丧便是说如果妻子和丈夫一起为公婆送终,服满了三年丧,则此妇不可休弃。

因为给老人送终的,从来不是女儿,只能是媳妇。

陆夫人怔住。一思量,竟还真是那么回事。

温蕙是别人家的女儿,嫁到了她的家里,以后,再不会走了。

不由一叹,果然比起作母亲,还是做婆婆要好得多,竟白得了人家一个女儿。

杨妈妈在外面禀了一声,进了来。

“有个事……”她欲言又止,“觉得该跟您说一声。”

陆夫人蹙眉:“何事?”

杨妈妈是陆府实际上的内院仆妇之首,让她犹豫为难的事通常都不是小事了。

乔妈妈也眯起眼看过去。

“这个事按说,不该咱们管。只我知道了,觉得怪,想了想,还是跟你们都说一声。”杨妈妈放低了声音,告诉陆夫人和乔妈妈,“这一回,温家给少夫人补的嫁妆,光是压箱银子就有一千两。”

陆夫人和乔妈妈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诧异。

要知道,温蕙嫁过来的时候,嫁妆有多简薄呢——她只有一百两银子的压箱银。

陆夫人当初去青州的时候就看出来温家拮据了。

一大家子人,努力在客人面前维持着一个六品武将家该有的体面。只是人手里要短了银钱,那抠索的感觉便处处都能察觉得到,根本藏都藏不住的。

“竟这么多吗?”陆夫人问,“这是在京城立了什么大功?”

但她随即又蹙眉。因为据她所知,山东卫军在京城根本没有参战,从山东往京城转了一圈,又转回去了。

更何况便是真立了什么功劳,陆夫人虽然是文官之妻,可对朝廷的赏赐额度也不是一无所知的。

她和乔妈妈对视了一眼:“莫非,是发了什么横财?”

杨妈妈道:“少夫人手里的东西,我也不是存心去打听的。只不过少夫人遇母丧,精神不大好,都是青杏他们收拾的。青杏那丫头,从小在上房跟着咱们,也不是没见识,觉得有些怪,才来同我说。她说,东西特别实在,衣裳料子满满的,箱子里都插不进手。有蜀锦,有杭绸,有刻丝,还有一箱子是皮毛。不过最打眼的,是里面有几匹料子,是内造的。看着的确像是从京城得来的。”

陆夫人问:“青杏没看错?”

杨妈妈摇头:“不会看错。这孩子眼力好呢。”

官员逢年过节,也会得到皇帝示恩的赏赐,大多数官员家里或多或少地会有一些内造的东西。

陆夫人不免沉吟。

终究还是乔妈妈老道,说:“或许是,兄弟根本就没分呢?”

陆夫人恍然:“有可能。”

因温松说,这份补上来的嫁妆,是兄弟们分过之后给温蕙的一份。若兄弟们过于厚道,忧虑小妹妹的嫁妆简薄,干脆没分,一股脑全给了妹妹呢?

这么一想,陆夫人道:“这就说得通了。想来是把一家子的赏赐全给了蕙娘。”

杨妈妈赞道:“温家真是实在人家。”

乔妈妈亦颔首。

只是陆夫人、乔妈妈和杨妈妈都想不到,赏赐的确是京城得的赏赐,却不是温家人得的。

这些赏赐,都是霍决的。

其实在湖广斩杀了马迎春之后,霍决手中便比较宽裕了。

赵烺可以称得上是收缴了金山银山。当然大头他拿出来上交给了襄王,至于他自己截下了多少,襄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霍决作为当之无愧的首功,得到的赏赐最多。

很快襄王系北上,霍决和小安心有大志,他们就根本没打算再回湖广,都卷着自己的全部身家跟着去了。

终于尘埃落定,襄王登基,世子升级成了大皇子,四王子升级成了四皇子。

为了显示自己和景顺帝的凉薄不同,元兴帝没有着急把儿子们都分封出去,而是把他们都留在了京城,赐了亲王府。

这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事就是,世子没有成为太子,而是封了秦王。

这个事,十分地耐人寻味。

襄王总是想表现得与他那个老妖怪的爹不同,可却有一点,怎么也甩脱不了——自他登基,内阁便请立太子,他却不想立。

从前只觉得老妖怪刻薄寡恩,对自己的亲儿子恁地凉薄。可真坐在这个金座上,揉揉年老酸痛的腰,再看看年富力强的成年儿子们,元兴帝忽然就理解了自己的亲爹了。

那是,真的看着不太顺眼啊。

更何况元兴帝还不如他爹景顺帝。景顺帝年轻便登基,坐皇位坐了整整五十年。

元兴帝登基的时候,还特意又重新染了一遍黑头发!他可都是孙子都满地跑的人了!

那种恨年华逝去,嫉妒儿子们年轻的心态,一点也不输给景顺帝。

内阁请立国储,他便老大不情愿,先拖着。先给儿子们都升个级,都封个亲王。

世子升级成了秦王,赵烺升级成了齐王,得了自己的齐王府,带着霍决一行人入住,从此在京城有了根基。

元兴帝登基后,大家开始分红利,论功行赏,齐王的功劳还远大于秦王。如今众人也都知道,齐王赵烺,宽厚纳谏,知人善用,且还甚得元兴帝的宠爱。

便开始有人向齐王靠拢。

在获得赏赐的名单中,霍决亦列名其上。元兴帝还记得他呢,就算元兴帝不记得,元兴帝的幕僚也都还帮着皇帝记得呢。

只霍决是齐王的人,赏赐自然赏到齐王府。

对齐王赵烺来说,霍决的功劳更甚。他大手一挥,厚厚的添了赏,赐了下去。

霍决的院子里都堆满了——自赵烺入主了齐王府,霍决有了一间单独的院子。当然小安还跟个牛皮糖似的的贴着他,不肯去别处住。

康顺竟也学了他,非要跟霍决一起。

他三个人本就比旁人亲密,住在一起,议事也方便。霍决便将两个厢房都给了他们,也使他们不必跟旁的人一样,数个人挤一个院子了。

霍决得空,便开始整理他的资产来。小安开始还帮着弄,只弄着弄着,察觉出来了,问:“哥,你这是想干嘛?”怎么一副打包跑路的架势?

霍决拿着单子,清点整理着东西,也不瞒着,告诉了小安:“这些我要送到山东去。”

小安一听就明白了:“给温姑娘。”都不用问句,直接用了肯定的语气。

霍决“嗯”了一声,过了片刻,才说:“当初为了救我,温家几乎散尽积蓄,她的嫁妆也卖了。你知道,现南方北方,都尚厚嫁的。”

嫁妆薄的姑娘在婆家抬不起头来,日子不好过。

小安叹了口气。

前岳家也好,前未婚妻也好,都这么好啊,偏偏无缘。这真是让人想起来,就替霍决恨起了老天。

小安和康顺,都帮着收拾。他们也都得了赏赐的。霍决要是看中什么想跟他们换,那是二话都不用说的,直接拿出来就塞进箱子:“换什么换,拿去就是。”

霍决也不跟他们客气,甚至还把他们手里的银子都借了过来。

“以后,”他说,“加倍还你们。”

这时候才是正月里,襄王刚登基,外面还在收拾残兵游勇和落草的兵匪。霍决刚收拾好要给温蕙的东西,忽然听说了山东的消息。

那消息还是小安扫听到的。

因现在赵烺最喜他二人,二人常贴身随侍,便是入宫也都跟着。

尤其霍决,跟赵烺几乎不离身。

在宫里的时候,反而小安自由些,他特别喜欢在宫城里瞎溜达,东看看,西看看。

他涂着浅红的口脂,又俊俏又妩媚,特别招人喜欢,侍卫也好宫娥也好,都喜欢都多瞅他几眼。模样、服色一看就是个阉人,腰间还挂着出入宫闱的腰牌,也无人拦他。

那日赵烺去见皇帝,霍决在门外候着。小安就说:“这得个把时辰呢,我去转转。”

霍决道:“别跑远了。”

小安道了声“知道”就跑了。

如今要说起对宫城,他比霍决都要熟悉得多了。溜达着溜达着,听到了两个官员说话,忽然“山东”这个地名进入了耳朵。

小安就转头看去。这几天帮着霍决拾掇东西,净想着山东了。

只是刚才他听到的是什么?

小安便过去喊住了那两个官员,特别恭敬地先施礼,向他们请教:“小人的姐姐便嫁到了山东,一直十分挂念。刚才依稀听到大人们提到了山东?山西犯妇什么的?怎么要去充实山东?大人们可以跟小人说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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