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元兴元年的新年,陆正是带着一家子回余杭过的年。
不仅祭了祖,还把温蕙的名字“青州卫百户女温氏”记在了族谱上,陆睿的名字旁边。
温蕙特意为着过年裁了身红袄子。大红遍地金绣的百子多福,领口滚了雪白的貂毛。
她穿出来给陆睿看的时候,陆睿直接乐了。一边笑,一边摇头。
温蕙恼道:“明明很好看,你为什么就不喜欢红色?”
“也没有不喜欢,只是觉得闹心。更喜欢浅色罢了。”陆睿道。
温蕙道:“过年喜庆呢,又是回老家,让长辈们开心开心嘛。”
一边说着一边唤丫头拿出来,原来竟是悄悄给陆睿也裁了大红的圆领袍,还是跟她一样的料子,不过金线绣的是蟾宫折桂。
陆睿挑起了眉毛:“原来早有预谋?”
温蕙抱着他的腰撒娇:“你穿红色最好看啦,我一看见就移不开眼睛,像天上下凡的神仙郎君似的。过年呢,就穿一穿嘛。”
陆睿想了想,道:“要我穿也行,不过……”
他将她围在怀里,附到她耳边,讲了他的条件。
温蕙的耳根都红了,狠狠瞪他一眼。
陆睿拥住她,含笑:“我知你能做到的。”
温蕙是练武的筋骨,轻松就能下个一字马,没有什么做不到的。只看她愿意不愿意了。
温蕙拧他的腰,陆睿按住她手,挑眉:“你总得付出点什么吧?公平交易,不行了算了,又没强迫你。”
温蕙耳根发热,可又真的很想看陆睿穿红衣裳的模样,恨恨地答应了。
陆睿得逞,笑吟吟地抬起手:“好,给为夫更衣吧。”
陆正和陆夫人一见着这对金童玉女就笑了。
陆夫人破天荒地发出一声:“嚯?”
陆睿就知道会被母亲笑话,但他有赚头,也不恼,矜持地说:“过年呢,喜庆些也无妨。”
温蕙一身红袄,还是陆正非常喜欢的吉祥图案。陆正捋着胡子点头,竟也跟儿媳开起了玩笑:“蕙娘这看着竟像年画里走出来的福娃娃。”
待去走访陆氏亲族们,大家都被这一对小夫妻惊艳,真个一对璧人。
陆老夫人频频被老妯娌们羡慕,神情都和蔼了许多,不留陆夫人和温蕙:“去忙你们的吧。”
温蕙心想,怎么几个月不见,老夫人都变得和蔼了?竟不磋磨她婆婆了?
陆夫人却知道是沾了温蕙的光。因老夫人不想跟温蕙一起待着,怕被妨了。又不能只使唤儿媳妇不使唤孙媳妇,便干脆两个都放她们去。
两个人心情都很轻松。陆夫人带着温蕙这次把余杭陆氏亲近的族人差不多都认了一遍,待到女儿家回门的日子,还带温蕙去虞家做了客。
陆家有多大,虞家有多大,温蕙这回是真的见识到了。
陆睿以前在余杭便住在曾经陆老太爷住过的山上的院子,这回回来温蕙跟着他一起住了进去。一整座小山就只有他们,寂静得还以为是身在什么空幽野外,其实是在陆家。
虞家的千亩荷花池也看到了,但现在季节不对,听说夏日里好看死了。
在虞家做客又见到了几位舅母,还见到了小舅母家的贞贞表妹。
贞贞其实年纪比温蕙大,但她比陆睿小,喊陆睿哥哥。所以也得喊温蕙嫂子,所以她是妹妹。
温蕙心知这种人家的女儿,绝不会像他们军堡里那样,两个姑娘家也敢为个后生打一架。但小舅母刁难过她,她心里也是做好了应对贞贞的刁难的心理准备的。
哪知道贞贞其实十分娇软好说话。
偶尔她飞快偷瞥一眼陆睿,你也能看得出来她心里还是有爱慕的。但也能管理好自己,止乎于礼。陆睿待她也守礼,互相行个礼,唤一声“妹妹”,受她一声新婚的道贺,便再没什么了。
因男子同男子一起,女眷同女眷一起,温蕙不可避免地得同贞贞和其他几个陆睿的虞家表姐妹们打交道。
真交谈起来,发现贞贞的性子竟和温蕙竟有点臭味相投——都是家里幺女,都是在父母手心里倍受宠爱。有些小性子,也软软的,可可爱爱的。
到告辞的时候,两个人竟都有些不舍。
贞贞还说:“嫂嫂要再来玩啊。”
温蕙虽嘴上答应了,却也知道不太可能。因她是媳妇,和未出阁的姑娘不一样,她得跟着陆夫人应酬,哪像贞贞还可以无忧无虑。
有点羡慕呢。
待温蕙走了,贞贞同姐妹说心里话:“没见之前,是不服气的。实在不知道自己输在了哪里,嘉言哥哥看不上我们姐妹,竟看上个军户女。”
“哪知道见了,她又好看又可亲,让人喜欢。再看嘉言哥哥看她的目光,嘉言哥哥对我们从来都是疏冷万重山,何曾这样看过我们?”
“旁的不说,便说我们谁有本事,竟能让嘉言哥哥穿他最讨厌的红色?”
“现在我明白了,这种事,哪有什么输和赢,缘分到了,月老自然将他们两个划作了一对,旁人又有什么办法呢。”
温蕙答应了陆睿,陆睿践行诺言,穿了好几回那个红衣,床笫间便追着温蕙讨债。
温蕙因答应过,只能还债,遂了陆睿的心,与他做了些羞羞的事。
但温蕙也觉得自己赚了。因陆睿穿红衣裳,实在好看,走到哪里,何止她一个人移不开眼。
真,神仙一样的郎君。
衙门口都是正月十六开印,陆正得提前几天返程。
陆正又哭着想让陆老夫人跟他去任上。陆老夫人也含泪:“母亲也念着你,只母亲年纪大了,不愿意挪动,你得了假常回来便是。”
陆正道:“因是在江州,离得近才能回来。若日后去了北方,离得远又怎办?”
陆老夫人抹泪:“到时候再说。”
温蕙发现她这公公颇爱哭,有些头痛。
因陆正一跪,呼啦啦,陆夫人、陆睿和温蕙都得跟着他跪。温蕙低着头,偷偷去看陆夫人和陆睿。
却见陆夫人只微微垂头,神情十分地平淡。陆睿一张脸,和陆夫人有几分神似,反正是看不出神情的神情。
前面上演着母慈子孝,温蕙却老神在在地,心想,陆睿乍一看眉眼生得像公公,可接触久了才觉得,他各方面其实都更像婆婆。
江州到余杭的水路向来通畅无阻,掐着时间,正月十五白日里回到了江州,晚上还得了陆夫人的许,跟着陆睿出门看灯去了。
二月里,朝廷的邸报和诏书来了,春闱推迟,但没有开秋闱的恩科,陆睿的人生规划被耽误了一届,温蕙还安慰了他,好在他自己也豁达。
温蕙于琴道上比丹青上更没有天赋,陆夫人决定不折磨自己,放弃了。
最后,不抱着什么期望开始教温蕙下棋,谁也没想到,温蕙的天赋原来在弈之一道。
也不是说多天才,但的确是有灵气的,上手几天,陆夫人便发现了。相当惊奇地对陆正说:“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自娶了儿媳妇,陆正发现妻子的话都变得比从前多了,也颇有趣,道:“怎地媳妇回来江州便不穿她那红袄了,多喜庆。”
这一点上,陆夫人颇看不起温蕙,没好气地道:“还不是你那宝贝儿子不喜欢。”
陆正哈哈大笑:“媳妇愿意依从儿子,怎地你这做婆婆的反不开心?”
陆夫人不解释,跟陆正有什么好解释的。但她心下颇恨恨,因她同温蕙说了数次:“你不要管他,你自去穿你自己喜欢的。”
温蕙只笑着答应,却还是穿浅浅淡淡颜色料子的衣裳更多。
只因为陆睿更喜欢这样的。而温蕙喜欢陆睿,温蕙喜欢被陆睿夸“漂亮”。
偶尔她穿得浓丽了,陆睿虽也不会说不好,却总笑着摇头。
陆夫人也不能强她,转头跟乔妈妈说:“到什么时候她才能明白,‘自己’实在比‘夫君’更重要。”
乔妈妈啐她:“人家蜜里调油的时候,你总惦记以后的洪水滔天,便是换作当年的你,也不会听。”
陆夫人才被噎住。
只这日陆正回来,却跟陆睿和陆夫人说了个不太好的消息:“大盗邓七,听说七月的时候劫掠了山东。”
陆夫人和陆睿都吃惊:“消息可靠吗?”
陆正道:“比较可靠。是第一拨南下的北方商人带来的消息。只是大家之前都关心京城的事,没多关注。才漏掉了。”
也是有北方商人来给陆正送礼,京城的消息陆正该有的都有了,因有个山东的儿媳,便想起来随口问问山东的情况,才得知了这个消息。
陆正道:“只知道颇为惨烈,具体怎么样这人也没去亲看。”
他顿了顿说:“我们的人去了,至多四月便该回来了,到时候便知道了。这个事,我看,先不要和媳妇说了。”
陆睿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去看陆夫人。恰陆夫人正看过来。
母子两个四目相撞,在这个时候心有灵犀。
陆夫人道:“还是告诉蕙娘吧。”
陆正道:“她还小,何必让她担忧。”
陆睿道:“她不是孩子了,以后也是当家夫人。”
既是当家夫人,便得有当家夫人的担当。
且陆夫人和陆睿也从自己出发,倘若这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却有人打着“为你好”的名义,善意隐瞒你。以他们两个人的性子,那是决忍不了的。
温蕙比他们想的更沉稳。
她乍听消息,像是屏了一瞬的呼吸,脸色也白了一瞬。
但随即,她垂下眸去沉思。
在她不说话的时候,陆家三人也都没说话,房间里很安静。
过了片刻,温蕙抬起眼睛,道:“若是七月里,按说我爹他们差不多回山东了。若是能赶上,应该没什么事。
“若是赶不上……”她沉默了片刻,强笑着说,“我爹便是走,也定会给我娘留下十个八个的人的。有这些人在,我们军堡把门一关,也没那么容易被攻破。再说了各个军堡之间,原就有着互相救援的责任,要真撑不住,我娘也会派人向别家求助。但其实,邓七要是上岸,主要还是为了劫掠人口,他不想损耗太大的,军堡不好攻,他看明白,自然就绕过去,往乡野村庄去了抓人了。”
她又道:“再说了,安东卫、灵山卫、威海卫、登州卫、莱州卫,这些海防卫所任何情况都不会擅离。便是朝廷要抽调卫军,这几处卫军也会留下。邓七要上岸,先得打一仗。海防卫军十分彪悍的,比我们强好几倍,邓七也没那么容易就冲过来。”
她从小跟着哥哥们一起听,家里也没人撵她不许她听,知道的其实不少。
只是她也想不到和理论上的知识比起来,现实有多么骨感,山东在当时空虚到了什么程度。
谁都没想到她年纪不大,竟还知兵事。
说实话,一个小小百户实算不得什么“将”。但温蕙竟也有点将门虎女的味道了。
陆家三人才对她刮目相看,又听到她自言自语似的:“对,就是这样,肯定的,没那么容易的……”
陆睿母子互相看一眼。
陆睿伸手,牵住了她的手。
陆夫人温声说:“是,你说的有道理。”
温蕙才长长地吁了口气。
只天道何曾怜惜过人,愈是不期望发生的,愈是偏要发生。
南北关卡一撤,陆家便派了人往青州去。同样,温家一听说交通撤卡了,也是第一时间便让温松往江州来了。
江州才停了修江堤的徭役,开始春耕的时候,陆家没等到派去的管事回转,先等来了陆睿的二舅兄温松。
温松风尘仆仆,身上有孝,带来了没人想听的噩耗。
温夫人抗击海盗力战而亡,得了旌表。
温蕙的三哥温杉救援徐家堡,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温百户意外坠马伤到后腰,瘫痪在床。
如今温家堡,百户名义上还是温纬,但由温柏权代着。
以及,温松带来的许多箱笼,是给温蕙补的嫁妆。
“就,在京城的时候……得了些赏赐。”温松不大顺畅地说,“我们兄弟分了分,给蕙娘也分了一份,算给她补个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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