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浮春懵了:“……啊?”

桑落久:“师伯为何作此判断?”

常伯宁直截了当:“一名见过他的人,找上了我,求我为他保命。”

桑落久闻言,单手敛袖,闭目沉思。

……这一场乱局,总算是要结束了吗?

桑落久从来谨慎,更不信人心,所以在随封如故外出时,每逢一事,他都有意留了些证据。

他将封如故这些日子所查究之事一一如实写下,包括文始门扣押魔道幼子、与魔道做交易之事,飞花、青霜、百胜三门倾轧相争之事,以及“人柱”中那位扮演救世主身份的“杨道长”,全部如实报告给了燕江南。

拿到这份证据后,燕江南久久沉默,问桑落久:“你可知,这代表什么?”

桑落久静静道:“代表唐刀客所弃尸的十六个地点,皆有可能牵涉各家道门背后之事;甚至代表,有更多的道门都不清白。”

“封”字血笔,落笔终结处,是文家三小姐文慎儿的一颗头颅。

按时间推算,封如故在事发两月前,主动提出了定亲之事。

事发一月前,封如故择定了文慎儿。

而第一具尸身,是在与文慎儿定亲半月之后出现的。

显然,唐刀客在暗处蛰伏已久。

封如故择选道侣一事,让唐刀客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让十六件命案与久在“静水流深”、十年足不出户的封如故联系起来的机会。

但,唐刀客针对道门的调查,绝非一朝一夕之事,他无法未卜先知封如故要娶文家小姐这件事。

所以,唐刀客只可能是广撒网,将各道门的情况都调查了个分明,只等封如故这边有动作。

由此可知,有问题的中小道门,只会多,不会少。

这十六处弃尸地点,只是他在知道封如故要找文三小姐做道侣后,再甄选出来的。

燕江南握着这些证据,仍有犹豫:“小师兄可有说过,会将这些事情公布出去?”

桑落久道:“回师叔:师父对调查到的许多事隐而不发,不知是要保道门安定,是打算找到合适的时机再行公布,还是单纯不愿让唐刀客得偿所愿、成功乱道,落久已无从知晓。……但落久知道,师父越是隐瞒,这些犯事的道门越是不加收敛,越是嫉恨师父。”

见燕江南长久沉默,桑落久轻描淡写地踩中了她心中痛处:“师叔可还记得,当时众道门逼山,文始门文润津门主,可是与玄极君联合,竭尽全力要逼死师父。他……”

不等桑落久继续说下去,不知在外听了多久的常伯宁走入殿内,径直拿过证据,道:“……公布出去。”

封如故生前的调查结果公示过后,道门一片哗然。

飞花门与百胜门皆已受到惩处,在倒逼风陵一事上也没有参与,于他们而言,损失虽有,却不至于伤筋动骨。

文始门则顿时陷入人人可嘲的境地,虽不说身败名裂,但也沦为了众人笑柄。

不少人恍然,说终于明白,为何文始门在倒逼风陵时,对封如故口口声声喊打喊杀,原来是有把柄握在他手上,急于灭口。

证据面前,文始门无从辩解,只得忍气吞声,夹起尾巴做人。

然而,桑落久发现,自己还是太嫩了。

他渐渐明白,师父当初要替文始门、剑川隐瞒错处的原因了。

……唐刀客掌握了太多道门之秘了。

这些年来,借着不分善恶地屠杀魔道、谋财夺宝、或与魔道勾结,牟取利益而发展起的道门,皆有把柄握于他手。

唐刀客的精明之处,是他经由十六起命案,绑架了众家道门,做成了一桩不破不可的公案。

若是他之前杀人弃尸的地点附近的道门,皆被验证过有问题,那剩下的,也一定躲不过。

更简单来说:被他杀了的人,尸身被丢弃在哪家道门附近,哪家便一定有问题。

结果,自己促成了此事公布,反倒引起了道门骚乱,人人自危。

而不少魔道抓住话柄,趁隙抬头,四散谣言,说道门还不如魔道——至少昔年魔道之主九枝灯治世之时,铁腕治道,可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乱象。

魔道常年无人牵系主领,当不怀好意之人肆意传播谣言时,就连如今魔道中最具势力的不世门,也不能有效阻止。

彼竭我盈,道门在声势弱了,魔道便有了张目抬头之势。

而后,常伯宁开始追查此事,唐刀客竟然丧心病狂,开始追随他的脚步,追杀当事人。

唐刀客愈杀,愈牵连出背后的一串龌龊勾当。

这样,人们愈确信,唐刀客所杀之人是罪有应得。

同样,道门的人也会愈恨他,恨不得将他食肉寝皮,剁作肉酱。

事情发展至此,道魔皆乱,正邪混杂,桑落久已不知此事该如何收场了。

如今,有人前来作证,说唐刀客乃不世门人,可以说是将这口黑锅重新甩回了魔道,大概是道门所有人都喜闻乐见的吧。

但桑落久仍觉得,这好像是太顺利了些,顺利得好像是道门刻意要将此事推到魔道头上似的。

他问:“师伯,前来检举的,是什么人?”

常伯宁捧着一只精巧的水囊,乖乖喝了一口,润了润喉。

自从上次被唐刀客暗算后,常伯宁就开始戒备经过他人之手的食水,很快戒除了刚染上的酒瘾,做回了只喝花露的常伯宁。

他道:“此人是一名九龙镇附近的一家道门副门主。他将受伤、落单的魔道女子掳来,扣押后强行房事,并威胁那些魔道女子,需得以贞洁欢好换命。”

因为常伯宁不晓□□,所以他谈起这等事情,郑重其事,不见任何羞涩。

罗浮春隐隐脸红:“这人亲眼见过唐刀客?”

“是。”常伯宁道,“他发现有人背着一具道门之人的尸身,经过山间,往山下镇中走去。他见情状有异,本要擒下他问个究竟,却被唐刀客一言点出家中藏有七名非道娇娥,敬请他自重。他受了惊吓,便逃回了家中。”

罗浮春:“可这……又怎么能认定唐刀客是不世门人呢?”

“他心事重重,把此事说与那些已与他交好的魔道女子听。”常伯宁说,“其中一名女子说,她以前曾想入不世门,可她在不世门生活半月后,嫌不世门清苦,就逃了出来。她曾记得,在不世门中见过这么一名面覆红纱、气质冷清、且身高八尺有余的青年。只是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了。他们二人将其外貌的具体细节一一核对,越核对越相似。可那副门主不敢说出实情,便打算将此事彻底烂在肚中。”

“可他怎么现在又肯说了呢?”

桑落久接过话来:“唐刀客最近杀了许多师伯追查到的知情之人,他想要保命,就必须——”

说到此处,桑落久略顿了顿。

……是他想多了吗?

怎么感觉,这像是唐刀客刻意送上门来的机会?

道门皆知,师伯在追查知情者,唐刀客在杀害知情者。

在这等性命胁迫下,唐刀客等于是将自己推至了风口浪尖,逼着知晓蛛丝马迹的人出来指证他!

可是,唐刀客既然能查到那好色的副门主收了七名美娇娥,却查不到其中一名魔道女子曾在不世门中待过?

在桑落久心有疑虑时,罗浮春追问道:“那他人呢?”

常伯宁道:“我已将他护送回风陵。”

桑落久想起一事:“那……师伯可曾与卅四前辈联络过?”

常伯宁抿唇:“我去找过卅四叔叔了。”

“我要他交出不世门人的所有‘灵犀’,供我等查验,可卅四叔叔说,绝无可能。他只能交出他自己的;要麾下其他魔道中人将‘灵犀’交给道门,恕他做不到。”

桑落久想,是啊,站在卅四的立场上,说服所有人相信道门,把自己的所有消息都袒露给道门看,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可单交给卅四查……

说实话,查到的结果,根本无法取信于道门。

……真正两难。

常伯宁:“我说,此事事关重大,我要与林雪竞面谈。可卅四叔叔仍说不方便。”

“所以,我说,既然卅四叔叔不愿私下移交,那我便正式去讨,将‘灵犀’一个个查验,我才肯放心。”

桑落久听出这话头不对:“……师伯?”

这……算是风陵与不世门撕破面皮了?

桑落久想到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一连串连锁反应,想要劝解:“师伯,冷静。再等一等,给卅四前辈一点时间,让他亲自一一查验,也不是不可以……”

“我等不得了。”常伯宁攥紧水囊,目光已有决意,“如故的死,一定要有一个交代。我要那名唐刀客死。”

桑落久还要劝解,忽见一封灵信呈飞萤状,翩然舞入洞中。

罗浮春去接了来。

灵信封口处,押了一朵绿玉牡丹的信戳。

罗浮春一眼便识得此印记属于谁,讶异了一下:“荆前辈这么快就有了回音?”

荆三钗收了钱,效率自是极高的,动身前往清凉谷前,便已查明那疑似杀害海净的匕首的大致来历,写信欲告知二人:“匕首上所押花纹,乃不世门龙门鱼纹,但不排除有人仿造。我会再查。”

只是荆三钗不曾想到,这一封简单信件,往一片风云搅弄的暗海中投去了一枚石子,开启了一场轰动天下的轩然大波。

常伯宁接过信件,细细读过一番后,微微咬了牙,一把将那信件重新攥成万千细碎绿色流萤,痛彻心扉地念道:“……不世门,一定得给我一个交代。”

而就在与洞中三人相隔不足十余尺的地方,坐着那个叫常伯宁切齿拊心的人。

韩兢单足从洞外山壁上垂下,抱臂望月,气质清冷,宛如另一轮高天之月。

玄极君柳瑜当初,是真将自己的一席话听进了心中了。

自己对他提到,海净有可能是不世门的卧底。

所以,柳瑜派出死士,把那匕首送到了罗浮春与桑落久手中,便是要将一切罪责推至不世门头上。

恰好,九龙门的副门主,也受不住死亡的胁迫,向常伯宁提供了“唐刀客可能是不世门人”的信息。

一滩浑水,搅到现在,已经够了。

韩兢本来计划的是,封如故被他拉至魔道来后,他会耗尽心魂,与他补魂,之后将他交给卅四照顾,卅四自会在不世门中为他谋位,将他推上高位。

自己会在死前,将道门调查到的所有秘密交给他。

封如故与道门的关系摆在这里,他不会放任道门持续腐朽下去,也不会对道门赶尽杀绝,不会放任魔道趁机攻击道门。

他手握自己为他搜罗来的许多秘密,能够有效平衡道门与魔门的关系,

自己满身污秽,可换得他一身干净剔透。

如今,道门受了损失,忙于处理调查内部的蝇营狗苟之事,魔道却没了可制约、平衡的砝码。

所以,他不得不提供这样一个砝码了。

——他追着常伯宁,杀了那些罪有应得之人,逼迫知情人感到恐惧,将祸水引至不世门。

道门如今人人自危,听说唐刀客在不世门,必会立即迁怒魔道,极有可能集体率部来攻,就像他们当初清算封如故一般。

但他手中仍握有道门无数秘密,包括玄极君化作“杨道长”,炮制灾祸、制作“人柱”、窃取地气一事。

他会将这些,全部公然引·爆,尽管他清楚,引·爆之后,自己也只会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伯宁会为他找来所有想杀唐刀客的当事人,而他身为唐刀客,会当场给所有人一个交代,不管他们想要,还是不想要。

……玄极君,你既自寻死路,那景寒先生,便在背后推你一把。

不破不立。

道门的脓疮,是时候该发出来了。

而且,面临此等乱局,他不信林雪竞不会不出来。

近来,韩兢总是想到林雪竞,想到与他在“遗世”初遇时,他手持金玉烟枪,含笑而答:“越是混乱,越是有趣。”

这种混乱,就是林雪竞想要的吗?

自己是否也在不知不觉中,落入他的彀中了呢?

韩兢想不出答案,便不去想了。

在林雪竞此人身上,他可以得到的讯息实在太少太少了,少到他无从做出任何判断。

既然不去想他,韩兢便又想起了他本来想要用来取代林雪竞地位的封如故。

他至今仍然坚信,封如故不会那样轻易地死去。

不过,既然他始终隐于暗处,不肯出来,那便罢了。

韩兢望着月光,想道:如故,如果你这样不喜俗世纷争,如果你是快乐的,那也好。

况且,常伯宁这两年的东奔西顾,总要有一个尽头和答案。

既然他一心要这个答案,那自己便连命一起给他罢。

……

两日后。

清凉谷中的如一收到了一封来自常伯宁的信件。

他将信从头至尾读了两遍,眉心蹙起,将信拿在手中,先去见了盈虚君与陆御九,随后转入卧房中,看向床上午睡小憩的封如故,垂首等在一旁,待他醒来。

大约半个时辰后,封如故渴睡地“唔”了一声,眼睛微睁,长睫上浮出一层水雾。

如一端了一杯温好的水给他,另一手握住他的胳膊,扶他起身,动作小心之至:“……义父?”

封如故:“嗯?”

如一将信拿在手中,要给他看:“端容君广发天下帖,又特意与我发了一封信,叫我明日务必去一趟不世门,和他……共向不世门讨要说法。”

封如故懒得看,捧着杯子吸溜吸溜地喝水,道:“你去吧。”

如一皱眉:“到时候,有许多人会去,其中,会有许多义父的仇人……我可能不方便带义父同去。”

封如故伸了个懒腰:“没事,不必管我。你先去准备吧。”

这两日来,封如故待他始终是淡淡的,让如一不上不下,想要道歉,却发现先前说过的混账话太多,不知该从何道歉起,满心的纠结苦恼,颇尝尽了“情”之一字的苦楚。

偏偏他又不擅言辞,尤其是在封如故极有可能恢复记忆的前提下,他心中有万语千言,面对他,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于是,万千言语,只汇作了一个淡淡的“嗯”。

目送他走到门口时,封如故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你啊……”封如故软声问,“还没喜欢上我吧?”

如一扶住门框的手猛一用力,险些把整扇门卸下:“我——”

“没有就好。”封如故话音微顿了顿,“有的话……”

如一背对着他,宛如等着一句审判。

但他等到的只有一句:“你去吧。”

如一低低应了一声,敛住满心失落,匆忙向外走去。

有的话……义父,如故,这份心意,你可愿接受吗?

封如故凝视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全然消失在门外。

微风带动他鬓角两缕散乱的鬓发,他卷起其中一缕,指尖向下,轻轻捋至发尾,神情带着一点别样的魅色。

“……没有就好。”

“有的话……你也只好认命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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