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青山间,一簇流光追逐着另一点星火。

流光之间,飞花如梭,逐渐迫近后者。

花落如刀剑,杀机眨眼而至。

眼见再不躲避,花雨会将他淋作筛子,前方奔逃之人猛然停步,拔出腰间一把寻常长剑,反手划破掌心。

滴红之际,他扬起手掌,数滴血滴凌空而飞,而他就势速速绘出一片法阵,口中诵念经文,声气低柔温和,倒是个好整以暇的模样。

大半飞花被气盾挡下,几片花瓣则擦身而过,将他的素袍裂开几道。

前方人脚步一停,常伯宁转瞬间便踏风追到,一言不发,棠棣剑身尽化夺命落红,裹挟惊天剑气,訇然而来!

韩兢微叹了一声,单指轻抚剑身,一丝淡蓝清光迅速沁入。

他举剑启开云端,一股清气与溟涬同科,共天地浩然。

下一瞬,漫天飞花就似是遭到了什么干扰,失了方向,四下里旋转飞舞,杀意顿作满天春色,挥洒天地之间。

常伯宁觉出异样来,心中吃惊。

此人……竟能准确找到扼制踏莎剑法的命门?

踏莎剑法,本质是以花为剑,是上上凶法,内中奥妙无穷,却要借风势移气。能用细小剑气准确贯破踏莎气门,打乱章法,需得精研多时,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而踏莎剑法正式现世,只在十年前的“遗世”之中。

……魔道恶徒!

怪不得会伤了如故!

他心中猜到此人身份,胸臆中怒火愈盛。

时至今日,常伯宁仍不明白何谓杀性,只知道如故既然受伤,他便非要伤他之人的性命不可!

他静心提气,纷乱落花再度成势,漫卷狂云,重袭而来!

榴花照眼,殷殷如血。

韩兢被这一道罡气横溢的红风笼罩其中,表情未变分毫,简直像是不知何谓恐惧。

他以大巧不工的寻常剑招,驾驭至清内气,准确点中绚烂花阵中的十数气门,一处不落。

花失了煞气,纷纷落入泥土,也落在韩兢肩膀。

落花满肩、身姿笔挺的韩兢,宛如苔枝缀玉,客气躬身,语气温和:“谢端容君赐花。”

两招过后,常伯宁确定此人绝不简单,暗自咬唇,闭目凝神,索性祭出全副灵气。

刹那间,袭人淡香绕身而转。

百花皆在常伯宁身侧翻旋,山茶灼然,菊瓣含英,梨花溶溶,绣球飘落。

韩兢见他动了此等凌厉杀招,略略叹息:“如果不见血,你就不能出气,是吗?”

常伯宁不与他多言一字,花锋又至!

百花过处,万物俱残。

那恶徒终是落在了险境之中,左右支绌,似是有些为难。

然而,穿过无尽飞花,韩兢眼里只看到了那枝怒发冲冠、又秀出绝伦的杜鹃花。

……

“韩兄。”

尚年轻的常小公子到丹阳峰串门时,远远冲正在练剑的他一躬身,未戴冠的长发顺耳侧垂落,露出乌发里用红绳编着的小麻花辫。

他走近了些,继续道:“踏莎中的‘百花杀’,我已有些心得了。”

韩兢笑言:“这样便好。只是如何定了这么个杀气腾腾的名字?”

常伯宁说:“是如故起的。他说我的剑杀性不足,要想进益,得从名字就开始补起。”

“踏莎”取自词牌名“踏莎行”,是以韩兢花了数夜,提笔蘸青墨,为常伯宁寻遍词牌,取了“一萼红”、“风敲竹”等百余剑式名,又将名卷赠予常伯宁做礼物。可这“百花杀”一出,便大大破坏了整体之美了。

韩兢默然片刻,问:“‘折花令’这个名字你不喜欢吗?”

常伯宁不好意思地摸一摸耳尖:“可如故觉得‘百花杀’更好呢。”

韩兢垂目笑笑,惯性迁就地想,他欢喜就好。

他问:“那可有空叫我赏一赏这‘百花杀’?”

常伯宁软声道:“好,剑术切磋,点到即止。”

韩兢放下“春风词笔”,从储物玉戒中取出一段三尺青竹,凌风比出两式剑招,温文尔雅道:“请。”

……

如今,百花今非昔比,昔人不复昨日。

他收回心神,接连破了“百花杀”的几十处气门,却在百花杀势将尽时,放了一个小小的空门。

三四片白色扶桑花卷过空隙,瞬间在他肩膀处钻飞了一大片血肉。

他肩膀后方血花四溅,甚是骇人。

韩兢却像是不知痛,抬手掩了掩肩膀伤处,淡淡发声:“……啊。”

花了风静,只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相对而立。

韩兢轻声问:“气可消了一二?”

常伯宁再是迟钝,也察觉此人待自己不很寻常,索性止住剑势,背剑于身后,皱眉打量他。

眼前人也不再奔逃,由得他打量。

二人分立两边,淡薄的天光自东方而落,照着摇落一地的芳华,有几分难言的凄凉之意。

面对一张与自己全然相同的脸,常伯宁胸膛微微起伏。

一想到如故竟是被顶着这张脸的人所伤,他便心痛如绞。

常伯宁乃是前朝尚书的官家小公子,想要为病母祈福,方自万丈红尘中踏出,遁入道门,直到得成君名。他自小家教便极好,如今气怒上头,觉得总该骂上一骂,努力思索了封如故平日里损人的字眼,想要开口叱骂,努力几番,终是张不开嘴。

他呵斥道:“揭下你的面皮!”

韩兢平心静气:“哪一张?”

常伯宁:“这一张!”

韩兢:“但端容君能确定下面那一张,就是我的真容吗?”

常伯宁:“……”

他认真想了想,觉得他的话有点道理,便自己调整心态,努力让自己不在意这点细枝末节,将话题转到了更重要的事情上去:“你为何伤我师弟?”

严重的肩伤似乎带不给对面之人任何疼痛感,他连眉头也不曾皱上一下,只是过度的失血,叫他的脸色白上了一层,颇有几分彩云易散琉璃脆的意味:“一个魔做坏事,需要理由吗?”

常伯宁:“你不是魔修。”

就算初初交手看不出来,数招过后,常伯宁不可能看不出,此人非是魔类,而是与他一样的修道之人。

韩兢笑了,只是那笑与他眼中的情绪一样淡,淡得几乎难以分辨:“那你觉得我是什么?”

“坏道之人。”常伯宁笃定道。

“能伤你师弟的,不是魔道恶徒,便是坏道之人?”

常伯宁斩钉截铁地护犊子:“自然如此。”

韩兢:“你爱他,才作如此想。”

常伯宁懵懂不知爱,因此异常直率道:“我自然爱他,有何不可呢。”

韩兢微微颔首,眼中含着一点无可奈何的情绪。

……或许你不信,我是懂你所想的。

因为你在我心中,亦是另一个有何不可。

常伯宁继续执着于那个问题:“为什么要伤害如故?”

“我心求道。”

“你求何道?”

“人间正道。”

这怪人的回答叫常伯宁很是摸不着头脑:“你伤害如故,是要求一个正道?”

“是。”韩兢道,“所谓正道,不为护一人,而为护天下。封如故身既入魔,就该让其归到该归之位。”

常伯宁耳畔轰然一声。

他骇然道:“你怎知……”

韩兢:“……”

见常伯宁自知说漏嘴后瞬间火红的耳尖和苍白的面色,他实在有心欺负他一下,话到嘴边,还是没能舍得:“你放心,我早已知道此事,不是有心诈你。”

常伯宁立时认为自己发现了事情关键,棠棣剑急急入鞘,道:“这位先生,如故就算入魔,也不会为祸正道的。他是我一手带大,是世上最好的孩子——”

韩兢安抚他:“我知道。”

韩兢知道常伯宁的所有心思,但常伯宁并不明白他,哪怕一点点也不明白。

他只以为韩兢是一名仇魔至极的正道人士,得知封如故体内有魔气封存后,担心他将来以邪侵正,便来斩草除根。

他恳切道:“先生维护正道之心,伯宁明白。然而正道是为匡扶天道而生,而非是为了排除异己而存。”

韩兢很想说,我的心思与你一般无二。

所谓天道,阴阳和合也。只有影,方能衬出光,只有逆,才能衬出正。

正道与魔道本是共存,当后者被打压至底,二者无法相争后,正道便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内耗。

曾为正道长盛流下满谷碧血的清凉谷,成为了第一个内耗下的牺牲品。将来,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无穷个。

若想要正道风清气正,从无妄的权力执念中解脱,魔道绝不可轻易衰落。

不世门,就是韩兢所选定要扶植的魔道势力。

封如故,则是韩兢所需要的不世门之主。

无论是心性,才能,名声,是他现今壮怀难酬的境地,还是不世门中的卅四能为他提供的庇护和助力,他都该离开那座监牢,来到不世门。

只是,他无法向常伯宁解释他的心。

他清醒地知道,常伯宁有多疼爱这个师弟。

——如果真的有能从你心里剜下一块肉,又不叫你太痛苦的办法,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韩兢的声音都轻淡缥缈了几分,听起来有些虚弱,也有些空灵:“正道现在最需要什么,我心中清楚。……我所做的一切,皆是我平生求,又皆非我平生意……”

说话间,他的影子淡了,形容也跟着模糊了。

常伯宁总算察觉了不对,心道不妙,快步上前,试图去抓他肩膀,抓到手的,却是一穗冷冰冰的玲珑翠竹。

……是“儡”?!

常伯宁低头看向韩兢方才站立的地方,懊恼发现,从他创口流出的鲜血,受他灵力影响,竟在地上流构出了一个完整的儡阵图案!

所谓“儡”,乃是借助外物,移形换魂之术。施术者往往会先在他处找一样东西,在上面画出儡阵。在这之后,只要施术者再在另一处画上另一面儡阵,二者遥相呼应,阵法便能启动,哪怕相隔千里,外物也能与施术者交换位置。

这是他早就计划好的逃遁之法!

他利用了扶桑花打穿的肩膀,利用和自己对谈的时间,神不知鬼不觉在脚下画出一方小小儡阵!

待常伯宁发现,他的□□心魂尽皆脱去,不知去了何方,只剩下被他当做“儡”使用的外物,尚留在原地。

一株丰茂的修竹,立于晨光之下,竹叶萧萧,叫常伯宁看着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这样好的苍竹。

他一时惘然,分不清此人善恶几何,又担心此人是否会向其他道中人如故的秘密,更是不安。

待他细细观察竹子,想要找到一些关于他身份的蛛丝马迹时,常伯宁发现了一点异常。

……有一片竹叶上用血字落下了寄语。

常伯宁正欲摘叶,忽觉发间有异物,取下一观,只见一朵纯白花朵开在斜斜逸出的竹枝上,花朵取自栀子、茉莉、白牡丹等十数种雪白花瓣,中心一点通红,是染了血的白扶桑花,正是一派剪云披雪蘸丹砂的妙景。

他右手持花,摘下写了字的竹叶。

竹叶言道:“谢端容君赐花,借花献佛,聊作独秀一枝,供君赏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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