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丁酉来了牢中。

一番逡巡后,他点了三个人,含笑询问封如故:“道君,愿意换吗?”

短短一日一夜内,被囚的小道君们就像是一堆失了水的苹果,迅速地憔悴衰败下去。

闻言,三双干巴巴的视线直直望向了封如故,无声地乞着一条生路。

封如故没多说什么,猫似的伸了个懒腰,从他精心收拾出来的稻草小窝中钻出:“……走吧。”

三人紧绷的肩膀顿时松弛下去,齐齐松出了一口气。

封如故从他们身边路过,见他们这等表情,实在想不出自己该作何反应,最后只好笑了。

但丁酉显然没打算这样轻易地放过他们,押出封如故后,叫手下血徒将他们也推了出去。

被送入一间空房时,他们惴惴地挤作一团,只当丁酉想要反悔。

待他们定睛看去,才发现房中央横七竖八地丢着他们的兵刃,破铜烂铁似的归作一堆。

唯有“昨日”、“今朝”颇受重视,被丁酉单独列在一旁。

他们心性已被磨得怯懦无比,对此仙刃遭辱的情景,别说敢言,连怒也不敢生起分毫。

丁酉无暇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倚墙而立:“你们的兵刃,各自是哪一样?”

待丁酉手持三样兵器,走入刑房时,封如故已被吊上了刑架,懒洋洋地东望西顾。

木质的刑架早被血浸透了,泛出近黑的釉色,亮得仿佛是在香油内泡过。

刑架上的少年打了个哈欠,口齿不清道:“你不用睡觉的吗。”

因为担心封如故自杀躲刑,又因为心愿达成的兴奋,丁酉确实是一夜未眠,眼底一片淡青,如今见到封如故精神不错,简直是不可置信了:“封道君睡得不错?”

事到如今,他为何还能睡得着?

封如故嗯了一声:“我很久没睡得这样好了,多谢招待。”

他感谢得真心实意,丁酉却被他谢出了满心怒火。

他将那三样兵器掷于封如故脚下:“这便是你今日的刑具。”

他一声令下,封如故的裤子被人扒下,细细的渔网缠上来,将他的皮肉勒紧。

封如故是天生的瓷胚子,肤色雪练似的直晃人眼睛,被渔网勒得微微凹陷下去的地方很快泛起殷红之色,每一块肉上都写着“娇生惯养”四个大字。

掌着一把凤嘴刀的魔道很是犹豫了一番。

这一身出色的皮肤,叫他几乎不知该在何处下刀。

不过,那刀终是不甚灵活地落下去了。

起初,封如故觉得那被剐处是被热水烫过似的灼热,然后便是绵密难绝的刺痛,像有千百只天牛一口口在腿根处细嚼慢咽,誓要将他分而食之。

封如故舌尖死死抵着齿根,身体轻颤,腮帮咬得鼓出了一圈,深一口浅一口地抽着气。

丁酉还真以为此人生了一副铜皮铁骨,如今看他皱眉害疼,终于有了扬眉吐气之感。

三刀割得很快,丁酉甚至有几分意犹未尽。

不过他告诉自己,时日还长。

他以目相示,手底的血徒立即心领神会,将备好的一瓢酽醋直浇到那创口处。

酽醋加身后,伤口受了激,怕痛似的痉挛收缩起来。

血与黑醋混在一起,被稀释成了淋漓的血水,顺着瓷白的腿流下。

丁酉贴心解释道:“这是用来防止出血过量的。封道君说得不错,我不愿你死,只愿你活得长久。”

他期待着封如故对他的痛骂。

这将会是他意志崩解的开端。

很快,封如故如他所愿地抬起了头来,冷汗淋漓地抬了抬嘴角。

他说:“那就借您吉言了。”

丁酉登时窝火起来,只是这窝火不能表露在脸上,更觉心塞。

他切齿道:“今日事已毕,封道君现在可以继续回去睡了。”

封如故回去时,走在阴影中,拖着那条泛着醋酸味的伤腿,蹦蹦跳跳,叮叮当当的。

望着他的背影,丁酉的嘴角缓缓抽动着。

他倒要看看,封如故到底能捱受多久!

负责执刑的血徒上前来诉苦:“宗主,您送来的那些都是长兵,使着不很顺手。”

“将就着用吧。”丁酉说,“我要用他们的兵刃,来剜封如故的肉。”

他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封如故兔子似的轻快背影:“我要他们就算活着出去,这辈子一拿起兵刃,就会想到封如故。”

……

封如故返回牢笼中时,牢中气氛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他们对待他的态度一反常态地热络起来。

有人迅速扶他坐下,有人嘘寒问暖,有人撕下衣物,直往封如故眼前凑,说要为他包扎。

但那些关怀声落在封如故耳中,统一成了嗡嗡的噪响,除了给他的疼痛添砖加瓦外,毫无益处。

封如故暴躁道:“都给我闭嘴!”

四下里鸦雀无声。

他喘息两声:“我没心思去应付你们那点小心思,我这样做,也不是为着你们来讨好我。识相点的,别来烦我。”

封如故总算为自己争得了一份安静。

他伏在地上,微微低喘。

汗水**辣地流下来,一路进了眼睛,他只好仰躺,揪着衣摆,想些高兴的事情。

他想,常师兄现在应该还在乖乖闭关,或许等他出关时,自己的伤也好了。

他想,师娘定然会说他愚蠢,但自己既然受了伤,便有了足够的资本撒娇,想必师父会冒着下不来床的风险,多护着自己一些。

他想,小红尘进了风陵,就该叫他师父了。

师兄还没有徒弟,他就已经有了。

有红尘那样漂亮乖巧的好孩子做徒儿,谁不羡慕。

但是,他想再多也没用。

身体不肯欺骗他。

伤口不讲道理地疼,一路带着火花、带着电闪,往他的身体里烧。

他灵力全无,无力治愈伤口,只能用漫长的时间来反刍这种痛苦。

疼痛蔓延到了胃,可谓声势浩大,巨雷过境似的,压得他胸口发闷。

丁酉封了他们的灵力,怕他们饿死,便不能很好地体会这等度日如年的折磨,便送了些饭食来。

有人将馒头掰碎了,浸了水,送到他唇边。

他摇了摇头。

……他疼得饱了。

而这不过是折磨的开始而已。

每日清晨,封如故会被人扯住颈上锁链,带出去。

小半时辰后,他又会被牵回来。

从西走到东,再从东走到西。

每一天,他都会在自家道友面前游两遍街。

少有人敢直视他,他们只会挪着屁股,沉默且主动地向两侧分开,然后安心地做他们的小鹌鹑。

渐渐地,封如故来回的路上,染上了从他裤管里滴出的血。

起初是三两滴,时日久了,便辟出了一道斑斓的血道。

封如故踩着自己的鲜血,一步步往前挪动,像是踩着一条繁花盛开的花路。

一日,两日,五日,十日……二十日。

他不再说话了。

他开始长久地昏睡,以躲避疼痛。

封如故的脸色是失血过多的苍白,躺在那里时,瘦得惊人,身体只得薄薄的一片,好像随时会融化入风。

封如故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质地细腻价值连城的青瓷,被人抓着瓶口,一遍遍摔到墙上,砸出大片大片的裂纹。

他只能勉强撑住自己不碎。

三十余日,或是四十余日后的某个夜晚,封如故突然被痛醒。

以往,他常被剧烈的疼痛唤醒,但偏偏是这一刻,他突然疼得受不了了。

他不用去看自己,就知道自己现在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他的左侧大腿被剐得差不多了,各类刀枪剑戟开始从他的腰腹处落下。

腰上被剐的创口叫他连坐起来查看自己伤情的力气都没了。

不过,看不到也好。

他爱美,且伤重,不愿再去伤自己的心。

现如今,他全身上下最具活力的就是疼痛了,摇头摆尾,蚂蚁似的往他的骨缝钻去,积极而贪婪撕他的五脏。

“呃……啊……”

他第一次明确地呻·吟出声。

声音很轻,很细碎,却格外痛苦,听得封如故自己都为自己委屈。

就是这一刻,封如故突然想死了。

什么都不管了,不顾了,天上地下,他自己爽快了最重要。

人要是想求死,方法可是太多了。

封如故选择了铁链。

他的手如今很不好使了,铁链成了王屋、太行,他只能愚公似的,一格格拉扯着链子,往自己的脖子上缠绕。

发现这是一件无用功后,封如故蹬着右腿,把自己往死途上艰难搬运。

谁想,爬了一半,他的脚被人从后抓住了。

封如故身子一停,往后望去,见到了幢幢沉默的黑影。

铁链的响动声不小,他惊醒了牢笼里大半的人。

等弄明白封如故究竟要做什么后,他们聚拢了来,齐心协力地阻止了封如故。

“放手。”他嗓音微弱,“放手,求你们了。”

他如今气力比不过牢里的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最年轻的小弟子,也能轻松压制住他的手脚。

抓住他的人甚至不敢接他的话,张望四周,羞惭地给自己找着理由:“他不是说不想死吗。”

马上有人附和:“是啊,封道君不想死的。”

“……一时糊涂了。”

“嗯,一时糊涂。”

他们装着糊涂,装着自己满怀善意,把封如故生生从解脱的边缘拽离。

只要封如故死了,他们就失去了最后一面挡箭牌。

封如故躺在冰冷的地面上,黑亮的眼珠来回转着,用心看着牢中的一张张年轻、肮脏且茫然的面孔。

他们的演技很不高明,过来的人,脸上装着关切,没过来的,闷着头装睡,只有重伤的人仰面躺着,有一口没一口地出着气。

封如故扫到了一个人,目光就再也不动了。

不知何时,荆三钗从重伤中醒来了。

封如故也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自己寻死的全过程。

他直勾勾地望着血迹斑斑的封如故,目光像是有一簇痛燃着的火。

封如故心脏被一只手捏了一下,收回视线,徐徐舒出一口气:“你们都走吧。我不死了。”

但因为他方才的寻死举动,这话实在无法取信众人。

有人提议道:“你们都去睡吧,我来看着他。”

“……还是轮流来吧。万一你睡着了……”

很快,他们便达成了共识。

今夜,会有五个人轮番看守封如故,明天也会有。

第一名负责看守他的弟子惭愧到不敢接触他的视线,闷头道:“封道君,你现在是疼糊涂了,神志不清楚,明早醒过来一切就都好了。”

封如故也懒得再看他们。

他宁愿瞎了自己的眼睛。

他光听声音也听得出来,这人是入狱当日,想要给封如故一个痛快的人。

现在,他跪在封如故身边,按着他完好的手,掌心里是滑腻腻的冷汗。

他努力想要挣出一个笑模样,但是笑得仿佛一个活鬼。

是个人都知道他们此刻做的不是人事,那点羞耻足以让任何一个有点骨气的人一头撞死。

但他们现在仍然活着。

“不死了。”封如故喃喃道,“死了,我怕记不住你们。”

那些醒着的、没睡的,都被他这一句话说得毛骨悚然。

方才拖住他脚的弟子有些受不了了这等压抑氛围了,道:“封道君,我们真是为了你好。你再忍一下,忍过这一时的苦楚,明日、后日就好了。到时候,你或许会谢谢我们的。”

封如故哈哈地惨笑出声:“谢谢你们……?我?我谢谢你们?”

那声音像是鬼哭。

有人拽一拽那弟子,示意他别说话了。

那弟子住了嘴,神情却带了几分愤愤。

明明当初封如故自己说了他不想死的!

他若死了,他们这百十来人要怎么办呢?

做人何以能这样自私呢?

封如故不再同任何人多言,他望向潮得发白的牢顶,望着角落里正在缔结的、手掌大小的蛛网,自言自语:“……我不死,我会活下去,活一万年,走遍这世间,看巫峡,看落花,打枣子,打秋千。你们哪里都去不了。你们就算活着,也死在这里。”

第二日,丁酉又来了。

他已经没有多少耐性,在他看来,封如故简直是佛经中那个割肉饲鹰的疯子。

被当做畜生来哺喂的丁酉快要等不及看他崩溃的模样了,他恨不得能一日剐他百刀,却因事先与他订了约,不得不在这群俘虏面前维持那点体面。

丁酉依例点出三人。

其中一个,便是昨夜劝封如故要多谢谢他们的那名弟子。

他低头,缩着脖子,惯性地等待封如故的施恩。

但这次,被锁链牵着的人路过他身侧时,停住了脚步。

他说:“我今日只受两刀。”

丁酉感兴趣地挑了眉:“哦?”

封如故指着那慷他人以慨的弟子,说:“他,我不救。”

在场之人无不瞠目。

被指名的弟子只觉心魂都冻住了,直到被人扯着臂膀拖出来,才如梦初醒,野鸡似的扯着脖子发出悲鸣:“封道君!道君救命啊!道君,你不可见死不救——”

“你昨晚说得很好,想必也不需我救。且等你明日、后日会来的救援吧。”封如故一步步往外蹦着,感觉每跳一下,整个人便从中间被撕裂了一寸,“恕封二不奉陪了。”

他在一众惶然的目光中,滑稽地单腿蹦出了牢房,去受他今日的难。

相比之下,鬼哭神嚎着被拖出去的弟子,比他看上去还要惨烈百倍。

等他受完两刀,转圜回牢时,那弟子的惨叫声还在折磨着其他人的耳朵。

牢里的弟子们一语不发,只敢悄悄盯着他瞧。

那目光里混合着讨好、惊惧、恭敬,还有一点不敢形于色的怨愤和谴责。

他们像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人居然可以真的不救他们,坐视他们去死。

很多人不敢说话,却忍不住想,封如故为何能这般冷血呢?

毕竟他一块肉,能救一条人命呢。

封如故视若无睹,踩着他自己鲜血流成的花路,嘴角挑着一点若有若无的快意笑容。

他清楚地知道,这风雪凛冬,极寒大夜,他始终是一人独行的。

而人心远凉于风雪。

既然如此,不如一切从心,图个快活吧。

两日之后,夜半时分。

封如故受着熟悉的疼痛煎熬,睡睡醒醒,眼前鲛油灯上的飞蛾来了又走,火光昏了又明,就像他模糊缥缈的意识。

睡着睡着,他突然觉得喉间受了压迫,似有一双凉冰冰的无常之手抵着他的脖子,要索走他的性命。

起先他以为自己又发了噩梦,毕竟无论哪个索命无常也不会虚弱至此。

封如故睁开眼睛,瞧见了白无常似的荆三钗。

他不知荆三钗是何时醒的,更不知他是如何在伤重的情况下爬过来的。

此时此刻,他比封如故更有死相。

一番计较下,封如故脑中只剩下斗大的“回光返照”几字,甚至无心计较他掐着自己颈项的双手。

他抬起还没被剐的右手,摸了摸荆三钗的额头:“钗弟。”

荆三钗听到这样的称呼,英秀的眉眼间滴下滚烫的热泪,落在封如故身上,让他疑心自己是否又被剐了一刀。

“哎,哎。”封如故轻声道,“不要哭。我要叫你钗妹了。”

荆三钗哽咽几下,叫他:“……封如故。”

封如故逗他:“叫故哥。”

破天荒地,荆三钗竟从了他。

他说:“故哥,你死了吧,好不好?”

封如故不做声了。

荆三钗竭力想要压低声音,浑然不知他与封如故早成了一对小蚊子,声音气流似的。封如故想听明白他在说些什么,都要额外费些神:“……记恨我吧,是我杀的你,死后你别急着恨我,在奈何桥上等我,不出几日,我很快就来……”

“三钗。”封如故轻声哄他,“我还能熬两天。”

“我不准你死在那人手里,也不准你死在自己手里。……死在自己手里,是要下无间炼狱的。”荆三钗带着哭腔,“我宁愿你死在我手里。”

封如故无法抱住他,只得捉住他虚浮无力的双手,捏着他的腕子,放任他躺在自己膝头,一下下拍抚着他的后背。

他轻声地哄骗他:“不死。谁都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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