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如故在剑上小憩一阵,返回剑川时,已是月上东楼时分。

甜睡一觉,服了药,又发了汗,封如故觉得身上爽利了不少,只是回来后遍寻师兄不得,有些诧异。

他晓得,以师兄知礼守礼的性子,就算有事离开,也会托人带话,如今一字未得,他定然还在剑川,索性也不急着歇下,趴在桌上,等师兄回来,同时专注地看灯花金栗子似的一颗颗爆开。

常伯宁回来时,看到的便是封如故倚在桌旁,闲看灯花的样子。

听到门响,封如故转过脸来,眼睛里噙着一点水光。

这倒不是因为他困倦或是别的,封如故眼睛里天然带着点水波,看人时,总给人一种“此人多情”的错觉。

常伯宁见到他,笑意便从心底里泛上来,用脚勾上门,先试了试他的额头温度,确认热度已退,心中才安定了下来:“去见过客人了?”

“我还没盘问师兄,师兄倒开始对我追根究底了。”封如故不要脸地倒打一耙,“师兄去哪里啦?”

常伯宁隐去部分事实,其他的则据实以答:“在剑川附近闲逛时,遇见一名道友,与他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就忘了时间。”

封如故:“谈些什么?”

“不过是花草植种、四时风光。”

“这么闷?”

常伯宁抿唇轻笑,显然对这位萍水偶相逢的心友很是欣赏:“……他懂得的。”

“天下花草,在我看来也只有能吃和不能吃,好看和不好看的分别。”封如故托腮,甜言软语道,“但我知道,师兄种的花,天下顶顶好看。”

封如故在山中与世隔绝地养了十年,以至于今日说话,还带着一股张扬而孩子气的少年郎腔调。

常伯宁面上失笑,心尖泛甜,在桌旁坐下。

他没有把与那位萍水相逢的道友相约通信之事说与封如故听。

在常伯宁看来,这不过是一件小事而已。

他斟酌一番言辞,试探着询问:“如故,你与如……”

“师兄。”封如故却另有一桩心事,打断了他的话,信手把玩着茶杯,问他,“你还记得韩兢吗。”

今日,桥断之时,在濛濛迷雾中,封如故与那唐刀客远远对望过一眼。

唐刀客戴了青铜鬼面,但他凭刀而立的身形竟极似昔日故友,只是比之韩兢,那人腰身清减了几分,气质也有大改,叫封如故不敢轻易相认。

他想着,师兄与韩师哥年岁仿佛,入道时间也差不多,以为他们会更熟悉一些。

谁想,常伯宁眼中浮出一点不解来:“……韩兢是谁?”

封如故一愣,啧了一声,探身过去,没大没小地轻拍一记常伯宁前额:“想起来没有?”

外人说,端容君常伯宁道心纯净,内外明澈,但在封如故看来,他这人七分纯然,三分呆气,有时着实气人得很。

那三分呆气,在于他对人情格外笨拙,对人脸格外迟钝,对人名格外不敏。

常伯宁摸了摸额心,反应了一会儿,总算想起韩兢是何许人也了。

只是故人形貌,历经十年,早在他心头淡了,远了,有再多悲痛,也像是蒙了一层轻纱,感觉并不分明了。

更何况,当年“遗世”中,韩兢是失踪不见,封如故却是浑身血肉去了一半,一只眼受了重伤,法力几乎全废。

从那时起,封如故便时时被常伯宁放在心尖,叫他日夜牵肠挂肚。

任何一人与他相比,都被衬得淡如尘烟。

即使此时提起,常伯宁也仍是担心封如故居多,怕他又想起十年前的不堪往事:“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起他了?”

当年,韩兢在遗世中失踪,其师丹阳峰指月君曲驰,凡到了遗世大门三月一开之时,必然会循迹而至,提着一把拂尘,一把长剑,在遗世大门中进进出出,寻找爱徒。

他走在遗世长街上,不换常服,不掩灵息,魔道竟不敢上前阻拦分毫。

直至他修为到了圣人之境,若再留在此地,会破坏此处世界的天地平衡,天道难容,会遭天雷加身。

此时正逢遗世大门再开,曲驰也给了自己一个时限。

他硬是整整扛了十五日天雷。

他独自一个行于遗世街头,独抗雷击。

曲驰所到之处,百里之内,风飞雷厉,魔道之人,无不退避三舍。

这是他最后一次寻找徒弟。

十五日后,指月君曲驰带着一棵桃花树和满腔遗憾飞升上界。

临走时,曲驰召集道门众人,说了许多要事,最后,他说,若各位道友在世间某处见到自己徒儿,请告诉他一声,师门始终为他而开,在外若是累了,回家有桃花酥,还有他昔年入门那一日,埋在桃花林下的桃花酒。

封如故当时伤势未愈,只能留在风陵山中静养,听人转述曲驰的话,心中仍是感伤。

师兄与韩师哥都是君子,而君子之交,向来平淡如水。

不记得也好,记得,不过是徒增伤心。

封如故惯性掏出烟袋,却发现竹烟叶没有了。

……明日该去落久那里要一点了。

这样想着日常之事,封如故心中的伤感也被冲淡了许多。

他扫出烟袋底部的一点残叶,在灯上勉强燃出一线烟香:“无事。只是突然想到了故人罢了。”

他突发奇想,又问:“师兄,若有一日,我像韩师哥那般消失了……”

常伯宁是在认真地疑惑着:“为何会消失?”

封如故把自己的脸隐在烟雾后,只剩下一双眼睛格外明亮:“到那时,师兄顶好是快快将我忘掉。”

听到这样的疯话,常伯宁便又以为他那颗脑袋在转什么不着调的奇思妙想了:“傻话。”

封如故笑着吸烟,看上去精气神好了许多。

常伯宁看他这样,也安心了:“你下一步打算去哪里?”

封如故说:“明日休息半日,午后动身。”

常伯宁:“这么急?”

“还要找一个人。”

“何人?”

封如故衔着烟嘴,口中涌出云雾:“正道之中,想要降魔诛恶,首推风陵、丹阳、应天川;但要论打探消息、寻灵问鬼之事,自是要找‘那个人’了。”

送走常伯宁,封如故有滋有味地吸完了那半袋烟,又将衣物尽数除去,立于镜前,仔细观视。

镜中青年半身雪练,半身肌肤破损,虽有青莲掩映,但清叶白石,终究不能掩饰蜿蜒盘错的旧日伤疤,甚至不若腰腹处盛放的红莲自然。

他按一按小腹上绽放的红莲花瓣。

受损的元婴受了激,立时发作起来。

不过也是陈年的刺痛,疼来疼去,倒是习惯了。

封如故扶着铜镜,看镜中的自己。

他向来是爱漂亮的,当年身上伤势见好,揽镜自照,看到身体被毁损成这等见不得人的样子,又痛得心烦意乱,不知撒过几回疯、砸毁过几面宝镜。

如今想来,倒是浪费得很。

想到初初受伤时自己的任性模样,封如故唇角含了笑,不知起了什么兴,对着如豆灯光,反手指去。

他年少时,已能藏蕴剑气于指,信手指月,便能剪下一段月光,为睡着的小红尘绾发。

而他现在连一盏灯都熄不灭。

封如故没有太多懊丧。

他自嘲地哂笑了一声,走到灯前,俯身下来,呼地吹灭油灯。

长天一月,投下的清影青盐似的沿窗棂洒落,被分割成小块的光斑。

封如故扑在床上,就势一滚,也不急着合上被子,眼望着帐顶,抬起一手,捂住了自己完好的左眼。

顿时,屋内的光线黯淡了下来,周遭的一切都像是蒙上了青纱帐,看不分明。

他拥着被子,一骨碌翻坐起来,突然就觉出莫名的孤寂和清冷来。

这种心境,向两个徒弟倾诉,未免滑稽。

师兄这些年对他太过关怀,以至于到了让封如故无可奈何的程度。

他可无意勾起师兄的忧愁。

封如故思来想去,竟只想到了一个在此时能由得他任性撒野的人。

……反正自己在他那里已是板上钉钉的老不要脸,想必他也不会更讨厌自己了。

相比于依赖一段亲密关系,封如故更习惯被人讨厌。

他不是十八岁的少年了。

十八岁时的人总最爱惜自己的声名,被人在后诟病,还能笑嘻嘻地称一声你们都是嫉妒。

如今,他一身羽毛早就狼藉不堪,声名和脸面,于他何加焉?

进入如一房间时,他用了最惹人讨厌的手段:不打招呼,翻窗入内。

但不巧的是,他扑了个空。

如一与海净修晚课去了。

佛门的规矩比道门大得多,每日都有例行的修习课程,上至寺门方丈,下至洒扫沙弥,都得遵循。

今日如一和他又是落水,又是游逛,耽误了不少修习时辰。

如一既是身体无恙,自是要去行课的。

他向来如此恪守规矩。

这间客房分内外两间,海净与如一身份有别,他宿在外间小床上,主卧自是归了如一。

此地暂时没有主人看管,封如故索性甩了鞋履,裹挟着一身寒气,钻进了主卧床铺,把自己裹得妥妥当当之余,打定主意要在如一回来后吓他一跳。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是躲在被中露出半张脸来更好,还是裹紧全身、却骗如一自己脱尽了衣服更好。

想到他那张窘迫而羞恼的脸,封如故就有点欺负后辈的恶劣的愉快感。

想着想着,封如故竟是睡意上涌。

方才,他从自己的房中亲自走了出来,又亲自翻了窗,对现在的封如故而言,这是大大的劳碌了。

他揣着冷冰冰的手脚,猫似的团在如一的被子里眠着了。

在不知不觉间,他的计划付诸东流。

约两炷香后,如一并海净折返回房。

方才在修行时,海净就注意到了如一的手腕,但却不敢相问。

进了房间,他为如一斟了一杯温水,忍不住询问:“小师叔,我未曾见过你这串手串呢。”

如一将那串红豆念珠数了几颗,答得言简意赅:“是有人相赠之物。”

海净看手串之上花纹相连,隐有淡银暗纹浮现,深感好奇,想要伸手触摸,如一却迈步往内室走去,恰与他错身而过,海净也摸了个空。

他尴尬地挠挠小光头,不免想,这红豆好是好,但是取了个“相思子”的意头,就差了几分意思,太不庄重。

海净眼见着如一绕过屏风,步履一顿,发出一声带了点疑问的鼻音:“嗯?”

正要俯身铺床的海净闻声问道:“小师叔,怎么了?”

如一注视着睡在他床上的封如故,嘴角轻微地翘了一翘:“无事。跳窗进来了一只猫。”

作者有话要说:送给韩师兄:暗恋最苦的是一秒钟都不曾拥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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