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一是被清秋馆中暴起的冲天魔气引回的。

待他领着罗浮春与桑落久回转,清秋馆内魔气已然散去。

莲池里画舫倾覆,湖水皆干。

他看见封如故时,他光·裸·着上半身,露出了半身莲花纹身,在湖边拄剑单膝跪下,抓了一捧的石尘灰烬,在掌心研磨,若有所思。

罗浮春从后赶来,看见封如故身上沾了几点血迹,也看清了封如故纹身修饰之下的秘密,脑中嗡的一声,凄声喊道:“……师父!”

封如故头也不抬:“哭什么丧,我又没死。”

罗浮春从未见过封如故脱衣。

上次在文始山中,大家看见他的青莲纹身,也只是因为封如故湿了衣裳,隔衣观之,并不分明。

现在见了师父整副纹身的全貌,他瞠目之余,心脏疼得差点揪起来:“师父,你身上是怎么……”

封如故抬起手来,抹去肩上血迹,微微歪头:“啊,这不是我的。”

但他很快便想到了什么,没头没脑地自语道:“……是啊,为什么不是我的?”

说着,他便要站起身来。

但刚一起身,他的身体便似虚脱了一般,晃上一晃,失去意识,向前栽倒而去。

如一虽也是震惊于他的满目疮痍,却还是反应及时,一把扶住封如故肩膀,由他靠在怀中,并单手脱下身上僧袍,盖住他满身伤痕,另一手接过了险些从他手中滑脱的海净配剑。

桑落久快步迎上前来:“如一居士,多谢,请将师父……”

“……小师叔?”

楼上传来的海净的声音,打断了桑落久的话。

桑落久猛然抬头,由于太过惊愕,他甚至没能掩饰住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光。

罗浮春更是看傻了,完全不知被取走一魂一魄的海净为何能够醒来。

初醒的海净呆呆望着被摧毁殆尽的画舫和莲池,又低头看向个个仰头盯着自己、目光怪异的三人,一时摸不清状况,只得怯生生询问:“……这是怎么了?”

电光火石间,桑落久已经想通了一切。

师父故意破开封印,自取海净魂魄私藏起来,目的是要引开他们。

师父……是想利用失魂之事,借局破局,直接引出封字血笔的幕后真凶,与他对垒。

桑落久原本以为,师父丝毫不懂掩饰自己破开护身结界的痕迹,是有些傻气的。

没想到师父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傻。

若是那幕后黑手早有埋伏呢,或是实力超群?师父该如何应对?

心有余悸的桑落久把目光转向如一,想将师父迎回,好生照料。

他能想明白的事情,如一如何想不明白?

他凝望海净片刻,扬手一挥,桑落久本能地伸手一接,发现揽到怀中的却只是海净那把木剑。

如一俯身,将封如故打横抱起,快步进入楼内。

罗浮春想通了几处关节,可仍不很懂,见如一抱着师父走了,又痴痴叫了一声“师父”,见得不到回应,更是焦心,一把扯住桑落久的胳膊,速速跟上,扯得桑落久一路踉跄。

封如故晕过去的时间很短,被搁到海净尚有余温的床铺上时便隐隐有了意识,呢喃一声:“……烟。”

饶是心急心慌,罗浮春也是哭笑不得。

……刚一醒就要烟抽,师父这风雅病真是好不了。

他跪在床边踏凳上:“师父,等休养好了再抽不迟的。”

封如故眯着眼睛瞟他一眼,哼了一声,掉过身去,不理会他了。

罗浮春愣了一愣:“师父?”

封如故不理他,肩膀却在微微抖动。

罗浮春总算想起他负气离去前说的那些混账话,猜想自己伤了师父的心,心神大乱:“师父!是徒儿言行无状,满口胡言,惹师父生气了,师父若是气不过,打徒儿一顿也好,骂一顿也好,就是……就是求师父别生气,小心伤了身体……”

封如故仍是无动于衷。

罗浮春又急又难过,眼看着眼泪都要下来了,心念一转,注意到被封如故信手搁在桌上的烟枪,马上取了来,双膝跪地奉上,声音里都有了哭腔:“师父别难受了,徒儿给师父奉烟……”

封如故偷偷睁开一只眼,眼底分明是狡黠的笑意。

他返过身来,大咧咧揉一揉罗浮春的头发,称赞一声:“乖。”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里,就连什么都不清楚的海净都觉得罗浮春甚是可怜,被他师父诓得眼泪汪汪,到头来还要感激涕零。

一旁的如一不言不语,权当把封如故抱上来的不是自己,只将海净那柄剑端平细看。

看了一会儿,他把剑凌空抛至海净怀里,还附赠了一张纸条。

“沾了魔气,不干净。将上面的秽物除了去。”

如一自出生起受魔道所害,对魔道不存任何好感。

倚在床上的封如故远远看了字条一眼,也不知他看没看清上头的内容,他只是微微笑了笑,看不出什么特殊的情绪来。

对海净来说,他一觉睡醒,日上三竿,还没来得及拾掇自己,便见众人气氛古怪,似乎发生了什么紧要的大事。

但如一既然吩咐他做事,海净也不敢多言,安安静静蹲在房间一角,无声诵念佛偈,以驱散剑上魔气,同时竖起一双耳朵,想把一切弄个明白。

众人心中都有无数问题要问,只是封如故身上伤疤太过骇人,哪怕是最心大的罗浮春也不敢轻易就此事发问,一时间,房内寂静一片。

还是桑落久率先提问:“师父,幕后主使是魔道之人吗?”

封如故叼着烟嘴,含糊道:“也许吧。”

这回答语焉不详,但罗浮春早已一心认定了:“剑染魔气,当然和魔道有关!那些魔道果真是贼心不死,直到现在还阴魂不散地缠着师父!”

罗浮春颇替封如故愤愤不平,桑落久也难得认同师兄的判断:“当初在‘遗世’,师父杀了他们不少人,魔道之人恨师父入骨,设下这连环毒计,逼师父出山,也是合情合理。”

随着烟气的进出,封如故的嘴唇回了些血。

殷红的唇一张一合,只顾着吞云吐雾,却不讲话。

罗浮春深以为然,但仍有一事不解。

他转向封如故:“师父,您要我们离开,好诱那幕后之人出手对付您,大可以事前跟我们说清楚啊,何必连我们一起骗?”

“事先跟你们说清楚?”封如故似笑非笑,“落久我信得过,若是事先告诉你,你和大师好意思像刚才那样欺负我?”

“欺负”两字一出,罗浮春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如一也神情不自然地偏开脸。

“那人心思周密,极有可能在暗中窥探。”娴熟地对小辈撒娇过后,封如故又正经了起来,“事先告诉你们,万一被他看出我们事先串谋,他便不会现身,那我不就白设这一局了?”

桑落久替窘迫的师兄岔开话题:“师父已见到那幕后之人了?”

“没有。”封如故说,“他也派了旁人来。……所以我猜得没错,他果是心思周密之人,且惯使阳谋。”

罗浮春犹自红着一张脸,不服地嘟囔道:“藏头露尾,暗地杀人,算什么阳谋?”

封如故看着自家的傻徒弟,打算教一教他:“我问你,幕后黑手总共杀了一十六人,还杀了文三小姐,目的是什么?”

罗浮春想了想:“是为了让师父下山。”

“是,他的目的是什么,连你都能看出来。但我难道能不下山吗?”

罗浮春张口结舌。

……幕后主谋,用十五具尸身和一颗头颅,构成一个巨大的“封”字血笔,且以师父未婚妻头颅作为血笔终结,显然是指向师父的。

如果师父不亲自下山抓住此贼,那么受害门派定然会倒逼上风陵山,逼师父给道门佛门一个交代。

是以,师父才不得不在众人发难前就主动下山,避其言锋。

封如故继续循循善诱:“你再想,我们为什么来到米脂山脚下的古城调查寒山寺僧人遇害之事?为什么不先去别的地方调查?”

这么简单的事情,罗浮春之前从未想过,细细想来,才倒抽了一口冷气。

——因为那人做得太干净,除了唐刀之外,他们根本找不出杀人者的线索。

而留在文三小姐陈尸的树下、特产于米脂山中的榉树叶,便是他们唯一的线索。

因此,他们才按着幕后之人的指示,找到了古城中来。

封如故顺势点拨他:“与我们同行的还有如一大师。如一大师是寒山寺人,而寒山寺的僧人,好巧不巧,就在榉树林中遇害。所以……”

罗浮春总算明白了过来,接上了话:“如一大师是护寺之僧,身负调查寒山寺僧人被杀一事的责任,如果找到与遇害僧人相关的蛛丝马迹,是一定会选择先来古城的!”

如一看封如故一眼。

以他区区居士身份,根本不配“如一大师”这一尊称。

封如故一口一个大师,分明是调侃于他,谁想他这样称呼,竟把罗浮春也给带跑了。

那边厢,罗浮春说着说着,又觉得不对劲起来:“师父,不通,不通。”

封如故:“哪里不通?”

罗浮春:“一开始,您要下山,是师伯写信叫如一大师来保护您的。那幕后黑手怎么算得到如一大师会与我们同行?”

封如故反问:“怎么算不到呢?”

罗浮春一头雾水。

封如故轻描淡写道:“我在魔道中结怨甚多,师兄不会放心我一人下山。可他要掌管风陵事务,不能分·身;燕师妹又下山调查风陵弟子身亡之事,不在山中,所以,他自当求助能信得过的人。因此……”

罗浮春看向如一,继而心头密密麻麻地泛起寒意来。

“如此说来……”他喃喃道,“那个主使之人,对风陵事务也很是了解……”

罗浮春心头有如惊涛骇浪,风云翻搅,相比之下,封如故倒是反应平平,明显是早就看透了幕后之人一步步的筹划。

“明明知道他要做什么,却避不过,躲不开,一步步都落入他的算计,这便算是阳谋。”封如故照他眉心拍了一记,“傻小子,学着点儿。”

“但他还是打不过师父!”罗浮春发了一阵冷汗,又莫名骄傲地挺起了胸膛,“那人想借着我们都不在的时候暗害师父,不还是被师父赶走了?!”

封如故扶额片刻:“滚滚滚,我真是对牛弹琴,下次讲谋略,我只带着落久便好。”

罗浮春被训得一缩头,桑落久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一手拉住罗浮春,一手扯住海净:“师父累了,先叫师父休息吧。”

罗浮春还想问师父身上的伤口究竟是怎么来的,未及开口,便被桑落久拉出门去。

如一站着没有动。

封如故裹着他的僧袍蜷在床上,素雅之色略略冲淡了他五官的艳色,倒与他很是相配:“大师,还有事情吗?”

只着了一身单薄里衣的如一行至床边,动手接过他的烟枪,无声无息地将他放倒,侧翻过身,拉开了僧袍后领,露出他肩上的一片青肿。

……是他方才亲手拧出的。

如一伸手触一触,又收回手来,别开视线,看向他的手腕。

——封如故腕骨与手骨的连接处,弧线极为好看,上面却多了一圈抓握的淤紫指痕。

倘若封如故穿着衣服,这些痕迹恐怕就没有示人的机会,会被他掩盖起来,就像他这一身剐伤,以莲花覆盖,永不见天日。

如一眼中暗了暗,只觉眼前人古怪而矛盾。

说他聪明,他却做出以身犯险的傻事。

说他仁义,他却能眼皮也不眨地偷取来海净的一魂一魄。

说他矫情,他却总把伤痕随手藏起。

如一看不透他,索性不再花费心神在不相干的事情上,取出伤药来,拔出药塞,屋中顿时药香四溢。

封如故“唉”了一声,便要起身:“不必麻烦,我叫浮春他们……”

如一不言语,只单手把封如故压回床上。

封如故便不动了,伏在胳膊上,由他折腾去。

动手上药时,如一才发觉,封如故确是皮薄肉嫩,只拿药油一碰一搓,身上的皮肤便显出一层薄红。

因为那伤药是液体,涂在肩上,难免会下·流,如一便除去了自己的僧袍。

衣服拉下的一刻,如一微微皱眉。

封如故身上生满丛丛青莲,偏在后腰处开出了一朵绮丽红莲。

上次在文始山汤池中,如一瞥见封如故身上有青莲纹身,因为不肯细看,所以未曾加以留意。

……但他并不记得封如故身上有开着的莲花,还开得如此妖异,灼灼如焚,像是不熄的烈火。

作者有话要说:一朵花开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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