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了暑假。夏日的好天气持续着。

美野里开始了暑期生活,与此同时,亚由美也回了仙台。“要告诉我以后发生的事情的经过哟。”亚由美朝美野里悄悄扔下了这句话。尽管“嗯”地点了头,到底会不会有“经过”,美野里的心里没有谱。

拳脚相向的吵架过后,第二天两人的照面,果然让人感到尴尬,不过另一方面,想说的都说了,心情也很痛快,美野里和久子之间也没有了疙瘩。但是,两个人都有了顾虑,依然在自我反省,互相都不提藤田的话题了,就这样迎来了暑假。

到了长假,有人会产生想去海边玩、驾车游、到游乐园去等等的“行乐念头”,但是美野里却没有,每天能够待在家里就等于是进了天堂。

早起后给花浇水、做水果冻、喝大麦茶、午饭吃点冷面、散会儿步、叽叽咕咕地诵读点书、睡完午觉后吃果冻、想起来的话再涂一阵子暑假作业。连她都觉得自己是个好伺候的人,但是她也想过,对自己而言,再没有比这些更能让她感到幸福的事情了,从今往后也可能再没有这样幸福的时光了。

自己的房间、考虑了营养搭配的热腾腾的饭菜、什么也不用发愁就会有人替自己安排好生活、被确保了的宽松的时间、喜欢的书、只属于自己可以利用的时间。这样我就十分满足了,不想要更多的什么自由。可是,从今往后就不能再这么清闲自在了——每当美野里到门外去取晚报,看到太阳两沉,就会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这种幸福的时间在一天天地减少。但足,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这仅仅只是隐隐的痛而已,真正的疼痛要在好些年之后才会到来。也许在某一天,自己在为丈夫和孩子准备饭菜的时候,那种钻心的疼痛才会突然来袭吧。

进入八月后,地历研会举办实地调查活动,这成了每年的惯例。三年级学生只要志愿参加即可,主要以一、二年级的学生为主。不过,大家都在背地里称此为“片平福利旅游”,总而言之,是向一年级学生传授何谓实地调查,把谷津的史迹和遗迹走马观花地看一遍,是一次当天即可往返的徒步旅行。那天成了顾问片平老师一个人尽情施展才华的舞台,他会一整天滔滔不绝地向大家表达他对古代浪漫情怀的向往。弘范他们会经常模仿片平老师的样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陶醉于自己洪亮的声音中、绵绵不绝地做着解说的片平。旅行途中,片平有个窍门,那就是让一年级学生成为自己的观众,而让二年级以上的人若即若离地在周围徘徊。

今年举行活动的这一天非常热。从早上起床开始,似乎已经照耀了十年的太阳,把院子里的芙蓉花炙烤得火红火红。

呀呀,要死喽。

美野里皱着眉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温度计。尽管还不到上午八点,气温已经快升到三十度了。当美野里再一次回头看墙壁上的温度计的瞬间,感到一种令人怀念的奇妙心动。

美野里也曾经有过一次这种奇妙的感觉。

总觉得这一天,从早上开始,脑子里就一直有像小虫舞动翅膀时发出的嗡嗡声,而且越来越大,让美野里感到昏昏沉沉的。

在一高校舍前集合的时候,美野里感到身体里的水分已经被蒸发干净了。精瘦的片平,留着一头像狮毛般蓬松的白发,穿着麻纱的开领衬衫,配上全棉的西装裤,一副凉爽的打扮,似乎已充分认识到自己是今天的主角。老师好精神呀,美野里在心里佩服着。一定是在吸取我们的能量吧。

行程还是老一套,先从如月山的七巨石开始。片平从一开始就开足了马力,把手放在石头上,仰望青天,不打一个磕巴地解说起石头的文化、日本古代的石头遗迹、石头信仰……

“——日本人的石头信仰,和巨树信仰一样,它的特征是:始终对自然形成的石头有种信仰。对于已经存在在那里的石头,人们或者将之比作什么,或者像这样对石头原有的姿态进行膜拜,都是日本人的习惯,搬动石头或是对石头进行加工那是大忌讳。日本各地都有因为搬动石头而发生灾害的传闻,被搬走了的石头又回到原来的地方,这类传说也是随处可闻的。比如著名的奈良明日香村的龟石等,也是说一旦动了它,周围一带就会沉没到海洋里去,这些传说实在是太多了呀。在谷津也有类似的说法,说移动了石头后,它四周的土地就会化成海洋——据说谷津原本就是一个湖泊,所以,这种说法也并非是完全没有根据的…一”

从树叶间洒下来的阳光直撒在美野里的脸上,她精神恍惚地听着片平的演讲。一年级学生认真地记着笔记,蝉鸣声喧闹不已,闷热极了。太阳好像要把这个郁郁葱葱的如月山的内部水分源源不断地蒸发似的。

学生们一个跟着一个开始朝下一个目的地进发,美野里渐渐落到了队列的最后,尾随着前面的同学。

“——不过话说回来,即使是山里的居民,靠山来维持生计的和靠耕种来维持生计的人们之间,也存在着明显的界限…一”

传来片平诵经一般的声音。

好热,真的好热。现在到底有几度了呀?都还没到中午呢。

美野里好像看到摇摆着尾巴的鱼儿发光的身影一闪而过。美野里吃了一惊。四下张望了一会儿,那边是被杉树围绕的浓绿的山路。

“——这一带也有山犬信仰——和犬神还是有点区别的——嗯,是有区别的。这是所谓‘卦’的一种吧,让山犬来裁定罪犯什么的。比如说有两个嫌疑犯的时候,就让这两个人同时爬上山去,手里还分别带着小箱子。据说好像在遇到山犬之前,真正有罪的人的箱子,不是丢失就是会损坏。就像这样,可以说是某种形式的裁决吧,把决定权交给超自然的神灵,这是从远古以来民众的智慧……”

学生们现在还带着小箱子攀登如月山——磁带,带着灌录了自己声音的小盒子——然后把它托付给巨大的力量。它会聆听自己的祈愿——让它来审判自己。执行审判的是谁?是那个…一藤田晋。

通过自己的力量来实现祈愿或改变命运的孩子,能通过自己的奋斗来开拓的孩子,在当今的社会里,到底有几个?他们希望决定,希望巨大的力量来满足他们。到底由谁来实现呢?在谷津是藤田晋。真的是这样吗?

美野里拖着沉重的脚步思考着。

我们已经厌烦了每天受人管制的日子。到遥远的彼岸为止,恐怕到死亡的瞬间为止,都已经有人为我们铺好了轨道。在课本的字里行间,在电视的新闻画面里,在早晨穿的鞋子里,都能看到这轨道。

但是,我们又惧怕在此之上的自由。不,这种说法不正确。是惧怕着随之而来的责任心和决断力。不是给你自由了吗?那自己决定一下吧。不是有很多要做的事情吗?不是很讨厌学习吗?自己的人生或是什么的,那快点开始如何?要牺牲什么、要靠什么生存下去、成为什么样的人、走左边还是右边?喂喂,快点开始怎么样?所谓能够决定什么的人,不是具有特别得天独厚的人,就是生活非常窘迫的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人。可是,在这个世界上,不属于这两类的人占了绝大多数。

即使是美野里,她也想,如果可能的话,希望还是由某人来为自己做出决定,这样最好。自己该做什么才好,什么是对自己来说最好的?希望某人会对自己这么说:啊,是坂井呀,这个对你挺好的,挺适合的,最好了。

蝉鸣声渐渐远去,美野里一行人走到了红河岸边。

如全知全能的神灵一般的太阳,把地面上所有的东西都烙上了印记,光的粒子在树木和水面上跳跃。这是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的风景。美野里所属的小组成员成群结队地走在河岸边,从他们的正面迎来一位少女。草帽深深地戴在她的头上,一副非常凉爽的样子,白色的袜子特别显眼。美野里有点头重脚轻了。

美野里能够通过摇曳着的空气,看到在前面不远的堤岸上,片平用手指着周围在解释着什么。怎么大家都能如此平心静气地待着呢,在这炎热得让人浑身发软的高温下……

“你,没事吧?脸色好像不太好,都摇摇晃晃了。”

正要从美野里身边擦肩而过的少女,注意到了她的面容,苗条冰凉的手抓住了美野里的手腕,从草帽下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眼睛。

啊,是丹野呀……

丹野静的眼睛,像是要从美野里的眼睛一直深深地刺入她的内脏一样,美野里身不由己地想要逃开。

“你这样可不行。不能在这样的天气下面,在这种地方东倒西歪地走。那个东西要来了呀。”

丹野拽着美野里,来到生长在堤坝上的巨大老榆树下面。谢天谢地,这里能够躲避太阳光的照射,美野里马上就瘫倒在树根旁,闭上了眼睛。她感觉不到丹野坐在身旁的动静,她一定纹丝不动地坐着吧,美野里觉得像是一个石像坐在自己身旁,变成了石头一样呀。“是呀,是这些鱼儿们搞错了。”是我们错了吗?是什么错了呢?还是,从今往后将要犯什么错呀……

突然,声音消失了。

蝉鸣声、风声都消失了,变成了完全无声的状态。

取而代之的是,似乎能够听到太阳暴晒的火辣辣的声响,那种声响渐渐地变得越来越大,大到令人难以忍受的程度,它充满了四周。

在这样的天气里,如果不注意,那个东西要来的呀。

美野里闭着眼睛依旧靠着树干,全身一点儿也不能动弹。与其说像是被捆住了,倒不如说是被可怕的重力贴在原地更为准确。真弄不清楚自己是横着的呢还是竖着的,是睡在地面上的呢还是倒挂着。虽然美野里闭着眼睛,但是能够看到一切。河岸上一个人也没有,空空荡荡,不仅是视野里不存在,就连这个世上也空无一人。能够看到天空中有个巨大的光环,静静的,像是把石头投入水池后散开的水纹那样,它迅速地扩展开去,消失了。

光环的突然消失,使周围一下子变得暗淡不堪,像是接通了喇叭的开关一样,响起了汪汪的类似于狂风或激流般的猛烈声音。温度急剧下降,美野里感到手腕上起了鸡皮疙瘩。

美野里站在黑色的水流中,感到很冷。风迎面扑来,天空中布满了阴沉沉的乌云,能看到远处黑暗的山峰。她想,有什么东西在那里。脚下瘫倒着枯萎的草,在草间,黑色的水流又急又细地流淌而去,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荒野在眼前扩展开来,视野范围内没有任何东西,只有承载着电缆的巨大黝黑的铁塔,笔直地朝着远山而去,像多米诺骨牌那样排列着,实在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突然回过头来,只有那里,才能看到照着太阳的绿油油的榆树,还能看到那棵树的底下,自己躺在那里。

哎呀,是我。不是中暑了吧。

美野里知道,那个被光照射着的地方,就是自己曾经所属的“现实的”世界,它显得特别白晃晃而又遥远,像是望远镜里看到的世界那么虚假。美野里又朝前方望去。

风湿漉漉的,充满着美野里不熟悉的远古野性的气味。风仍是清新的,美野里用全身的细胞呼吸着。

认为什么都没有,那是美野里的错觉,能看到在河对岸的草丛间,有个可供四人乘坐的白色秋千在摆动着。两个少女面对面坐在上面,正谈论着什么。啊,是裕美和丹野。美野里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看上去,两个人像是亲密无间的姐妹一样。在摇摆着的秋千的更远处,能看到孤零零的“妖怪工厂”和教堂的屋顶。啊,这里也是谷津呀。是过去的谷津吗?美野里聚精会神地观察。嗨,裕美跑到这样的地方来了呀,所以才会变得失魂落魄的。美野里想召唤裕美。在这里叫她,她一定听不到吧,非得过这条河不可。

“美野里。”

声音从耳后传来。是个熟悉的声音。真讨厌呀。我得赶快过河叫裕美……

“美野里,你没事吧?”

美野里突然睁开眼睛,全身淌着汗水,额头上放着冰凉的湿毛巾。太阳一下子火辣辣地照耀着,四周充满了蝉鸣声和公路上汽车的噪音。片平和菅井启一郎表情担忧地注视着美野里的脸庞。

“哎呀,是老师。”美野里用痴呆的声音说道。

“太好了,太好了,苏醒过来了。”片平的表情似乎表明他松了一口气。

“看你突然东倒西歪地走进树荫,倒了下来,可把我吓坏了。”启一郎带着不安的神情说道。

“咦,丹野呢?不是坐在这里吗?”

“你在说什么呢?丹野又没来过。”

启一郎好像觉得美野里还没有完全恢复意识。

美野里摇摇晃晃地撑起上半身,四下观瞧,这是现实世界,草的气味,脊背贴着的冰凉的树干,在红河恬静的堤坝的远处,是注视着他们三人的低年级学生,从河岸上吹来的干燥的风,碰到了额头上的汗珠。但是,美野里还是不能信服,手腕上还留着那阵冷风,和那个让自己起鸡皮疙瘩的

感觉。那云、在脚下流淌着的黑色水流、摇摆的秋千。像是要刺破天空的教堂屋顶,巨大的铁塔,以及在空中扩展的光环。那个栩栩如生的现实感,到底是怎么回事?它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美野里,能动吗?老师,我送美野里回家吧。请您继续讲课吧。一年级的同学们都在等着您呢。”

“嗯,是呀,坂井,你没事吧?”

“啊,我想再休息一会儿就可以走动了,感觉好多了。”

美野里像在梦中回答问题那样,她以一种似乎事不关己的语调说着。

刚才就是“那个东西”吗?美野里突然这样猜想。

这一天谷津的最高气温,是三十六点五度。

这段时期,一之濑裕美在“那里”度过的时间越来越多。第一次是丹野带着去的。开始时,两个人一起在那里度过的时间比较多,最近,一个人在路上走着,冷不防地就会拐到“那里”去。为什么至今为止自己就没有注意到那个地方呢,现在想起来觉得很不可思议。恐怕,我过去被“狐狗狸”困住身体的时候,是不是就是来到这里了呢?因此,从那以后,自己就下意识地避免到这里来。

可是,这里就是想要躲开的地方吗?

裕美总是在有如台风就要来临的阴沉的天空下,在荒野上边走边环顾着。这个地方的确充满了肃杀的气氛,没有一点趣味。不过,也不是那种不想再来的地方。

或者应该说,裕美感到这个地方有难以言表的魅力。这里总是充满了鲜明的现实感;在这里,没有裕美平日生活中感觉到的那种装模作样、轻浮浅薄,不存在没有什么值得信赖的空虚感;她能够强烈地感受到吹过来的风,潮湿的空气的味道,每走一步时顽强的生命力,现在只是这样走着,自己真的只是一个动物,仅仅是作为一个生命体存在着,粗犷的能量在自己的体内翻滚,它正进行着巨大的冒险,她感到自己的心情高涨得无法形容。裕美和丹野互相体验着这样的实感,她们可以花上好几个小时在这片原野上徘徊。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裕美皱起了眉头。丹野在一开始就说过,我也不太清楚。

估计是“原来的谷津”吧。

是“原来的谷津”呀。

两个人在荒野上走着,时不时地看到各种各样的人。熟识的老师、家附近鱼店的老板、小孩子等等。他们表情呆滞,只是在荒野上走了一小会儿,就忽然消失了踪影。

裕美有时能看到河对岸母亲的身影,她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啊啊,果然妈妈也可以到这里来呀,裕美暗忖。不过,那都是一瞬间的事情,妈妈没有渡过河来,不一会儿的工夫就消失了。让她吃惊的是,最近她看到了美野里的身影。某一天,美野里怅然若失地站在河对岸,而且她认出了自己,甚至想要过河来。一般的人都只是在河对岸现身,也仅仅是很短的时间,都不会注意到河这边的裕美等人,可是,美野里一出现,就立刻清清楚楚地认出了裕美的身影。可是,她像是被身后的什么人给叫住了,转过身去,就突然消失了。

一定是——谷津的人们从过去就注意到了这个场所的存在。所以,谷津这个地方就会飘荡着那种无精打采、昏昏欲睡的气氛。对于到这里来的人而言,这里才是“实际的”,清醒的状态。不知道哪个空间是“真实的”。但是,对于已经发现了另一个世界的人来说,那种问题都是无所谓答案的了。

可是,好像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才能过河。

丹野,是在全家人遭到杀害而受到警察保护的那夜起,才一口气渡过了河,来到这里的。

如果没有受到什么特别强烈的刺激或者反作用力的话,像我这样的普通孩子是来不了这里的。丹野这么解释。

从那以后,丹野就经常跑到这里来。到这里,时而在原野上转转,时而读读《圣经》,这是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的惟一乐趣。但是,这个地方好像也未必欢迎她来似的。她在这里待了一会儿之后,尽管本人希望再多停留一段时间,可是身体遭到了拒绝,不知不觉中就被赶了出去。

一定是我还没有“进步”呀,我还不能一直待在这里,我还不是适合这里的人呢。

而且在那里,好像时间和空间的概念被扭曲了。实际上,丹野第一次见到潮见兄弟是在一年半之前。那时他们还在上小学,当两个人意识到母亲虐待忠彦而没有虐待孝彦的不久之后,就来到了这个地方。尽管两个人来这里很久了,但那么久以来双方都从未碰过面。

接着,半年前的某一天,他来了。

三个人坐在荒野上谈论事情的时候,看到一个少年慢慢地从山的那边走来。三个人大吃一惊,因为尽管有人是渡河而来的,却从来没有人是从相反的山的方向来的。即便是这三个人,也对接近那山产生了强烈的抗拒感,因为他们感觉那里存在着超乎他们理解能力的、出乎意料的巨大的东西。那个少年来到目瞪口呆的三人面前,他沉着而冷静,犹如水一样。

“喂。”他自然地冲着他们打招呼,像是见到了老朋友。

“我有事要麻烦你们。”

这就是他们和藤田晋的第一次相遇。

那个少年到底是何许人物?只要他乐意,他就可以自由地进出这里,想在这里待上多久都行,他是“进步”的,被这片土地所期待。

裕美边走边想,今天一个人都没有,今天就我一个人在这里。

感觉这个世上只有自己一个。品尝到这种感觉的话,不论是谁,一个晚上就能够成长。

不过,我至今为止一直都是一个人。

这样的想法突然在心中浮现。

谁也不能理解我的感受,不管是关谷还是丹野,从今往后可能一辈子都会这样。冷不防地,尖锐的疼痛翻涌上来。

这个荒凉的世界,原始般的世界,自己只是进化过程中的一介生物,这是一个小小的事实。宇航员在太空飞行的时候,是否也会有这样的感觉?要是永远都碰不上任何人,就这样不断行走在这个荒野上的话,我会怎样呢?我会变成什么呢?忘记语言,忘记事物的名称,意识不断扩散开去,融化进空气里。最终变成其他的生命体,变成“谷津”的一部分,然后这也给平日里的谷津带去影响,也许早晚又会在下一代中像我这样的,不,比我更具敏锐感觉的少女的梦中出现……

“裕美……”

裕美吓了一跳,原以为这里是没有其他人的世界。

“福田屋”的大妈双手叉在背后站在自己的面前。

“大妈。”

对呀,这位大妈一定有来这里的能力呀。因为小时候,就是大妈把我从这里带回去的。

“应该待够了吧,回家去吧。你妈担心死你了。”

大妈用平静的语调说道。

“不过……”裕美看着大妈的眼睛。

“大妈会理解我的吧?这里是真实的,这里才让人感到心情愉快,在这里,我才能感到很自然,也不会被那种烧焦的气味所困扰。”

裕美不知不觉地叫喊出来,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愤怒令全身不停地颤抖。

“气味?”

大妈质问道。裕美突然想起来,这是第一次告诉别人关于味道的事情。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春天起,自从那个奇怪的谣传开始流传后,都快要疯了呀,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感到自己的全身渐渐地变得有焦糊味儿了,”

裕美发泄一般大叫之后,就把脸转了过去。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和你一样呢。”

裕美惊讶地抬起了头,大妈冷静地看着她。

“当时也感到很害怕,每天都到如月山上去拜佛。不过有一次实在忍受不住了,就把一高给烧了。”

在大妈的身后,黑暗的山峰铺展开去,枯萎的荒野在延展,大妈像是从它们之间浮现出来似的站在那里。能够清晰地看到大妈脸上一条条的皱纹,罩衫上一点一点的污痕。

“大妈。”

有东西在裕美心中绽开了,她情不自禁地冲上去,紧紧抓住了大妈。大妈矮小的身材坚实地接住了裕美,那是令人怀念的、柔软的、好闻的味道。

“我——我……一直都很害怕。我注意到那个味道是从我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像我这样的孩子不会就这样自燃了吧?——我过去曾经看过一本书——世界七大谜团——有种人一瞬间会在没有任何火种的地方发生自燃,直到烧尽了骨头为止——据说,焚烧完后还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我也会变成那样啊?自己会不会把自己烧掉呀。”

裕美像个孩子一般抽抽搭搭地哭着,断断续续地喊叫着。

“我能理解。”

大妈轻哄着她。那柔和的声音,让裕美愈发坚信大妈一定能够理解自己,委屈的哭声也越来越大。

“我知道,你在准备成为大人,却还在惧怕自己会不会是异物呀。你憎恨使自己变成异物的这个世界,憎恨也许会驱赶自己的这个世界,还有,你憎恨着被赶出来的自己。这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呀。你不是异物,也没有异常的情形。像你这样大的孩子,大家都是这样的。”

大妈用低沉的、却强而有力的声音鼓励着裕美。

“——这里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这里是个令人愉快的世界,可它对于我们来说不是个必要的地方。”

“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裕美边擦鼻子边用沙哑的声音询问。

哈哈,是什么地方呀,大妈只是用干巴巴的声音笑了一笑。

“我知道,这里是大家黑暗的梦境所在——总之,在很久以前就有了。而且,来到这里的人,能来的人,大家都会跑到更远的地方去。之前一直在自己身边的人,都跑着离开了,失去了踪迹。这只会变成难以理解的别样的东西。变成别种东西后有回来的人,也有没有回来的,至少回来的人是不幸福的。你一天天地和这个地方亲近,到时候一定会回不去的。然后,你就会忘记谷津、忘记我们,也许还会到山的那一边,你想那样吗?”

裕美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忘记,忘记大家。家人、朋友、关谷……

她禁不住猛烈地摇起头来。

我还是不能那样做。

刚才还能感受到的爽快感,刹那间变成了讨厌的褪了色的东西。

我要回家,回到那个充满光线、无聊、令人怀念的城镇里。

裕美抬起了头,两个人就这么拥抱着,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投向眼前一望无际的草原。潮湿的风从她们背后威逼似的刮过。

“再看最后一次吧。”

裕美孤零零地说了这么一句。

大妈没有表情,一定回想起了往昔的自己。

裕美不由得体会到对热衷的游戏产生了厌倦时的虚脱感。

风变得愈发强劲了,她一时间闭上了眼睛,感到身旁流淌着的黑色河流发出的“哗哗”声越来越大了。

——叮呤,响起了清澄悦耳的风铃声,裕美和大妈站在了明亮下午的“福田屋”前。裕美抬起头,眯缝着眼睛看着屋檐下的风铃。

关谷从回忆起所有事情的翌日起,一直在等待。

每天,到了黄昏,他就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家后面儿童公园里的秋千上。他会在天黑后回家,可第二天,依旧会在日落前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一动不动地坐在秋千上,看着参考书等待着。

尽管当他回想起所有事情的时候受到了很大刺激,但随后也就平静下来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多天。

某一天,在昏暗的公园里,关谷读累了参考书,猛然抬起头,藤田晋已经站在公园门口了。关谷慢慢地合上书说:

“嘿,我在等你呢。”

“——猪八戒倒打一耙,是我在等你呢。”

藤田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把手搭在秋千的栏杆上。

“真是的,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再想起来了。我们春天碰面的时候,你还大言不惭地嚷嚷‘那是我的指定席’呢,这里不应该是‘我们的指定席’吗。”

藤田慢悠悠地说着,在他的语气里,有不容分说的强大压力。接着他慢慢地坐到了关谷的面前。

“那以后,你又去了那里好几次吧?”关谷问道。

“没错,因为对我来说,那里才是原有的世界。”藤田看着关谷的眼睛答道。

是啊,那个时候,尽情地荡着秋千的两个小孩,已经超越了某些东西。

当他们意识到的时候,那个巨大的风景在眼前铺展开来。阴森森呼呼叫喊的风,从正面遥远起伏的山岭处,铺天盖地翻卷而来,搞得两个孩子不知所措。在他们面前,横亘着一条水势汹涌的河流,水流哗哗地奔腾翻滚着。

两个人心情慌乱地看了一会儿那个风景,藤田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一跃而起,跳过了那个激流。

藤田在河流的对岸,背对着关谷,孤零零地站了一会儿。在关谷眼里,那个场面实在非常奇怪。虽说伙伴的沉默显得怪异,可自己也无法朝他打招呼。

突然,藤田迅速地转过身来对着关谷。

藤田的脸给关谷造成了强烈的冲击。

那不是藤田。

藤田的眼睛里面闪着寒光,虽说是一样的皮囊,但那里面居住的却是其他生物。那对于关谷来说,是从未经历过的恐怖,近乎原始的恐怖,感觉内脏和全身的毛发像是噗噗泛起白色的泡沫。

藤田叫起来,那声音非常明亮欢快,这愈发使得关谷毛骨悚然。不对,真正的藤田是不会这样欢蹦乱跳的。

关谷,到这边来呀。这里让人感觉特别开心,特别激动呢!关谷,为什么还站在那里?快过河来呀,跳,关谷,跳呀!

但是,关谷已经吓得直不起腰了,他没能跳过河去。藤田啧啧咂嘴,又回到关谷所在的地方。就在他抓住关谷的手腕,想要把他拖起来的瞬间,两个人回到了间加部的秋千上。

“——之后,你发起烧来,还在床上躺了三天。”

藤田一边不停地摆动着秋千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

对呀,那时候我发烧了。之后,关谷就把那个记忆封存在心里。那真的很可怕。那时候同伴的脸——融入平常生活中的、如家人般亲切的朋友的脸,感觉完全陌生了的时候产生出的那种恐怖——那对于年幼的他来说,真是难以理解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还能感觉到身不由己的颤栗,类似从正上方窥探万丈深渊的底部。小时候在电视上看过这么一部恐怖剧——除了主人公以外,其他人都变成了外星人。可是没有人相信他说的话。那种绝望之感。今年春天,在遇到藤田后发了高烧,这一定也是因为身体已经记住了那种感觉的缘故。他的身体不想再回忆起那件事。

原来是这件事让我一直牵肠挂肚呀。在日常生活中,一直觉得有什么东西藏匿其中——觉得掀开罩子后,里面会有什么不能目睹的东西存在。

关谷痛苦地追索着记忆。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呀?”

关谷问藤田。橘黄色的光,正融化着发小的面庞。

“我认为——那个谷津的地方在做着梦呢,做着‘现在的谷津’的梦。不过,那个真正的谷津经常会像气泡那样从潜意识中浮现出来。”

“可这里是间加部呀,为什么从这里可以到那里去呢?”

“靠这个秋千呀,它原来是在谷津的。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谷津某家木材加工厂的一家老少惨遭杀害,放在那家院子里面的秋千则被那家人的亲戚贱卖掉了,以后,这秋千又兜了好几个圈子,才跑到了这里。”

“还有这样的事情呀。”

关谷受到了震动,低头观察秋千。真没想到,这个秋千竟然是丹野静家的东西。

“对了——我想这个地方的村镇和城市曾经是各自独立的。对于谷津而言,三面都被水环抱着,还有丰富的地下水。这个拥有天然屏障的地方,也很少受到外界的侵略吧。哎呀,这可是你的专长呀。”

“别打岔,继续说吧。”关谷苦笑。

“嗯,重要的是,谷津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建在同一个地方,自给自足、独立自主,到成立现在的中央集权国家为止,谷津的内部纷争都是靠自己的力量来裁决的——一面不断地推托、蒙混过天皇及政府的支配,一面装睡——尽管到了后来真的睡着了。不过,时常有什么东西会从梦境里苏醒过来。”

“是什么呢?”藤田缓缓地摇摇头。

“不过,那个东西确实赋予了我某些力量。”

“这么说,最近流传的各种谣言还有事件,你承认都是你引起的喽。”

关谷向前挺起身,藤田平静地笑着把他按住。

“——我也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不是这种意思上的力量。我做的事情仅仅是倾听大家灌录的祈愿磁带,然后把祈愿人的姓名和某一日期用谣传的方式散布出去——大家都认为谣传变成了事实,其实这只不过宣扬了当事人的名字和预定日期,这种行为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吧。说到底那谣传只是预先告诉祈愿者你的愿望将会实现,当然,也会给其他人一些宣传和鼓吹。只要把语言组织得抽象些——说‘做梦’呀、‘陨石坠落’呀什么的,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大家都会把其联系起来考虑呢。这和装神弄鬼的算命先生玩的把戏是一样的。不过,在那以后,我就什么也不干了,只是散布一些某种程度上的暗示,大家会接二连三地行动起来,因为大家都会认真维护自己认可的规矩。”

“这么说,在那个女孩的失踪问题上,你什么都没做喽?”

“——那时,那个女孩只想到一个不被任何人打扰,谁也不存在的地方去。所以,要准备隐藏的地方,就发出了让她去如月山的指示。但是,也许她本人就具有那样的素质,当她一接近如月山的七巨石时,就一下子被那个地方吸了进去。一旦踏入那个地方,就算是我们也很难找到她。一到后来,她还是凭借自己的意志回来了。”

“佐藤保那事呢?”

关谷连珠炮似的追问。

“那太简单了。只要在佐藤保从私塾回家的过程中伺机寻找机会,再把结城诳出来就可以了。他的祈愿是,把结城永远赶出长篠——葬送他的教师生涯。为了要让结城在别人面前显露暴力,佐藤保多少也做好了会被结城打伤的心理准备,结果也成了那么轰动的事件。归根到底,他们本人把谣传夸大了,靠他们自己提升了谣传的可信度,他们本人最想相信那是真的。”

“藤田,那你指望得到什么呢?”

关谷正视着藤田。

“什么意思?我什么也不指望。只是觉得大家都很可怜。”

藤田也正视着关谷。不知什么时候,四周陷入了阴森森的黑暗之中,秋千摇晃时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响也越来越大,开始刮起了冷风,四下里充满了潮湿空气的味道。

“我们一起讨论的有关‘进化’的话题,你还记得吗?”

藤田仍旧一副沉着冷静的样子。像是会被他那冰冷的瞳孔吸进去一样。关谷点了点头。

“只要一个晚上,就能一口气跳跃过进化的好几个阶段——这里,就是那样的地方。能到这里来的人‘会跳’呀,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过,具备那种素质的人要是到了这里,就‘会跳’,这是事实。然而,就我所知道的,都是些经历过不幸的遭遇、被迫越过河的家伙。这让我很生气。应该存在其他的家伙,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跳跃的家伙,关谷,就像你这样。”

不知不觉中,好久没有看到的那个巨大的风景,在眼前铺陈开来。

遥远的山脉,乌云,荒芜的田野。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如往昔的古老记忆。

两个人站在那条黑色的急流边。虽说它的宽度不超过三米,但像是在拒绝人类一般,汹涌地翻滚着。藤田开始还抓着关谷的手腕,后来他好像按捺不住了,率先轻而易举地跃过了湍流。就像那时候一样。

“关谷!来吧。”

关谷看到藤田虽然在克制自己,但还是露出了极度渴望的表情,这让他感到震惊。因为这是关谷第一次看到藤田乞求别人的模样,看到那副表情后,情不自禁地会产生一种冲动——只要让藤田高兴就好。过去就是这样,到最后,藤田一发牢骚,就绝对会让关谷做他想做的事情。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因为要是你的话就‘会跳’,能和我一起去。”

关谷带着悲哀的心情,知道了自己“相信藤田没有改变”的判断是正确的。藤田没有变。至今为止,对藤田而言,关谷是惟一的挚友,惟一可以互相分享这个世界的人。但是,关谷精神恍惚地盯着急流,摇了摇头。

“你想让大家都‘跳’吗?”

“没错。”

藤田露出怀疑的表情。

“你在盛冈的中学里也做了同样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在谷津也干呢?撒花生或金平糖有什么意义吗?”

刹那间藤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却很快就恢复了冷静,微微耸了耸肩。

“哎呀呀,你们调查的水平超乎了我的预料呀——那只是进行的一点试验。撒花生纯属偶然之作。在狭窄的学生宿舍里生活,要听磁带,要进行调查,所以我为了及时获知外面是否有人在靠近我,就顺手把碰巧带在身上的花生撒在了藏身地的周围。不管是花生,还是金平糖,和粗沙子一样,人踩上去后会发出很响的声音呀——那又让大家误以为是一种符咒。那所中学也是全体寄宿制的,具有独特封闭的气氛——我想知道大家都在期盼什么。也想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想去什么地方。估计他们也在等待什么人的出现吧,一定是即便那人不是我也没有关系,到时候,会有人开始行动的。我也是不知不觉地,带着玩玩的感觉开始的,可是事态一发不可收拾,并且行动还带上了寓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尽管老师也怀疑起我来,可我还没有做什么呢,周围的同学们就迅速地出谋划策让我摆脱了老师。对于他们来说,我是应该被保护的对象。现在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这样吧。大家都在盼望着某个人的出现,盼望着能让他们欢欣雀跃,能在他们的背上啪地拍出个激灵的人。喂,各位,从这里跳下去!就是大人也是如此。”

四周的空气变得越来越潮湿,越来越沉重。

“‘跳’了又会怎么样呢?会有什么好事吗?难道说这样就能救人?我既不相信你说的那种生命进化会发生在我的身上,也不相信发生了那种事情后会有什么乐趣。说什么大家都很可怜?是你自己心情不好吗?总是一个人消沉着的你,为什么现在非要成为大家的救世主呢?”

在关谷的话里包含着他质朴的困惑。好像这种困惑的言词起了作用,带着严厉表情的藤田一瞬间像失了魂似的,最后,他的眼神平静了下来。

“——是呀,因为无聊吧。不过像你这么打发每一天,你觉得有意思吗?”

谈话内容突然发生转变,让关谷有些不知所措。藤田把手插进裤袋里,一边溜达,一边不时地踢着脚下的草。

“——我是很无聊。尽管大家什么也不想,也感受不到什么,但大家对自己所受到的伤害会特别敏感。或许投胎成为一个日本人是个错误吧。从小时候起,大家都被教育说,如果做了和别人不一样的事情,那就是耻辱,这就像个魔咒一样。如果要做一件突发奇想的事情,大家就会联合起来,打倒你,消灭你。我呀,和那个义务教育相处了九年……都九年了呀!好不容易到结束的时候,真的是松了一口气,啊啊,为什么白费了时间呀。都这个年纪了,还只是一味地忍受,连自己喜欢什么也不敢说,对讨厌的或是不感兴趣的人或事表示感谢。即使成了高中生,事情也没发生过什么变化。实际上,从今往后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了。整个世界也充满了杀机。不管怎么看,只要有人类的存在,地球就不会有光明的未来,就算你偏袒人类地来看待这个问题,也依旧如此。看着满是可怕报道的报纸或电视新闻,大家居然能够如此平心静气,我真是搞不懂为什么会这样。结局我已经看透了,就感到越来越厌倦。在中学时代,我意识到这一点后,就开始思考从今往后如何打发时间,我突然想到大家都想随大流,而且只跟随别人做。如果跟谁做都一样的话,那么就让大家做我想做的事情,不好吗?既然大家都感谢别人做的事情,那么我就做出让大家要加倍感谢我的事情来吧。这就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和众人的利害关系取得一致的缘由。怎么样,事实上,大家不是对我表示出了相当的感激之情吗?还都张大嘴巴在等待着下一个指示呢。”

藤田的语气是淡漠的,没有一点夸张或装腔作势。那好像都是他的真心话。

关谷第一次听到藤田的真心话,受到了奇妙的震撼。

对,要是藤田的话。要是藤田的话,只是因为无聊就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而事实上,藤田既然是优秀的、有教养的、充满理性的人,那就一定在读小学和中学的时候,受尽了这个国家给予他的屈辱。粗野平庸的人们冲着他发出的憎恨和嫉妒,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一样的猛烈。真傲慢、不像个小孩、没有合作精神、不讨人喜欢、狂妄、自命不凡,这些评价甚至超过了语言本身的伤害力度,投向了藤田。这些人里有老师,也有他的亲属。

关谷不知不觉陷入了漫无边际的回忆之中。藤田依旧用平静的语调说着:

“就这样,像是与己无关沉浸在游戏中一样,我想起了自己曾经体验过‘跳过’的感受,啊啊,还有那样的事呀。在那

次荡秋千的时候,体验到的怦然心跳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满脑子都想着那个秋千的事。我调查过了,那个秋千曾经在谷津。——谷津!是谷津呀!老是谷津。很久以前,我家的一个亲戚好像就在谷津失踪了。我开始对谷津产生了兴趣——结果我回到了谷滓。”

“然后?”

“然后?”

“你‘跳’了吧。”

“对。”

“有趣吗?”

“嗯,不清楚。不过,射出去的箭已经收不回来了,至少能够体验一种刺激,不知道它会到达前面的什么地方的刺激。”

藤田已经彻底恢复了平日里那种完全与己无关的语调。

没有表情地看着脚下的藤田稍稍露出了一丝迟疑,关谷看到后颇感意外。

藤田看似有点困惑的样子,继续开口说道:

“过去曾经看过一本书,从前有一个没有文字的国家,从别的国家来的大人把文字传授给了这个国家的孩子们。那些孩子们曾经非常聪明,视力非常好,就算狩猎几个小时都不会感到累。可是,开始学习文字后,孩子们的脸型改变了,孩子们很快就会感到疲劳,在此之前基本上不睡觉都能活动自如,可一记住文字后,就感受到了没有睡眠就挺不下去的疲劳。我总觉得现在已经有点理解其中的原因了。”

关谷不知道那其中的意思。

长久的沉默。最终,藤田发起了牢骚:

“你真的不过来呀。”

藤田对着关谷说。关谷在河对岸,离藤田仅有三米左右的距离。

“嗯。”

关谷点了点头,用冷静且坚决的声音回答。

哗哗的河流声像要把两人永远分离开来似的。

“关谷,你要明白,事情还没完。我想让大家都‘跳’,你一定会在最后跟上我的。因为,我和你非常相似,而且,你实际上是‘想跳’的。”

藤田用充满信心的干巴巴的声音说道。关谷苦笑:

“才不会呢,我不会去,也不能去。不过,我尊敬你。你真是个厉害的家伙。”

藤田听了关谷悠然自得的声音后干笑了一声,迅速转身离去,他迎着大山的方向跑去,不一会儿工夫,他的身影就变小了。

剩下孤零零的关谷一个人待在河的这边。

藤田真是厉害。那种精神的力量、那种存在感。正因如此,他很小的时候就能到这里来。

神智突然清醒过来之后,关谷发现自己回到了幽暗的公园里,一个人抱着参考书孤零零地坐在秋千上。他感觉非常疲劳。但是,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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