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市坐落于东北地区面积最广的县城的内陆盆地中,人口规模略少于十五万。

纬度虽高,可是不下雪,只是冬季漫长,严寒刺骨。I市的中心有个地区叫谷津,老人们称它为谷地,它是由车站前面的广场延伸出的一条带有拱廊的大道,和与其并行的后巷的饮食街,还有交叉在这两条街之间的道路组成,里面集中了政府机关大道和办公楼大道,是没有繁华街区的典型的地方城市。

该市的主要经济产业是农业和林业,加上这十几年来,凭借优良的地下水质,北边去往日本海方向的交通意想不到得便捷,有好几家精密机械厂一起从关东地区进入此地,市政府方面也似乎在积极地进行着招商引资的工作。

类似百货商场的店有两家,一家是由生意做大的绸缎老店发展而来,另一家是从关东打进来的。当然,本地人看不起关东的商场,要是在那里买中元节礼品或年终礼品,会让他们感到荒谬而不能容忍。尽管全国规模的S集团要投巨资于此地的计划每年都浮出水面,但因总是遭到当地的强烈反对而不得不束之高阁。

市里有两家电影院,一场连放两部有时甚至三部不合时令的影片,他们能把冲浪等运动题材的影片和圣诞贺岁片等可怕地组合在一起上映,这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市里还有两家大型书店,分店散落在市内公共汽车站附近的超市等地,园艺和做家常菜的书卖得很好。全市连锁的快餐店有三家,开张之日,从小孩到老人都觉得它稀奇,甚至排成了长队。有一阵子,能够看到市内的家庭主妇和女孩子们全都得意洋洋地把那个夹着一层薄肉的汉堡包和干巴巴切成条的土豆作为时尚礼品带去给朋友或自己的母亲。该市基本上没有超过五层的大楼,因为没有必要造得那么高。银行和政府机关总是冷冷清清的,那里几乎没有机会让人使用排队号码。销售人员对日式点心和狗的种类烂熟于心,而他们的上司则精通钓鱼和侍弄庭院的树木。

如果开着汽车沿着公路行驶,要想穿过谷津,即使不走运吃了红灯,也花不了五分钟。在日本,到底有多少个像这样的城市存在呀?到底有多少位像现在在那里走着的,穿着淡紫色厨房罩衣,有点驼背,把头发烫成小卷的微胖的大婶?还有多少穿着蓝色运动套衫,里面穿的是接近黑色的绿色开领短袖衬衫,张着嘴巴走路的中年男子?我们恐怕在穿过每个公路沿线的村镇时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他们无处不在,说不定他们都是同一个人。

小城市和大城市的区别,也许能够用白天天空中的光量来测量。到大城市后,首先会让人感到天空是纵向的,大厦和高级公寓的竖线把天空分割开,产生光线到达地面要花费更长时间的错觉。在这里的天空是长条幅的,光线像是从宽大的天空中四溢出来倾注而下。下边有昏暗的带拱顶的商店街,晴天的时候,没有比带拱顶的商店街更昏暗的地方了,东张西望的人们在那里来来去去。住宅街道和商店街没有一点断隙,以不使人抱任何怀疑态度的自然状态连接着。涓涓的红河支流横切过市中心,河岸两边点缀着樱花树和柳树。每条街道看上去都像是用同一种色彩、同一块布料从天上铺盖下来似的。从很久以前起,那些院落就生长在那里——顾名思义,像是在那个地方生了根似的存在着。那些院落都是构成这个谷津市的实实在在的因子之一。

设法努力找寻出谷津市的特征。经济从很久以前开始似乎就没怎么拮据过,老房子的结构宽敞,庭院也修整得美观大方,在市中心残留着好几个黑黝黝的生铁墙壁的仓库,人们的表情都显得悠然自得,走路的节奏也是慢悠悠的。看上去只是仓库模样的建筑,仔细一看,却成了画廊或者咖啡厅,可以点到抹茶之类的饮料,到处贴着开始出售特产点心和土产酒的手写海报,果不其然,就是在这样的地方,也有推动区域经济活跃的人呀。

然而,通过深入调查你会发现一个有趣的事实:这个地区出生的人的返乡率非常高。这个事实仅凭简单眺望这座城市是无法得知的。仔细观察街上的商店后,你会注意到,店主和他的子女以及孙子辈,数个不同世代的人在一起工作着。

虽说人口向都市迁移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但在这广阔的日本,似乎还存在着不论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都基本上回归故里的城市。单说谷津,有些人因调动工作等情况离开了当地,等到退休以后又回来了,算上这些人,返乡率超过了百分之九十,向他们询问其中的原因,似乎也没看出抱有什么特别的使命感,在他们眼里,这个事实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让我们从更高的视角来俯视谷津的地形,可以说全市的容貌几乎是个正方形,四条边中有三条是被蛇行的红河缓缓地围绕着,市里流淌的红河支流,像血管的分支一样四散爬行着,四边中的最后一条是由铁道线构成的,谷津车站恰似正方形上的盖子。这么一瞧,可以注意到,不知是自然的还是人为的,谷津市从周围的环境中独立了出来。红河附近是一片田园地带,与其形成对照的是铁道的对面是由无机质的工厂占据着,谷津的人们只称那里为“站南”。

出了谷津站的检票口,站在车站前的广场上,视线越过左手边的红河,能够眺望到一座并不怎么陡峭的山,那山叫作如月山,像葫芦被纵劈后一半倒放的形状。山上的景致体现出了日本人对宗教的宽容,有神社、寺庙、狐仙和不动明王的石雕等等,各自是在不同的时代建造的,流传至今,混杂其中。在缓缓的斜坡上开伐了一片杂树林,在那里建造了市民会馆、市营美术馆、市民游泳池、露天音乐厅等建筑。在这之中,能够看到四所高中的校舍,像填补建筑之间的空隙一般坐落其中。

首先,是在如月山脚下流淌的红河的同一侧的岸边上,分开建造的两个女子高中,谷津第二高中和藤之丘高中。

谷津二高是当地及邻近地方的“老实认真”的女孩们就读的严谨的公立高中,升学率很高,可是校风相当保守,不知为何在当地的高中生中有个定论:“二高女孩的脚非常地粗大”。与其相比,藤之丘是一所要稍微花点钱才能进的教会学校,说白了,就是脑瓜子虽有若干问题,但不失为有贵族气派的干金学校。“带在身边散步的话,要挑藤之丘的”,藤之丘的女孩在男子高中里拥有绝高的人气。

即使说到学生制服,二高的只是普通的水手服式的女学生服,而藤之丘的则是灰色的马甲和短百褶裙,带有金色纹章的藏青色西装夹克,细细的绿色领带,配有拉链的松软小型深蓝色书包,明显地透露着俏皮。如果提到校舍,红砖建造的藤之丘的校舍顶上有钟楼、内有礼拜堂,而二高的则是市里头号钢筋混凝土的校舍,两者放在一起,胜负不言已定。尽管双方表面上佯作不知道,但面对贴着过于清晰的标记:“实用但不可爱”的二高和“可爱但幼稚”的藤之丘女子高中,各自一定暗地里怀有自卑心理。

在二高的后面,从如月山上涓涓流淌而下的小溪汇入红河,并在杂树林中开拓出了道路,在小溪边筑有窄小的石阶,有两百米左右的距离,蜿蜒起伏刚好供人攀登上去。不知何故,这个用杂乱的石头碎片堆砌的石级被称为“分手之路”,学生间煞有介事地流传着说,如果走过这段石级,一定会和这个时候相处的恋人分开。登上这个锯齿形的道路,会进入一个豁然开阔的地方,那是谷津一高的后院。

谷津第一高中是升学率很高的男生学校,虽说是市里最古老的公立高中,但不知是何缘由,火灾出奇的多,光这五十年内就遭遇了四次火光之灾,由于八年前一场不明原因的大火,学校曾一度被烧得精光。学校的历史是最古老的,校舍却是最新的。仅仅是“崭新的”倒不是什么问题,不知是福是祸,建造最新校舍时的校长,和当时的市长的审美情趣完全一致,或者,也许只是他们想在自己的任期内留下值得纪念的东西。

看一高的校舍,很少有人能判断出这是学校。乍看上去,一排排凹凸不平的瓦片屋顶的房子,像是巨大的仓库街道。根据当地出身的建筑家的诠释,它是用象征当地的石头来表现当地的代表形象——仓库街道的。另外也不能放过这个单纯的理由:因为是仓库,抗火性应该很强。然而,不仅仅是借用了仓库的外部形象,实际上,这个校舍群就是个大“仓库”。总之,由于墙壁异常沉重厚实,所以高度不能扩展,最多是两层或小三层就到顶了。当房屋的高度不能向上延伸时,就变成了横向扩展,以致威胁到了操场。因为它们是“仓库”,窗户面积也不能太大,所以太阳也不太能照射进来。于是,这里就成了不明亮、不宽敞、不便使用的“三不俱全”的校舍了。

即便如此,不断发着牢骚的一高学子们好像还挺喜欢这个校舍,按照弘范的话说:“适应了呀,这个像洞穴一样的地方还真不错,不由得被这卑躬屈膝的、自虐的欢愉所吸引,感情低落的时候,待在这里是最理想的,这就是青春哟。”另外,传说摸到房檐上最高处的兽头瓦,并朝之叩拜的话,自己的愿望就能够实现,因此,考试前爬屋顶的学生络绎不绝。

在一高正门前有一道缓坡朝东北方向延伸而去,登上这道缓坡,经过市民游泳池和野外音乐厅的前面,穿过杂树林,在人们以为越过了如月山柔和的山脊曲线的僻静处,有另外一所男子学校——私立长篠高中。这里的校舍是文物级别的古老的木造建筑,被郁郁葱葱的杉树林包围着,显得异常气派。

地方的私立高中一般给人留下的印象是考不上公立学校的落伍者的收容所,但这种说法不适合长篠高中。它在明治初年,就受到吹遍全国的学校改革风潮的影响,打出文武双全的口号,其立校宗旨是为新日本培育有为人才,树立他们远大的志向。它与一高相比丝毫不逊色,升学率很高,体育也很盛行,特别是剑道很厉害。在当地,一高是老百姓家的孩子去的学校,而谷津及周边的名门豪士都把自己的儿子送到长绦高中。长篠的校纪威严,过去一直是完全寄宿制的,现在一、二年级的学生仍旧必须过寄宿生活。

一高和长篠,这两所男子高中一直不和。

双方好像是针尖对麦芒一样,一高的学生认为长篠的学生是装腔作势的讨厌的家伙,长篠的学生则憎恨一高学生的粗野。两所学校的历史基本相同,实力也不相上下,当事双方一旦势均力敌,似乎不管愿不愿意,对抗意识都会骤然提升。有一阵子,因为频繁发生小冲突和打架,出现过不止一两次的流血事件,甚至到了开始议论应该搬迁哪所学校的程度。但是,两校坚持对方应该搬走,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于是这个计划也就半途而废了。

一高的新校舍对于长篠的学生来说,成了最好不过的揶揄对象,怪不得会说出“屡屡遭受火灾而无家可归,现在烂地瓜们都被关进了地窖”这样的话。反过来,一高的学生因长篠的学生服是灰色暗扣式的,就给他们起了个“擦拭破烂校舍上的霉菌的抹布们”的外号。在市里或县里的棒球比赛及各种运动会上,一碰到这两所学校的对抗赛,肮脏低俗的倒彩声就会不绝于耳,因此经常会受到裁判的严重警告。可是,最近高中生的血气似乎不那么旺盛了,这几年引人注目的暴力事件都完全没了影子。

一方面是对立和反抗,一方面因为在这么近的地方有四所高中,两所男校,两所女校,理所当然相互吸引。运动部的交流比赛已成了训练的一环,也有把文化节的日程调到一起共同策划的,更不用说数不清的对对恋人们,像泡沫一样诞生又消失。

在这用血和泪点缀的四校交流史中,有个值得大书特书的俱乐部,它的名称是“谷津地理历史文化研究会”,虽冗长但带有正儿八经的味道,简称“地历研”,是由四校的分会组成、带有渊源的俱乐部。

实际上,谷津有很多石头,但又不是那种在观光胜地常见的挂有稻草绳,并标有“这是弘法大师曾经歇脚的……”的那种有典故的石头,即使在市里漫步,留意它们的人也不会有几个。那真的就是随处可见、有一个人蹲着一般大小的石头,上面也没刻什么东西,也没经过什么加工。它们身处学校操场的角落和桥边、田里和街道的十字路口等地方,嵌入地面,不需要照料,也不动弹。仔细观察的话,偶尔能看到老人把卵形的小石头堆积在大石头上,那是类似替代地藏菩萨的做法,也有年纪大的人朝它叩拜,但是绝大多数的人一点也不把它们当回事,平时根本就不用正眼瞧它们。然而,几年前(就像遇到每隔几年就会掀起的古代史热潮的时候,也许是从发现奈良高松冢古坟那阵子开始的),滚落在露天音乐厅旁边的巨石,那被称为如月山的七大石头,有人开始命名它们为“石头圆阵”后,转眼间,考古业余爱好者纷纭而出。受其影响,“地历研”也在高中生中轰轰烈烈地诞生了。虽在需要勤勤恳恳实地调查这方面稍许有点欠缺,可令人吃惊的是,俱乐部现在还相当活跃。平时,大伙儿各自在学校进行研究活动,到了两星期举行一次的研

究例会的时候,大家都会前往一高出席参加。

五月七日,星期二,今天便是研究例会的日子。

美野里把书包夹在腋下,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边攀行在通往一高的“分手之路”的坡道上。杂树林的树叶间漏射下来的阳光,有时以令人惊讶的强度熠熠生辉,照亮了美野里的脸颊。

这个星期,不幸轮到美野里做教室的保洁值日生,她最讨厌打扫卫生,可是对于培养贤妻良母的女子学校而言,这好像是必修课,在二高被非常细致地贯彻执行。更倒霉的是还碰到了美野里班上的卫生委员。那是一位把打扫卫生当成天职来看待、一丝不苟、有洁癖、叫作久保田惠子的学生,美野里对她非常憷。但对于久保田而言,美野里这样粗心马虎的性格好像大大地激发了她的职业天性,她如同婆婆一般紧随其后,动不动就对美野里的打扫方式横挑鼻子竖挑眼。

真讨厌,那个滑溜溜的臭女人!别来惹我嘛!

美野里爬着坡,越想越来气。例会是四点开始,可能是由于愤怒和疲劳,她根本就没注意到,手表的指针已经指向了四点二十分。

美野里终于看到了一高后门,那一瞬间,响起了唰拉唰拉刺耳的声音,当她意识到踩着什么东西的时候,脚一刺溜滑到了旁边,霎时间她的脸色变得铁青。

“哇!”

美野里失声大叫,拼命挥舞着手臂,想保持住身体的平衡。她甩掉了书包,身不由己地抱住了眼前的一棵树。树干响起吱吱嘎嘎的怪声,开始摇晃,让人害怕,因干燥而变得刺刺啦啦的树皮扎得手心生疼。美野里调整好呼吸,等像海浪似的一阵阵的剧烈心跳舒缓之后,才松开了抱着树干的手,战战兢兢地低头观察自己踩到的东西。

哎呀!那不是最近在什么地方见过的东西嘛,五颜六色的金平糖。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种东西会掉在这样的地方?

美野里一边擦着冷汗,一边下意识地回头观望消失在杂树林里的陡峭石阶。自己要是一不留神从这里滚落下去那就惨了,想到这里,浑身不禁起满了鸡皮疙瘩。

人一定是在这种意想不到的地方碰上死神的呀。

美野里按着怦怦乱跳的心脏,踉踉跄跄地捡起书包,披散着娃娃头,推开了一高后院的小铁门。

一踏进男子高中的领域,立刻就能感受到男人们的体臭,那是让美野里的心七上八下的另类生物的味道。每当进入一高的地界,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心情会变得不痛快。就在不久前还和男同桌一起讨论过问题的呢,可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变成了如此不同的生物?这份心情难以言表,其中含有微苦的失落感和些许憎恶感,但她本人并没注意到这种感情就是憎恶,甚至马上就会忘却这样的心情。然而,例会后有时候因有事需要返回二高,女子高中里荡漾的过于柔和甜美的气息会让人感到惊讶,同时也能让全身放松下来。嗨,尽管女子高中里也有别样的血腥味,为此也时不时地会让人感到厌烦,但是她更喜欢女高。

打开小门,看到的是一高校舍的正背面,油菜花在那里静静地盛开着。穿过堆放竹扫帚的仓库,有座木造的小屋,真像是在空旷的学校用地上强行搭建的一般,似乎用手指推按一下便会从山的斜面上滚落下去。那屋子就是课外活动组“地历研”借用的建筑物,在上次的火灾中它幸免于难,又没被拆除,于是派着各种各样的用途。

美野里哗啦一下拉开拉门走了进去。

“是美野里!”,“迟到了!”,听到女孩子们爽朗欢快的声音,美野里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还是女孩伟大,区区几个人,就使那里的气氛完全不同了。

“哎呀,例会还没有开始吗?”

美野里还喘着粗气,扫了一眼一堆堆谈论着的小组,跑向了其中的一个。

“今天片平老师休息。”

藤之丘高中三年级的一之濑裕美,用手转着铅笔说道。“地历研”活动的核心人物是一高的地理老师片平修平,他精通谷津的历史,也进行着多项个人研究。片平老师的缺席,意味着今天的例会将缺乏热情。事实上,例会现在还没有进入主题,大家都在兴致勃勃地闲聊着,虽然例会总是准时召开的。

“真少见,出什么事啦,片平老师?”

“听说他老婆的姑姑病危。”

“噢。”

美野里拉过一之濑裕美身边的空椅子,扑通一声坐下。

“喂,美野里也快点写吧。”

弘范性急地递给美野里一张麦秆制的和纸。

“写?写什么呀?”

美野里不明就里地问。

“真行,你的脑子怎么像竹篮一样尽漏水呀,昨晚不是在电话里告诉你了吗?”

“昨晚?啊,那是说真的呀?”

美野里满不在乎地说出火上浇油般的话。二高二年级的美野里和一高三年级的浅沼弘范,两人青梅竹马,两家也住得很近,美野里有个年长四岁的姐姐,弘范是长子,下面有两个弟弟,两边合起来如同是五个兄弟姐妹,一起成长至今。

美野里斜眼瞧了一下被气得面红耳赤的弘范,又扫了一眼递到手里的纸张。上面写着:

“想各位已经听说了在上周中旬(四月三十日至五月二日左右)关于‘五月十七日’的流言。在此想询问一下各位对于该流言的看法,我们会严格保守各位答卷的秘密,衷心期望大家能够支持。(卷末,有校名、班级、姓名、住址、和上学路线的记录栏。)1、你在什么时候听到那个流言的?(月份、日期、时间)什么地方?2、最初听到的是什么内容?请尽量正确、具体地写出来。3、从谁那里听到的?请写出他(她)的姓名及和你的关系。4、听到那个流言后,你告诉别人了吗?请写出他(她)的名字及与你的关系。5、还听到什么其他类型的流言?即使是有细微差别的也可以,请写下具体内容,有多少种请都记下来。6、听了那个流言有何感想?请说出真实的想法。7、你认为流言扩散开来的原因是什么?请随意地谈谈你的看法。谢谢支持。”

美野里叹了口气。昨晚,弘范很晚打来电话。弘范突然想起什么要做的事情后,首先会对美野里倾诉,像竹筒倒豆子一般,而且根本不管美野里是否听进去了。美野里也习惯了,只是适当地插上句“是”、“对”来随声附和。昨晚,弘范好像看了本追踪曾经轰动全日本的“裂嘴女人”的谣传的书。

他昨晚好像兴奋地叫着“要搞追踪调查哟!”,从耳边已响起一百多遍的“追踪调查”来看,似乎弘范已决心要亲自调查。因为碰巧,老师缺席的最佳时机放在了他的面前。

哎呀呀,怎么这么倒霉,美野里心情开始变得郁闷起来,取出书包里的铅笔盒,接下来又要有一段日子,不得不在弘范的手下当牛做马了。

“暂时先不管笨手笨脚的美野里,大家按顺序读一下各自的答卷,要是没问题,明天同时向四所学校发送。”

弘范没有注意到美野里的忧郁,得意洋洋地指挥调度着。他是本年度“地历研”的干事长,长得像他美貌的母亲,身材挺拔,皮肤白皙,非常潇洒,他把头发干净整齐地朝后梳着,戴着一副让人感到睿智的圆框眼镜,给人以冷峻的印象。有点爱掰理的他,是个完美主义者。

“那么,我先读,是我填写的答卷噢。1、四月三十日,星期二,晚上七点左右。在从高品开往谷津站的公交大巴里。2、五月十七日,外星人将来到一高的操场,有个名叫远藤的学生将被杀死。3、长篠的学生在谈论,名字不详,可能是一年级或二年级的。4、班级同学。大家都知道。5、五月十七日,一高学生都将被外星人杀害。叫远藤的学生实际上是外星人,平时隐瞒着身份。6、为什么会搞得这么沸沸扬扬的?7、不知开始是谁随便胡说,接着以讹传讹,越说越邪乎。我读完了,下面,关谷仁,你来读。”

一旁的关谷抬起了头,他也是一高三年级的学生,和弘范是铁杆哥儿们,但和弘范相反,身体的整个轮廓呈粗糙的四方形,头发垂到了肩膀上,外加脸上一把邋遢胡子,给人一种脏兮兮的感觉。他这副模样一点儿也不像高中生,穿便服去电影院,想买学生票进去,结果好几次都遭到收票员的怒喝,被人说“要什么滑头”。即便出示了学生证,也难以让对方信服,甚至有人打电话到学校去核实。有关他年龄的逸闻非常多,在学校被“老仁、老仁”地叫着,很受大家的欢迎。

“啊,天还这么冷,老仁就已经穿上凉鞋啦。”美野里眼尖,看了眼仁的双脚,叫了起来。

“我有脚气呀,受难的季节又来了。”

“可这脚不是挺漂亮的吗?”

“虽然看不太出来,但脚已经开始痒了。等到真的发起脚气来再换凉鞋的话就晚了。”

看到弘范的眼角已经向上扬了起来,关谷慌忙念了起来:

“哎,1、五月四日,星期六。早晨去学校,流言早已不时兴了。2、五月十七日,UFO降临如月山。3、班上的一个家伙,富永信二。4、大家都知道了。告诉浅沼弘范。5、五月十七日,一高学生将被外星人杀害,叫远藤的学生是外星人的向导,站南的工厂是他们的基地,毒气从那里释放出来,谷津被污染了。6、是什么事情的前兆吧。7、可能是讨厌一高学生的家伙散布的。结束。”

“接下来是我吧。”一之濑裕美用淡淡的口吻接着宣读,她和关谷仁是公认的一对。裕美梳着马尾式发型,倒三角形的小脸盘上皮肤很细很薄。她的眼睛带着茶色,像小动物一般炯炯有神,每当看到那眼睛,美野里总在心里犯嘀咕:“裕美还是有点让人感到害怕的呀”。

一之濑裕美是个理解力极强的人,应该说已经超越了理解力强的范畴,到了连美野里周围的人都想象不到的深度。关于她的故事,包括夸张的,数不胜数。比如,大家都说,和她玩牌,没人能够赢她,至少美野里这些人从来都没有赢过她。除去偶尔碰到裕美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或她没心思玩的时候以外,据说在她兴致高涨的日子,能看透对方的牌,特别是在例假之前,她更能明察秋毫,连她自己都承认:“看得太清楚了。”

时至今日,美野里仍牢牢地记着裕美玩“狐狗狸①”的故事。那是在裕美读小学时候的事。一天放学后,裕美在教室里玩“狐狗狸”,接下来似乎整整两天,她的身子都僵直得不能动弹。裕美的妈妈为了“召回”裕美,慌忙请来一位远亲,她也是位灵性极强的女性,在她的帮助下,裕美才勉强能够动弹。那时,那个远亲把裕美的超强感应能力封存了。面对若无其事地讲述这个故事的裕美,刚认识她不久的美野里吓得魂飞胆颤。虽事隔已久,但裕美现在绝对不玩“狐狗狸”之类的游戏,也不靠近正在玩此类游戏的人群。裕美这种人能够精神正常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让美野里有点不敢相信,但从孩提时代起,美野里似乎感到每个年级都有一个这样的孩子,并且周围的孩子们也都接受了他们,就像对待心灵手巧的人,或像对待有跑步天分的人那样,用相同的态度接受了他们。

①一种传说中的占卜术,源于日本江户时代,盛行于明治时代。找三根长约三十厘米的竹棍(或筷子),用麻绳将之捆成三脚架的形状,置于桌上,盖上盆子,三入围坐,单手放在盆上,口中念诵:“狐狗狸大人,请将脚抬起来。”据说此时三脚中会有一脚抬起,形成两脚站立的样子。这时可认为狐狗狸大人已附身竹棍之上了,便可向其问询各种事情。比如,占卜者可以问:“约好的朋友会不会来,来的话,请你抬左脚”等。其名称的由来据说是狐、狗、狸这三种动物的灵会附于竹棍上的缘故。

“1、五月一日,星期日,早晨,在教室。2、五月十七日,远藤将被外星人带走。3、同班的笹原美佐子。那个家伙,就是那个家伙,大家都知道的吧?4、在班级里和大家谈论,几乎没有不知道的。回家后告诉了母亲。5、五月十七日,外星人到如月山,只带走叫远藤的学生。五月十七日,要死很多一高的学生。6、类似在传播‘裂嘴女人’谣言的时候。7、感到某人的意念。完毕。”

“类似在传播‘裂嘴女人’谣言的时候”——呀,美野里的脑子里,突然清晰地闪现出当时的情景。

某个初夏的傍晚,戴着口罩的、嘴巴裂开的女人的故事,以闪电之势在学生们中间扩散开来,转眼间,学校里的人都像发了高烧一般,产生了巨大的骚动。由于学生们陷入了极度的恐慌状态,老师们也认真讨论对策。“因为学校附近似乎有戴口罩的凶暴女人,所以学生们一定要结成小组出校门,径直回家。”老师们叮嘱再三,并亲自安排好学生回家。当时大家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在全日本各地的学校里都发生着。

黄昏时分,日常通行的街道,突然会让人感到非常恐怖。在那个时候,连看

到电线杆都会感到害怕,一想到不知何时会从它的阴影里,突然闪出一个长头发、戴着口罩的女人,短短的回家之路让她感到是那样的漫长。几乎是奔跑着回到家,直到看见母亲的面孔后才放下悬着的心。即使到了现在也能记得,当时一瞬间甚至想到:“要是母亲是那个裂嘴女人的话,那该如何是好。”

这回的谣传也似热病蔓延一般扩散开来,内容同样十分荒唐:五月十七日,UFO降临如月山,外星人将带走一个叫远藤的孩子。只是,添加了日期和名字,也许会让人感到它的具体性和真实的意味。现在回想起来,那个谣言到底有什么魔力,以至于让大家如此的兴奋?美野里觉得,或许是传播谣言时的快感,或许是大家一起闲聊谣言时产生的奇妙的团队效应,迅速把所有的学生都拖了进去,并使其陶醉,毕竟这是所有学生共享的话题。美野里一面感受着那个猥亵而杂乱的谣言带来的负疚乐趣,一面想着“最近电视里有没有播UFO的特别节目呀”。

“那个……收集好调查问卷以后,接着怎么继续开展调查呢?”

菅井启一郎孤零零地坐在裕美旁边,向上推了推他小脸上戴着的大眼镜,询问道。他是长篠二年级学生,是个脑袋瓜很灵光的小个少年,有点懦弱,但从他身上会自然地流露出受过良好家教的气质,他的祖父是东北地区拥有首屈一指资产的S银行的会长。

“不管怎样,先找出最先听说谣言的人,从那个家伙开始顺藤摸瓜,因为大家一定是从谁那里听来的呀,就连风靡全国的‘裂嘴女人’的谣言,最后也找到了出处,这么一个小城市的谣传也一定能迅速地调查清楚的。”

弘范乐观地答道。启一郎点了点头。

“是呀,那个谣传好像只在谷津流传呀,我向盛冈的朋友打听了一下,说是从来没听说过。”

“电视或报纸也都没有报道。”关谷仁小声嘀咕。

“这样的谣传最先成为话题的都是广播啊,现在普遍的模式是这样的,经过广播节目的介绍,然后向全国蔓延。想想也是,广播和谣传很相配呀,光靠声音就能制造气氛。”

“那我们向电台投稿试试吧,在谷津流传的这个谣言,说不定没多久全国都会知道。”

美野里一边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一边琢磨着裕美今天好文静呀。

“怎么啦?裕美,怎么没精打采的。”

裕美露出奇妙的表情,看着美野里的脸。

“美野里,刚才来这里的时候,走的是哪条路?”

“哪条——还不是一直走的那条,‘分手之路’啊。”

“是吗?”

别问怪问题啊,美野里心里抱怨着。裕美神情恍惚地转向了弘范那边:

“喂,例会呢?”

“终止。从现在开始制作调查问卷,想一下明天的行动顺序。喂,美野里,到印刷间去。”

弘范精神饱满地站了起来,催促美野里去帮忙,搞得美野里直眨眼睛:

“什么,我也要去帮忙吗?”

“这不是废话嘛。像你这样做脑力劳动不顶用的家伙,至少在体力劳动方面得作点贡献嘛。”

美野里脸上带着怨气,不甘心地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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