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是,莉莲和韦斯特克里夫口角的新闻立刻传遍了整个庄园,并在傍晚的时候吹进了默西迪丝?鲍曼的耳朵里,从而引来一顿毫不中听的数落。翻着白眼,操着刺耳的尖声,默西迪丝领着女儿走进她们的房间。

“假如你只不过是在有韦斯特克里夫伯爵的场合做了不适宜的举动,还有可能会被淡忘。”默西迪丝嚷道,干瘦的胳膊激动地挥舞着。“结果你却和伯爵本人争辩,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违拗他——你觉得那样会让我们名声大噪吗?你不仅毁掉了自己结婚的机会,连带你妹妹的也给毁了!现在谁还会愿意和有这么一个……一个俗不可耐的人的家庭联姻?”

感觉到一阵内疚,莉莲歉然地看向坐在角落里的黛西,后者安慰似地轻轻摇头。

“如果你坚持要像一个野人那样行事。”默西迪丝继续说道。“那我就得被迫采取些粗暴的手段了,莉莲?奥黛勒!”

听到那个她恨得要死的中间名,莉莲在靠背长椅里滑坐得更低,这个名字总是预示着某些可怕的处罚。

“在下个礼拜里,没有我的陪伴你不许踏出房间半步。”默西迪丝严厉地说。“我要监视你的每个动作,每个手势,还有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每句话,直到我确信你表现得像个通情达理的人才可以。这是双重的惩罚,你陪着我的快乐就跟我陪着你的一样多,但我看不出还有别的路可走。只要你敢说一个不字,我就会把这处置加倍,变成两个星期!我不能监管你的期间,你就只能呆在房间里,看看书或者反思一下你那些不经大脑的行为。听明白了吗,莉莲?”

“是的,妈妈。”想到接下来一星期的情形就让莉莲觉得自己像是困在笼里的野兽;抑住抗议的怒吼,她不驯地紧紧盯着有花卉图案的地毯。

“你今晚要做的第一件事情,”默西迪丝接着说下去,眼光在狭长的白脸上闪动。“就是为早上你闯的祸向韦斯特克里夫伯爵道歉。你要在我旁边做,这样我才——”

“哦,不。”莉莲坐直了,公然叛逆地瞪着母亲。“不。不管是你或别的什么人都不能让我去向他道歉。我还不如去死。”

“你会照我说的去做。”默西迪丝的嗓音转成低低的咆哮。“要么你谦卑地向伯爵致歉,要么在余下的所有时间里,你都别想离开房间!”

莉莲张嘴欲答,黛西连忙插了进来。“妈妈,我能和莉莲单独谈谈吗?只要一小会儿,求你了。”

默西迪丝严厉地瞅瞅这个,又看看那个,摇摇头,好像疑惑自己为什么会碰上这么难管的孩子,然后离开了房间。

“这次她是真的生气了。”黛西在一片危险的沉默中喃喃道。“我还没见过妈妈这个样子。你最好还是顺着她吧。”

莉莲瞪着她,带着于事无补的愤怒。“我才不要向那个傲慢的蠢驴说对不起!”

“莉莲,这又不会让你损失什么,只是说几句话而已。你不用在意那些语义,只要说,‘韦斯特克里夫伯爵,我——’”

“我不说。”莉莲强硬地重复道。“而且这会让我损失些东西——我的尊严。”

“为了你的尊严,被锁在房间里,错过所有大家都乐在其中的晚会和宴会,值得吗?拜托你别那么顽固!莉莲,我保证会帮你琢磨一些可怕的点子来报复伯爵……一些真正邪恶的。现在只要顺着妈妈的意思就好——你输掉了这场战役,不过你会赢得整个战斗的。还有……”黛西拼命地动脑筋好想出另一个理由来说服她。“还有,要是整个来访期间都被锁在房里,那你就不能再激怒他、折磨他了,伯爵会高兴坏的,眼不见,心也不烦。别让他得逞啊,莉莲!”

这大概是唯一能说动她的方法了。莉莲皱眉望着妹妹的小脸,机灵的黑眼和深色眉毛在象牙色的肌肤映衬下显得极为突出。她曾不止一次地对黛西感到惊异,那个总是乐意之至地参与到她那些不计后果的冒险中去的人,也是最容易说服她的人。很多人都被黛西层出不穷的奇想给蒙混过去,而从未对她隐藏在精灵可爱的表象下的精准判断力有所察觉。

“我会去道歉。”莉莲生硬地说。“尽管我可能会被那些话哽死。”

黛西大大松了口气。“我会帮你调停的。我去告诉妈妈说你同意了,叫她不要再训斥你,否则你会改主意。”

莉莲泄气地瘫滑下长椅,想象着她被迫前去致歉时韦斯特克里夫那副志得意满的样子。该死,这真叫人难以忍受。怒火翻腾,她开始思考一系列复杂的复仇计划好安慰自己,而这些计划通通都以韦斯特克里夫向她乞怜讨饶而告终。

一小时之后,由托马斯?鲍曼打头,鲍曼家向宴会厅出发,又一场长达四小时的豪华晚宴将在那里举行。莉莲穿着一件薰衣草色的丝质长裙,领口和袖口都镶着层层的白色蕾丝,壮士断腕似的跟在父母身后;刚刚听说了大女儿那些不体面的行为,托马斯气得胡子都竖了起来,愤怒的言辞正回荡在队列中。

“你什么时候成了这桩有可能谈成的生意的绊脚石,我就什么时候把你打包送回纽约。迄今为止,这次来英格兰猎夫就是极其昂贵而毫无收益的。我警告你,女儿,如果你的行为破坏了我和伯爵的谈判——”

“我保证她不会。”默西迪丝急忙打断,仿佛她要有一个贵族女婿的梦想就像茶杯已经悬在了桌子边上。“莉莲会去道歉,亲爱的,而每件事都会好起来的。你看着吧。”在丈夫身后拉下半步,她扭头从肩膀上向大女儿胁迫地瞪眼。

莉莲心中的一部分自责得蜷成一团,而另一部分又怨恨得想要爆炸。她父亲自然是对有可能会妨碍他生意的任何人或任何事都不假辞色……可是,他也不能对她这样漠不关心。他对女儿们的全部要求就是离得远远的别去烦他,而她的三个哥哥也都差不多;莉莲还从不知道来自男性的关心——就算是轻描淡写的问候也好——到底是怎样的。

“你得保证一有机会就上前去乞求伯爵原谅,”托马斯?鲍曼说道,他顿了顿,冷硬无情地看了莉莲一眼,“我已经请他在晚宴前于图书室拨冗会见我们。那时你就去向他道歉——得让我和他都满意。”

一片死寂的停顿,莉莲睁大了眼睛望着父亲。怀疑有可能是韦斯特克里夫安排了这个羞辱的方式来教训她,她的愤怒变得灼热而令人窒息。“他知道你请他去那里见面的原因吗?”她费力地问。

“他不知道。连我都不相信,我大名鼎鼎不守规矩的女儿会去道歉。不管怎么说,只要说得不让人满意,你很快就会在开往纽约的轮船甲板上看英格兰最后一眼了。”

莉莲没有傻到以为父亲的威胁只是随便说说,他冷酷的语气非常坚定,极具说服力。而一想到会被迫离开英国,或者更糟,会被迫和黛西分开……

“是,先生。”她说,下巴绷得紧紧的。

在紧张的沉默中鲍曼一家穿过了走廊。

莉莲觉得焦躁不安,这时妹妹的小手伸过来握住她。“没关系的,”黛西耳语道。“只要快速地说完然后——”

“安静!”父亲厉声说,她们的手就分开了。

闷闷不乐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莉莲陪着家人走进图书室,没怎么留意周围的情形。门微掩着,她父亲在门上轻敲了一下便带领妻女走了进去。这是间漂亮的图书室,天花板足有二十英尺高,配有活动的楼梯,高高低低的书架放满了各式书籍。皮革、卷牍和新上蜡的木器让空气充满了丰富而辛辣的气息。

韦斯特克里夫伯爵正靠着书桌,手撑在古旧的桌面上,自一册文书中抬起头来,伸直腰,当他看见莉莲时,黑眼便眯了起来。黑色、一丝不苟、无可挑剔的着装,打得繁复精巧的领巾,他是英国贵族完美的化身;而他浓密的头发则往后梳,露出了严肃冷漠的前额。突然间,莉莲不能想象,眼前的他和那个玩笑地站在她面前的人,那个被她撞倒在棒球场上的不修边幅的汉子,居然会是同一个人。

托马斯?鲍曼唐突地开口说:“谢谢你同意在这儿见我,爵爷。我保证不会用太长时间。”

“鲍曼先生,”韦斯特克里夫低沉地招呼道。“我没预期此时还有荣幸见到你的家人。”

“我恐怕‘荣幸’这个词太过誉了。”托马斯酸酸地说。“我的一个女儿似乎当着您的面犯了些严重的错误。她希望能向您致上她的悔恨。”他用指头点点莉莲的后背,把她推向伯爵。“去吧。”

韦斯特克里夫的眉间挤出深深的沟痕。“鲍曼先生,没必要——”

“请允许我女儿表示她的歉意。”托马斯说,戳戳莉莲要她往前走。

莉莲抬头看向韦斯特克里夫,这时图书室的气氛变得沉默而一触即发。他眉心间的皱折更深,一闪而逝的火花让她明白其实他并不想要道歉,至少不是用这样羞辱的方式。不知为什么,这让她好过了些。

困难地吞咽,她直视他深不可测的双眼,些微辨认出瞳孔中一丝浓得有如紫貂的黑色。“我对发生的一切表示抱歉,大人。你是个慷慨的主人,值得远比我早上表现出来的更多的尊重。而我不应该在障碍赛时违拗你的决定,更不应该出言不驯。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道歉,并能了解它的诚意。”

“不。”他轻柔地说。

莉莲茫然地眨眼,第一反应是他拒绝了。

“应该是我道歉,鲍曼小姐,而不是你。”韦斯特克里夫继续道。“你的过激行为是被我专横的手段给挑拨出来的,你用那样的方式来回应我的傲慢,我并不能责备你。”

莉莲奋力想藏起惊讶,却并不成功,尤其是当伯爵做出与她的猜测完全相反的举动时。他现在有大好机会来粉碎她的自尊——而他却决定不这么做。她不明白,他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他的目光温柔地在她迷惑的容颜上逡巡。“虽然早上我表现得很糟,”他轻声说。“但我是真心地关切你的安危,这也是我生气的原因。”

凝视着他,莉莲觉得积郁在胸中的那团愤怒渐渐地溶化了。他显得诚恳而富有同情心,而且也不像在装腔作势。他真是个正直的人!释然的感觉袭上心头,她终于能吐出长长的一口气了。“那并不是让你生气的唯一原因,”她说。“你也不喜欢有人不服从。”

韦斯特克里夫哑然失笑。“好吧,”他承认。“我是不喜欢。”那浅笑改换了他脸部严肃的线条,驱走天性中的冷淡,流露出的魅力要比单纯的英俊来得迷人上千倍不止。莉莲觉得一阵古怪而欢愉的颤抖掠过她的皮肤。

“那我又可以再骑你的马了?”她斗胆问。

“莉莲!”她听见母亲申斥道。

伯爵的眼中闪过愉悦,好像还满享受她的厚颜。“关于那一点,我还不准备让步。”

沉溺在他如丝绒般诱惑的凝视中,莉莲意识到无休无止的对立已经转变成比较友好的拌嘴……而且有某种像是……像是情欲的东西缓和于其中。要命。韦斯特克里夫说了些和蔼可亲的话,她就差点要出洋相了。

看出他们已达成和解,默西迪丝的情绪又积极高涨起来。“噢,亲爱的韦斯特克里夫伯爵,您真是位宽宏大量的绅士!况且您丝毫都没有专横——无疑您是真心地关心我那任性的小天使,这是对您无穷的仁爱心肠的最佳证明。”

伯爵的微笑变得揶揄,他意有所指地瞥一眼莉莲,好像在怀疑“任性小天使”这个描述是否真的切合实际。朝默西迪丝伸出胳膊,他殷勤地问道:“允许我送您去宴会厅吗,鲍曼太太?”

默西迪丝快乐地叹息着接受了,乐颠颠地想到每个人都将看见她由韦斯特克里夫伯爵亲自陪伴。当他们一行人由书房前去安排宴会队列的会客厅时,她又开始冗长乏味地谈及对汉普夏郡的印象,时不时增加一些小小的批语以示机智诙谐,但这让莉莲和黛西默默地交换着绝望的眼神。马克斯谨慎而客气地倾听着默西迪丝粗糙的评价,而在他彬彬有礼的态度反衬下,默西迪丝的表现就显得更糟;莉莲有生以来头一回发现,她对礼节的蓄意嘲笑和轻视并不如之前以为的那么高明。当然她并不想要变得乏味而保守……但她同时也觉得具备一点适当的尊严高贵并不是件坏事。

在到达会客厅后与鲍曼家分手,马克斯无疑是感到了强烈的解脱,但他丝毫没表现出来。淡然地祝他们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微微一鞠躬,他便离开加入另外一群人,其中有他妹妹奥莉维亚夫人和她的丈夫肖恩先生。

黛西转向莉莲,瞪大了眼睛。“为什么韦斯特克里夫伯爵对你这么好?”她耳语说。“究竟是为什么他会让妈妈挽着他,一路陪我们来这里,还认真听她没完没了的咿咿哦哦?”

“我一点也不知道,”莉莲耳语回去。“但显然他的忍耐度非常高。”

西蒙?亨特和安娜贝尔也来到房间另一头的那群客人中。心不在焉地摩挲着银蓝色礼服的腰部,安娜贝尔扫视着全场,看到了莉莲。她做了个哀伤的表情,无疑是听说了那场障碍赛时的对质。对不起,她无声地说,然后释然地看到莉莲安抚地点点头,没关系。

最后客人们都鱼贯进入宴会厅,鲍曼和亨特两家在队列的最尾,因为他们的位阶都很低。“金钱总是最后才提及。”莉莲听见父亲意味深长地说,她猜他对在这种场合中始终界限分明的优先规则没多少耐性。这提醒了莉莲,只要伯爵夫人缺席的时候,韦斯特克里夫伯爵和奥莉维亚夫人就没那么正式,他们都会默许客人不按地位高低进入宴会厅。而如果伯爵夫人在场,那就会严格依照传统的规矩。

几乎有多少客人就有多少男仆,全身制服,都是黑色厚绒紧身裤,芥色马甲,蓝色燕尾服;他们熟练地服侍客人就座,往杯子里倒入酒水,一滴也不会洒到外面。

让莉莲大为吃惊的是,她被安排的座位离韦斯特克里夫的首位非常近,和他的右首仅隔了三个位置;一个这么接近主人的座位是高地位的象征,很少会给一个没有头衔的未婚小姐。怀疑是不是男仆搞错了,她好奇地瞄一眼旁边客人的表情,发现他们全都大惑不解;甚至坐在桌子那头的伯爵夫人都在大皱其眉。

当伯爵于首位就座后,莉莲向他投去疑问的目光。

他的一条黑眉抬起。“有什么差错吗?你似乎有点不安,鲍曼小姐。”

正确的回应也许应该是满脸通红地为这意想不到的殊荣致谢。但莉莲凝视着他被烛光映照得柔和的脸,听见自己直白地回答说:“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会坐在首座附近。今天早上发生了那样的事,我以为你会把我一直安排到外面的露台上去。”

全场一片沉默,客人们都被莉莲这么不矫饰地提到他们之间的冲突给吓坏了。不过韦斯特克里夫的视线却紧锁住她,轻轻地笑了;过了一会儿,另外一些人也勉强咯咯笑起来。

“鉴于你有制造麻烦的嗜好,鲍曼小姐,我觉得让你处于我的视野和胳膊所及的范围之内,这样会更安全。”

他的声明一副就事论事的轻快,很难从语气中听出什么暗示的端倪。但莉莲还是觉得心中有一股陌生的液体流过,如同温暖的蜂蜜。

把冰凉的香槟举至唇边,莉莲巡视着整个宴会厅。黛西坐在桌子的近尾端,正活泼地谈话并在做手势以表强调时差点弄翻酒杯;安娜贝尔在隔壁的那张桌,好像没注意到紧系在她身上的诸多男性欣赏目光,她身旁的男士无疑对自己能幸运得和这样一位美人搭伴而感到喜滋滋的,此时西蒙?亨特正隔着几个座位,以一种雄性的占有姿态对他们虎视眈眈。

伊薇和她的弗洛伦斯姨妈,还有莉莲的父母则混迹于最远桌子上的客人中。和平常一样,伊薇很少和旁边的男士交谈,口吃和紧张让她低头紧盯着面前的盘子。可怜的伊薇,莉莲同情地想,我们一定要为你该死的羞怯做点什么。

考虑到她未婚的哥哥,莉莲掂量着他们能和伊薇相配的可能性;或许她可以找个方法劝诱其中一个来英格兰拜访。上帝明鉴,相较于伊薇的尤斯塔斯表哥,他们随便哪个都会是她更适合的丈夫人选。她的长兄拉斐尔,两个双胞胎哥哥兰森和里斯,再也找不出比他们还活力十足的年轻男人了。不过话说回来,鲍曼家的兄弟可能会吓着伊薇,他们都是毫不做作的人,可没有谁能被称之为有礼貌,更遑论温文尔雅了。

一长串男仆开始上菜时,她的注意力被转移了;如同游行似的罗列着各种餐具,有盖的汤碗里盛着甲鱼汤,银盘上是淋着豆豉酱的大比目鱼,还有小龙虾布丁以及配着炖莴苣的香草鲑鱼。这还只是至少八道菜中的第一道,之后还会有一系列的餐后甜点。不过又是一次长长的盛宴,莉莲抑住一声叹息,抬头看见韦斯特克里夫正敏锐而透彻地望着她;他没出声,莉莲却打破了沉默。

“你的布鲁托真是匹好马,爵爷。我注意到你几乎从不对他用鞭子或马刺。”

他们周围的谈话声小了下来,让莉莲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失言了。多半是未婚的小姐不能出声,除非某人直接对她说话时才可以。但是马克斯欣然回答道:“我对我的每匹马都很少用鞭子或马刺,鲍曼小姐。通常我不用也能得到我想要的效果。”

莉莲挖苦地想,就像庄园里所有的人事一样。不过马儿是不会有违背主人的念头的。“他的性情似乎比普通的纯种马更沉稳。”她说。

这时一名男仆往他盘子里加了一块鲑鱼,马克斯靠回椅背,闪烁的烛光在他梳理整齐的黑发上嬉戏……莉莲无法自制地忆起那浓密的发丝穿梭在她指间的感受。

“其实布鲁托是个混血儿,他是纯种马和爱尔兰土马的杂交种。”

“真的吗?”莉莲毫不掩饰她的诧异。“我以为你只会骑纯血种的马匹。”

“多数人更喜欢纯种的,”伯爵承认。“但是一匹猎马需要强劲的弹跳力,并且能轻易地改变方向。像布鲁托这样的混血马拥有纯种全部的速度和体型,同时也具备了爱尔兰土马的机变性。”

餐桌上其他人也都留心听着,等马克斯结束后,一位绅士愉快地接过话头。“一流的马儿,布鲁托。伊可里普斯的后代,对吗?始终都能看见达利?阿拉伯的影子……”(伊可里普斯、达利?阿拉伯都是马的名字。达利?阿拉伯,Darley Arabian,三大纯血马之一,现在世界上所有的纯血马都是这三匹马的后代。)

“你能骑一匹混血马,这真是开明。”莉莲低声说。

韦斯特克里夫微笑着。“我偶尔也是可以很开明的。”

“我也这么听说……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见过任何有关于此的证据。”

谈话声再一次消失。可莉莲这番大胆的言辞没有激怒马克斯,相反他以公然的兴趣盯着她。不管这兴趣是一个男人受她吸引,觉得她很有魅力;或仅仅是认为她古怪的天性难以捉摸,却始终是兴味盎然。

“我总是试着以合乎逻辑的方式来处理事情,”他说。“虽然这偶尔会打破传统。”

莉莲嘲弄地咧嘴笑起来。“你不觉得传统观念总是合乎逻辑的吗?”

韦斯特克里夫微微摇头,浅酌了一口葡萄酒,剔透的水晶杯边缘映得他的双眼益发晶亮。

另一位绅士开着关于伯爵那些自由主义观点的玩笑时,下道大菜上桌了。一轮番新奇的大家伙装在银盘中呈上来,引来大家热烈愉快的议论。每桌有四个,一共十二个,整齐间隔地放在可折叠的小桌子上,然后仆役长和男仆领班开始切开这些祭品。一股加了香料的牛肉香弥漫于空中,客人们一片了然的喃喃声。莉莲在座位上稍稍扭过身子,看向最近的那只大浅盘;她望进了一张炭烤的、不知道什么动物的脸,被吓得悚然后退,它那被烤得焦黑的头骨正冒着热气。

“那…那是什么?”莉莲问道,无法从那恶心的所见上转移视线。

“小牛头。”一位夫人赏脸地回答,仿佛这是美国人又一个落伍的实例。“英国最高级的佳肴。你可别说你还从没试过它?”

竭力让自己面无表情,莉莲无言地摇摇头。她畏缩地看着男仆撬开小牛冒着烟的嘴,切出一片舌头来。

“有些人觉得舌头是最美味的部分,”那位夫人继续说。“而另一些人则认定脑髓是最鲜美的。不过我得说,毫无疑问眼睛才是最细腻的珍馐啊。”

莉莲在这篇演说中无力地闭上眼,觉得喉咙一阵愤怒的刺痛。她从不是英国烹饪的追捧者,但就和过去发现的一些菜肴一样反感,她还没有任何准备就看到了那小牛的头。睁开眼,她环视全场,似乎每一处小牛的头都在被割开;脑髓用匙羹舀到盘子里,舌头被切成薄片……

她快要吐了。

觉得自己脸上血色尽失,莉莲看向桌子的尾端,那里黛西正狐疑地瞪着隆重呈上她盘子的一点食物。莉莲慢慢地拿起餐巾一角捂住嘴,不,她不可以在这里呕吐;但她的周围到处都是充满了油腻味道的小牛头,入耳的全是叮当的刀叉声,进食者的喃喃咀嚼声,作呕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一个小碟子放在了她跟前,里面盛着一些薄片状的……东西……还有一个凝胶状的眼球正懒洋洋地在碟沿晃着圆圈。

“耶稣在上。”莉莲嘟囔着,额头冒出汗水。

一个镇静沉着的声音划破了晕眩的阴云。“鲍曼小姐……”

竭力转向声音的来处,她看见韦斯特克里夫伯爵毫无表情的脸。“什么事,爵爷?”她含糊地问道。

他好像以不同寻常的省慎来斟酌着词句。“请原谅我这个可能有些怪异的邀请……但我想起这个时候刚好可以看到一些逗留在庄园里的稀有蝴蝶。它们只在刚入夜的时分出现,当然,这有异于通常的种类。在早先的时候我曾对你提起过。”

“蝴蝶?”莉莲重复道,遏制着一波波的反胃。

“或许你愿意让我带你和你妹妹去屋外的温室看看,最近在那里发现了新的一群。很遗憾,我们必须要放弃眼前的美味了,不过我们能及时赶回来享用余下的晚餐的。”

几个客人的叉子停在半空,他们对伯爵这特殊的邀请都惊讶万分。

意识到他替她找了一个可以离开宴会厅的理由,而且妹妹也能陪伴在侧,不算是不合宜,因此莉莲便点点头。“蝴蝶,”她屏息回答说。“对,我非常愿意去看看。”

“我也是。”黛西的声音自餐桌那头传来,她敏捷地站起,结果让旁边的绅士出于礼貌也不得不拉开椅子站起来。“您真周到,还记得我们对汉普夏的野生昆虫很有兴趣,爵爷。”

马克斯过来扶莉莲起身。“用你的嘴呼吸。”他耳语道。她服从了,苍白的脸上全都是汗。

所有的视线都落在了他们身上。“爵爷,”一名绅士,魏玛爵士说。“我能问问你说的是哪种稀有的蝴蝶啊?”

稍微犹疑了一下,然后韦斯特克里夫沉着从容地答道:“紫斑和……”他顿了顿,“黑尾翅。”

魏玛皱起了眉头。“我自认自己颇精于鳞翅类的研究,而我只知道在诺森伯兰郡有白身黑头翅的弄蝶,还从没听说过黑尾翅的。”

权衡的停顿。“这是个杂交种,”伯爵说道。“大闪蝶的一种变种。据我所知,这还只在石字园的附近被观察到过。”

“如果可以我也愿意去看看这新种。”魏玛爵士说,把餐巾扔到桌上准备站起来。“一个新的杂交种总是值得注意的——”

“明晚吧。”韦斯特克里夫不容置疑地说。“黑尾翅蝶对人非常敏感,太多人可不行,我不希望危及到这样脆弱的生命。我认为最好每次只有两到三个人来观察它。”

“好吧,爵爷。”魏玛说,坐回椅子时显然不太高兴。“那就明晚。”

莉莲小心地挽着韦斯特克里夫的胳膊,黛西则挽着另一边,他们以崇高的庄严离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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