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宣很快爬上了那座山头,身手矫健得让沈白尘难以置信。沈白尘看见他在接近顶部的时候,朝下边瞻望了一会儿,好像在努力感受来自下面的目光。在那儿,魏宣应该能看到四个留在谷底的同路人,都仰着头瞧着自己。他一定知道那一双双眼睛满含殷切的企盼,这也许跟以前在公司里,程序设计出了问题,工作全面陷于瘫痪之际,上上下下盯住他的那种集信任与希望于一体的目光,完全没有什么不同。沈白尘知道,这对魏宣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临出发的时候,魏宣曾对沈白尘坦言,其实他根本没打算自己的建议会被采纳,说白了只是一个试探。在此之前,无论沈白尘给他什么样的帮助,表示过多少同情和理解,他总有一种相形见绌的自卑感。同属一个年代的人,同样受过高等教育,现实的处境把他们区分开来,不光从身份,更是从人格上区分开来。他甚至觉得,即使在灾难过后,案子能够像沈白尘所期待的那样,以轻罪甚至无罪宣判,他们之间在人格上永远都不可能回到一个平等的层面了。现在看来还有希望。

魏宣的话,让沈白尘备受鼓舞。第一次独立做出的重大决定,因为这些话显示出某种不容置疑的正确性和合理性。沈白尘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目送魏宣的身影在山梁上时隐时现地向前移,说不出的自信油然而生。他在想,要是鄢嫣那个小妮子在场,指不定要怎样为他的决断欢呼雀跃呢。一次信任改变某个人的一生,这样的例子还少吗?沈白尘有理由为自己的决定喝彩。

朱颜手中的收音机,杂音变成断断续续的人声,又渐渐变得清晰起来的时候,沈白尘一直沉浸在对鄢嫣的思念之中。说也奇怪,这几天他一路上担心这个,牵挂那个,对鄢嫣的母亲和她家的宠物猫是不是能逃过这一劫,都充满了怀疑,却毫无道理地坚信鄢嫣安然无恙。这个精灵一样的小妮子,说不定正像穿过弥漫的硝烟,在战场上救护伤员的女护士那样,背着她的采访机走街串巷呢。鄢嫣曾经说,她最崇敬的女性是战地女护士,若不是生在和平年代的中国,她肯定要找机会到战场上去秀一把。

当收音机里真的传出鄢嫣的声音那一刻,沈白尘以为自己的耳朵发生了幻听。是朱颜悲怆万分的呼唤,向他证实,他的鄢嫣正在一个殡仪馆,向听众发出报道。她采访的对象,恰是德国某公司驻中国首席代表阿克迈,以及刚从看守所放出去的小剃头,而访谈涉及的内容,正与朱颜和魏宣息息相关。

小乔……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从朱颜嘴里喊出来。周小乔之死给沈白尘带来的震惊,瞬间把鄢嫣现身带来的喜悦冲得一干二净。早听鄢嫣说过,周小乔的一个闺蜜因为小意气酿成了牢狱之灾,个中过节鄢嫣弄不明白更说不清楚,沈白尘只是听听而已,没想到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小乔……小乔……朱颜大哭大恸,在三个警察的注视下不管不顾地叫着那个名字,千仇万恨都在这一声声呼唤中消散。

曾几何时,周小乔俏丽的面影曾经被她努力地忘却,在忘不了的时候则被她努力地妖魔化,如此这般也不能解她心里之恨。然而在噩耗带来的哀痛中,周小乔顽强地回到了她的眼前,依然清纯秀丽如初,等她听完了阿克迈的述说之后,那张脸就变得更加可亲可爱。果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朱颜完全想象不出,周小乔是在什么样的情境之下,完成了写在手掌上的遗言。这条遗言看上去只涉及两个人的钱财归属,但对朱颜来说,事关她下半生的毁誉荣辱。

感动压倒了一切,朱颜有生以来从未被如此强烈地感动过。

然后是庆幸,朱颜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幸运的。周小乔在预知不能生还的紧要关头,该有多少想说的话要留下来,却单单只留下这一句,而如果没有阿克迈的寻找,这句话定将随着周小乔肉体的消失,变成灰变成烟飘散而去,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身处看守所无处逃遁的监牢,能在大地震中毫发无损地生存,已经是不幸中之万幸,那么周小乔的遗言被发现被保留,岂不是万幸中的奇迹?

朱颜这么没完没了地琢磨着,越想越不得安宁。她情愿自己为周小乔的死悲痛欲绝哭天抢地,大脑空白,无法思考,可还是浮想联翩欲罢不能。最后,朱颜用“悲欣交集”这样一个词,总结了自己的心情,同时觉得对尸骨未寒的闺蜜小乔而言,这种心情无疑很不公平。

在这一切匪夷所思的巧合以传奇的方式真实地发生之时,魏宣正好缺席。他已经以最快的速度走到了公路上,翻检过好几辆趴窝的汽车了,然而一无所获。看了看暗淡下去的天光,他沿着公路一路疾跑,鬼使神差再次来到那辆深红色的保时捷跟前。

由于巨石的重压,那辆车的后备箱变形了,轻轻一按后盖就立刻弹起,露出了里边丰富的藏物。整箱的拉斐葡萄酒,一大篮杂拌水果,成扎的矿泉水和牛奶,各种点心和休闲小吃,还有一顶质量上乘的小帐篷和两条羽绒睡袋。可以说,除了那箱酒之外,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魏宣眼下急于得到的。完全可以断定,假如不是这场从天而降的灾难,这辆车的主人,很可能正在某个风景如画的去处,享受着他们高档的野餐呢。

魏宣看了一眼从汽车门缝中浸出的血迹,心里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开始用一条睡袋把各种食品装进去,一边装一边想象,当他背着这一堆东西出现在沈白尘跟前的时候,那几个饥寒交迫的同行者,会用一种怎样惊喜的表情迎接他。魏宣想好了,到时候一定要告诉他们说,这二切还得感谢周小乔,如果不曾有她对这款车的执着追捧,他大概不会这么清楚地记住它,并在关键时刻轻而易举找到它。

魏宣默念着周小乔的名字,把车里有用的东西悉数收进睡袋,想再找根绳索捆绑起来。他看见后备箱最里边的角落,有一只不大不小的皮包。那只皮包像磁石一样,将他的目光吸引过去,撞在上边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当他的手指触到了皮包的提手,将它拎起,立刻就知道了那里边装的是什么,而且立刻明白了接下去将要发生什么。自助银行的灯光,重新在他眼前明晃晃地照耀,让他头晕目眩,耳鼓轰轰作响。魏宣像甩出一个爆炸在即的炸药包那样,嗖地把它掷回原处,顾不上关闭后备箱的盖子,就扛着装满物品的睡袋落荒而逃。

然而,仅仅走出几步之远,他的腿就迈不动了,须得一探究竟的决心,又把他拖回汽车旁边。他用无声的语言说服自己,只要看上一眼,证实里边装的是什么,就足够了。于是魏宣反身扑了上去,急切地拉开了拉链,果然看到一扎扎红色的百元大钞,整整齐齐躺在里边,一股熟悉的气息,带着久违的亲切感向他袭来。魏宣回忆起那一袋跟随他逃亡的钞票,陪着他惊慌,陪着他叹息,陪着他侥幸,陪着他后悔,最后在肮脏的拉面馆与他不辞而别的钞票。仿佛跟它们久别重逢一般,让他不能释手。

犹如灵魂出窍,他看见了自己的身姿,跟几个月前趴在柜员机上的时候如出一辙地贪婪。魏宣心里痛恨自己无耻,身体仍然欲罢不能。

九九归一,你是魏腾达的儿子!母亲的声音又一次在半空中响起,魏宣一时间分不清,这到底是警告,还是怂恿,抑或是痛心疾首的叹息。反正不管是什么,最终作用于他内心的,只能是在劫难逃的宿命感。既是宿命所在,定然不能更改,不管有多少明确的道理,有多少惨痛的经验,都不能抵挡宿命的力量。热爱财富的因子潜藏在他们父子的血液里,任何一个微小的动力,都可能将它们激发出来,冲破一切理性的牢笼,喷射而出,势不可当。此时此刻,他对钱财所有的怀疑、戒备和诅咒,都被这原始的冲动和热爱所覆盖,要让他把这只沉甸甸的皮包抛弃,等于让他舍弃自己失而复得的孩子,会让他痛如万箭钻心。

沉沉的睡袋从魏宣肩膀上滑落,扑通一声跌在地上,看上去活像一个被裹住的人体。魏宣愣住一刻,小心地绕过它,似乎怕惊着了里边的人。魏宣想象着那里边熟睡的沈白尘,要是被惊醒,定然愤然跃起,揪住自己的脖领子,用绝望的声音说:算我看错了你!

停了一刻,魏宣提起了皮包。他茫然地四下环顾,站在被毁坏的山间公路上,不知道要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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