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学校的时候,龙强彪身后已经跟了上百人,听说这个警察要领着大伙去救孩子,好多慌不择路的难民,忽然就像找到了领路人一样,二话不说就加入了这个行列。

龙强彪在队伍最前头步履匆匆地走着,好似又回到了跟着飞哥闯荡的岁月。那时候,逢到有弟兄被人围了抓了,飞哥总是差他去解围救人。在彪哥半辈子的记忆里,没有比去救人更好的感觉了。一想着被救的人,如盼着救苦救难的天兵神将一样,等着自己去搭救,自豪感立刻充盈了他的心胸。他会像踩着风火轮的哪吒,一股劲只管往前冲,与他同行的喽啰跑得气喘吁吁还跟不上趟。现在,这种久违的感觉又回到了他身上,去救人,说明有人需要自己;被别人需要,说明自己是一个强者,一个有用的人。彪哥的人生道理看起来如此简单,已足够支撑他去为这个道理冲锋陷阵,万死不辞。

歪脖紧跟在彪哥后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彪哥已经警告过他,别想趁乱独自逃跑,既然已经搭上了伴,干什么都得步调一致,要是怀有二心,可别怪枪子儿不长眼睛。歪脖被这番话吓得倒吸凉气,这小子心黑手辣,想得出做得到,万不能跟他拧着玩。可是看见彪哥被众人一鼓动,连找老鬼报仇的头等大事都撂到了九霄云外,一心只往学校奔,心里既不满也不解。你又没孩子,别人的孩子关你什么事?歪脖一边走,一边嘀咕,不知道彪哥要出什么妖蛾子。

龙强彪带着人冲进了哭声蔽日尘土漫天的校园,拉住一个惊慌失措的家长劈头就问:孩子在哪儿?教室在哪儿?

那人一指他的脚下:在这儿,三层楼全都陷到地底下去了!

龙强彪定睛一看,才知道他们正站在教学楼的楼顶上,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孩子的声音从地里边传来。这样的惨状让这个自称心硬如铁的人也有些扛不住,他喊了声弟兄们上,便扎到了孩子们的哭声里去。

龙强彪领着这帮人玩命地搬呀抬呀刨呀挖呀,忙得疯了一样。到天快黑的时候,学校的操场上已经很拥挤了,遍地都是受伤的孩子以及孩子们的尸体。增援的人也越来越多,除了家长、医务人员,还来了武警消防一个中队的战士。

发现来了穿军装的人,歪脖不由得有些慌神,虽然明知这些人是冲着救孩子来的。自从人了制毒的道,歪脖对军警的服装产生了条件反射式的敏感,他希望彪哥也是如此,于是几步蹿到彪哥跟前,紧张地说:那边来了一队消防武警,咱们该撤退了吧?

此时彪哥正趴在地洞口,跟底下的一个小女孩说话。

这个小女孩上午就被发现了,看得见,够不着。她被卡在一块水泥板下边,那块板子的支撑物横七竖八异常复杂,龙强彪怕万一抽错一根,反而会把孩子压着。在仔细查看和交谈之后,龙强彪认为小女孩并没有受伤,只要能给她输送水和食物,陪她说话讲故事,等待专业救援人员来救,会更加有把握。

跟别的大哭大喊的孩子不一样,彪哥发现她的时候,小女孩正把一本图画书举在洞口,借着那一缕光线静静地阅读。彪哥刚把头探下去,孩子原本紧张的脸马上绽放出笑容。孩子七八岁,头上扎满红红绿绿的小头饰,长着清澈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和嘴,龙强彪一见就喜欢得不得了。

不等龙强彪说话,孩子先开口了,声音又甜又脆,说出的话更让他惊喜不已:警察叔叔,你真的来了。我就知道你们会来救我。我叫李方圆,是二年级一班的学生。

原来如此。是这样一个期待,支持着这个叫李方圆的小姑娘在这儿安静地等待,等待着他的到来。龙强彪被感动得不知所以,连连说,方圆,你说对了,叔叔得到信就来了,可还是来晚了,太晚了。

孩子的声音忽然低落下去:警察叔叔,你快看看,茜茜和小勇他们怎么样了。房子刚塌下来的时候,他们一直在里边哭喊,可是后来我怎么叫他们,他们都不答应了……

龙强彪心知那两个孩子情况不妙,赶紧安慰她说:你别担心,他们有可能被救出去了。现在叔叔马上想办法来救你,你在里边安心等着,千万别害怕。

方圆懂事地点着头说:叔叔,告诉你一个秘密,刚才我特别害怕,是因为害怕我才看书的。现在你来了,我就不用害怕了,待多久我都不会害怕了。

小姑娘的话,像温泉的水一样淌过彪哥的心田,使那块小小的地方,变得无比湿润和柔软。他把手伸进洞口,想摸一摸孩子的头,可惜摸不着。

方圆看到了龙强彪手腕上剩下的半副手铐,很天真地问:叔叔,你怎么还戴着手镯呀?我们家有好几个手镯,都是妈妈的,爸爸从来不戴,他说那是女人戴的。

龙强彪被问得一愣,竟然不知要如何回答。地震之前,他被姓纪的雷子用手铐锁在审讯椅子上,跑出来的时候,砸掉了连着椅子的一半,这一半却无法除去。他当然不能说出真相,他不能想象小姑娘听说他是个逃犯会如何反应。可是看着孩子清澈见底的眼眸,龙强彪一句瞎话也编不出来。

正在尴尬,孩子自说自话给他解了围:我知道了,叔叔有高血压病吧?跟我爷爷一样,戴着这个圈圈降血压的。

龙强彪赶紧答应说:是啊是啊,叔叔的血压特别高,非得戴这个降压。

没想到孩子听了,小大人似的咐嘱他:妈妈说,血压高最怕的就是着急和劳累,你可千万别为了救我们,又急又累啊。

龙强彪只觉得一阵热流涌动,眼泪马上充满了眼眶。一个身处险境的小女孩,还在诚心诚意为别人着想,有谁见了能忍得住?当下龙强彪声音哽咽地说:方圆,待在那儿别动,好好保存体力,也可能要等好久专业救援队才能过来,你要有耐心。

孩子很乖巧,懂事地说:叔叔,我知道。遇到困难耐心最重要,我们刚学了一篇课文,只要工夫深铁杵磨成针,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我就是有点担心……万一要救的人太多,专业救援的叔叔来不了怎么办?

龙强彪的胸口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似的,闷闷地痛了一下,赶紧说:方圆,有叔叔在,你什么也别担心,不管他们来不来得了,叔叔都一定能救你出来!

小姑娘听了,开心地笑着说:谢谢警察叔叔。

龙强彪扮个鬼脸说:不是说有困难找警察吗?别谢啦。

龙强彪真切地找到了身为警察叔叔的感觉。自从来到学校的废墟之上,他已然成了许多人的主心骨。这儿发现了新的救援对象,那儿有个孩子需要抢救,再不然又有个学生家长悲伤得晕了过去,人们遇到任何棘手的情况都会来找彪哥。一天下来,龙强彪已经记不清他的一双手,抬起过多少块破碎的水泥板,抱出来多少活着或者死去的孩子,每个孩子的得救和死亡,都那样强烈地跌宕着他的心情,让他更加惦记还在等着救援的方圆。

每过半个小时,他就要去看看方圆,不断地找来水和食物,还从那些已经找不到主人的书包里,翻出小人书递到洞里去。他们之间的对话一次比一次少,龙强彪似乎不敢主动跟孩子说话,他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孩子已经不像刚开始那么乐观了,她总是顺从地接过递下去的东西,再默默看他一眼,眼睛里渐渐显出了怀疑的神色:你到底能不能把我救出去?

等到歪脖来找彪哥的时候,他正在全力安抚孩子。经过了几乎一天的等待,方圆终于扛不住了。她在洞里头抽抽搭搭,哭着要找妈妈,并且一个劲央求彪哥说:叔叔,你不是说过就算没有人来,你也能把我救出来吗?那你就别等了,我相信你能行,一个人也能把我救出来……

龙强彪知道孩子的忍耐已经达到了极限,他实在找不出任何理由再让她等待下去。所以当他听到歪脖说,消防警察已经到了现场,一个鹞子翻身就从地上蹦起来,一把抓住歪脖的胳膊说:他们人呢?带我去找他们!

歪脖伸手去捂他的嘴,压低声音说:哎呀我的祖宗,你叫个什么呀。我来是为了叫你走,既然他们是专业救援,自然有办法把孩子救出来,咱们继续待在这儿纯属多余,万一……再节外生枝,你我的计划泡了汤不说,还不知道要出现什么情况……

彪哥猛地甩开他的手说:你别跟老子胡说八道。老子告诉你,不亲手救出这个孩子老子是不会走的。你现在就带我去找消防的人!

歪脖见他完全没有撤退的意思,就干脆把话挑明了说:我知道你彪哥现在自我感觉超好,可你再怎么着还是个在逃的囚犯。你想多救孩子,这大半天我没拦着你,还跟你一起干。现在不一样了,真警察来了,假的就要退场,不然这后果怎么样,我不说你也明白……

这回轮到彪哥去捂歪脖的嘴了。几句话,把彪哥说得心惊肉跳,但他并不是害怕真警察,而是害怕洞里边的小姑娘昕到这些话,受到意想不到的伤害。

彪哥捂着歪脖的嘴,拔着那颗歪头往远处一甩,把他摔倒在地,厉声喝道:老子看你是活够了!还不闭上你的臭嘴,带我去找人来!

歪脖被他这一摔,也给气蒙了,爬起来冲他喊道:你以为你是谁呀。要不是我的枪在你手里,爷爷早就不伺候了。你要自投罗网你自己去,把枪还我,咱们分道扬镳!

彪哥吼道:你想跑路?没门!老子已经告诉你了,这孩子不救出来,老子是不会走的。老子要是不走,你就别想走开半步。听明白啦?

歪脖疯了,一步跨到小姑娘陷身的地洞跟前,口中喊道:你想舍己救人是吧?我让你救,让你救!

说着抓住露在地面上的一根粗壮的柱子,狠命地撬动,只见整堆撑在那儿的砖瓦水泥,轰然塌了下去。

彪哥没想到他会来这手,一时间惊呆在原地不能动弹,等他跳起来抓住歪脖,狠狠抛将出去时,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了。

方圆!方圆!龙强彪发出像狼一样的嚎叫声,努力去寻找那个对他来说,已经十分熟悉与亲切的洞口。他眼前只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垃圾,洞口和孩子都看不见了。彪哥扑上去,用手奋力地刨着,口中不停地说:叔叔来了,叔叔来了,这就救你出来……方圆,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就回答一声……

可是除了砖瓦被挪动的声音,除了他自己的叫喊和喘息,龙强彪再也听不见任何来自小姑娘的回应。好像要破碎龙强彪最后的希望,就在此时,新的余震发生了,大地剧烈地摇摆,一下又一下,废墟的缝隙就在这一次次的摇摆中给挤压掉了,变成了被夯实的土堆。

龙强彪随着这一次次的摇摆矮了下去,抱住自己的头蹲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余震的动荡渐渐止息,歪脖来拍他的肩膀。

彪哥抬起头,泪流满面地看着歪脖,两只眼睛里闪动着一种绝望与仇恨交织的光,把歪脖看得心惊胆战。

歪脖情知不妙,还是硬着头皮说:彪哥,该走了,再不走咱们就走不了了。

彪哥直直地盯着他,有些恍惚地问:走,上哪儿去?

歪脖赶紧说:报仇去呀!去找飞哥的仇人老鬼,替飞哥报仇去呀!

歪脖以为给飞哥报仇是彪哥心目中的头等大事,只要一提这个茬,他定然会把其他一切事情撂在脑后。可是这回他想错了。

彪哥站起来,揪住他的脖领子,问:报仇,你说是不是得有仇才能去报?

歪脖看见彪哥的脸正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撕扯,变得狰狞,就小心地回答说:当然,当然。老鬼跟飞哥有仇,就等于跟咱们有仇,咱们替飞哥报仇天经地义。

彪哥继续问:这么说,冤有主,债有头,一码归一码,不能滥杀无辜,这个理你也懂?

歪脖答道:当然,当然。这是江湖上的老规矩,我懂,我懂……

话没说完,歪脖觉得自己的脖领子一下被揪紧了,声音已经发不出来。

彪哥嘶哑着喉咙接着说:那老子问你,方圆跟你有什么仇,有什么怨?

歪脖一时语塞,答不上话来。彪哥红了眼腈,哽咽着说:她还是个孩子,那么小,那么乖,她碍着你什么了,你无缘无故害了她的命?

歪脖挣开彪哥的手,做出理直气壮的样子说:有她在,你就走不脱,等于被锁链锁在这儿了。你看看自从到了这个学校,你救完这个救那个,也算是尽心尽力了。现在还乱着,还没人顾得上找咱们,只要秩序一恢复,咱们救了多少人,他们是不会管的,被抓回去还得吃铁花生。

彪哥额头上的青筋眼瞅着爆了起来,逼近他说:为了你自己不吃那颗铁花生,你就要害了这个小女孩的命?

歪脖惊慌道:也不光是为了我,还有彪哥你呢。你想想,除了趁乱越狱,你还背着老万头一条人命,抓回去有个好?

彪哥忽然间口气变得很沉缓:老万头的命,你的命,还有老子自个儿的命,都是烂命,三条烂命加在一块儿,也顶不上方圆这一条。现在老子想好了,杀人就该偿命,老子也不想跑了。老子就在这儿待着,救人,一直救

到雷子发现老子,抓老子去喂花生米!

歪脖知道麻烦来了,忙说:要是彪哥你非不走,兄弟我可陪不起。你把枪还给我,咱们各走各路……

彪哥冷笑一声道:老子不走,你还想走?走得成吗?

歪脖吓得哆嗦,边说边退:本来我留下是要陪你去替飞哥报仇……当然,也仗着彪哥一路有个伴,好壮胆……咱们怎么说也是患难之交,你可别翻脸不认人哪……

彪哥步步紧逼道:你说老子跟你是患难之交?搞笑!现在你是老子的仇人,跟老鬼一样,不杀不解恨的仇人,你还不知道?

歪脖腿一软坐在地上,抱住彪哥的腿说:彪哥,彪哥,我错了,不该去拔那根柱子……可是就算我不动,余震一来,那些板子还是要垮的,小女孩照样救不上来……

彪哥一字一板说:要是余震弄垮的,那是方圆命苦,老子认。现在老子亲眼看见是你拔了柱子,害死了方圆,你说老子还能放了你?

歪脖眼见得服软没用,就松了手,换一种口气说:那你打算怎么处置我?抓住我,把我往哪儿放?看守所都没了,雷子们自个儿逃命还来不及……

彪哥见说,从腰里拔出手枪,比着他:照你这么说,老子拿你还真不好办呢。那就干脆就地正法,到阴间给方圆赔罪去!

歪脖急忙起身道:你别傻了,枪一响,人还不围过来?要是你的那些粉丝知道你是个假冒的货,唾沫都要淹死你。你彪哥一世人,豁得出命丢不起人,我还不知道?

彪哥犹豫了一下,说:也是。他们已经死了孩子,毁了房子,要是再知道自己受了骗,更要伤心得不得了。那好,老子不如得绑了你,塞住你的臭嘴,押着你去找看守所。到时候,要杀要剐,随他们去了。

说着彪哥脱了鞋,从脚上扯下臭袜子,打算往歪脖嘴里塞。

事已至此,歪脖明白没有退路,拔腿就跑。刚跑两步,被彪哥一个扫堂腿,扫了个狗啃屎。彪哥抬手将手中的袜子,往他嘴里一塞,没等挣扎,又顺手拆下了警务皮鞋上的鞋带,将他两个拇指吊在背后,痛得他吱哇乱叫。

最后,彪哥拍拍手说:你说老子是冒牌警察,可老子的身手一点不输给那些真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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